文/陳斌全
由紀錄片的本質來看,紀錄片與真實(reality)之間的關係,和紀錄片如何呈現作者的主觀與客觀觀點,成為紀錄片研究恆久以來爭論不休的議題。多數時間,這個論戰的本身,常指涉到如何定義紀錄片,與紀錄片的本質如何的與時俱進,繼而呈現當代紀錄片新的風貌。
由紀錄片的本質來看,紀錄片與真實(reality)之間的關係,和紀錄片如何呈現作者的主觀與客觀觀點,成為紀錄片研究恆久以來爭論不休的議題。多數時間,這個論戰的本身,常指涉到如何定義紀錄片,與紀錄片的本質如何的與時俱進,繼而呈現當代紀錄片新的風貌。
英國電影學者Stella Bruzzi在其著作《New Documentary》
(2006)中,修正廣為被採用的美國電影學者Bill
Nicholes(2001)對於為定義紀錄片而進行的分類方式,認為紀錄片應採行更寬廣的方式來討論,不強調其與真實之間的關係遠近,而著力於Performativity(暫譯為:表演性)在紀錄片形式與內容呈現上的成份多寡,做為理解紀錄片定義的套量指標。亦即是,Bruzzi認為傳統上認為的,將紀錄片與真實的遠近與否,已無法有效的理解當代紀錄片在形式上的多重變貌。
相較於1930年代以降對於紀錄片的討論,其顯著的變化之一在於:包括劇情(fiction)或說表演行為(performance act)的元素於其中。將真實素材,透過創造性的處理,反映所謂的真實(reality),已經不成為紀錄片的唯一準則,所謂的「真實素材」也可能包括不違背歴史真實的重製(reconstruction)內容,如:動畫或紀錄劇(docudrama)的呈現。
英國紀錄片導演 Nick Broomfield |
更進一步的,Bruzzi 提出performative documentary的概念來定義紀錄片類型,主張在寫實主義的美學概念下,所謂的表演,其目地在於將真實的元素戲劇化(dramatised);緣此之故,performative documentary在非劇情電影的脈絡中,運用「表演」來達成紀錄片不可能達成完全真實的目地。也因此,在非劇情電影脈絡中的表演元素,變成一種疏離與異化的手段,而非直接去回應和印證影片內容。因此,使用「表演」做為其賣弄和闡釋影片內容的視覺風格,即是介於一部純為表演所虛構的影片(如:純粹的劇情電影),與包含表演性做為突顯主題的紀錄片(如:performative
documentary)之間的交合。在此,Bruzzi強調的即為:紀錄片其實是在影片製作者、真實、「表演」,三者之間,折衝的結果。然而,當當代紀錄片將原始對於其與真實之間的關係脫鈎之後,衍伸來看,其所面臨的已經不在於真實與否,反而有不同層次的道德問題,權力結構問題,或是影像本身的真偽與否(image integrity)的議題需要面對。英國紀錄片導演Nick Broomfield的多部作品,即被Bruzzi定義為performative documentary。
從1980s年代開始,Nick Broomfield即以親自現身在影片中的「表演」形式,開始以紀錄片探索與突穿社會議題,而這樣的拍攝形式,後來也成為Nick的作品的重要招牌; 其晚近與Channel
4合作的電視紀錄片《Sex: My British Job》(2013),即指涉到在performative
documentary 中,在片中曝露自己的紀錄片工作者,其所處位置的合適性,與扮演角色的爭議性。
《Sex: My British Job》以在英國的臺灣出身新聞工作者白曉紅,在報社以臥底身份,對中國非法移工的報導為本,做為整部紀錄片的拍攝原始構想,意圖探究中國非法「性工作者」在英國的概況。由白曉紅巧扮應徵工作的華人女性做為臥底身份,和中國移民所經營之地下應召站接觸,並且以微型隱藏式攝影機(架設於眼鏡上)拍攝其主觀視角所見,做為影片最主要的內容。另有Nick以第三人角度,不定期和白曉紅在應召站外進行秘密接觸時,所拍下的其他畫面。
影片中,白曉紅假扮為在應召站內負責清潔與照料三餐起居的阿姨,但不願下海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影片內容呈現,應召站經營者,對白曉紅從開始的軟性勸說、利誘,到強勢要求她嚐試接客,由導演假扮嫖客進入應召站解圍。影片最終結束在,白曉紅與導演帶著攝影機,以真實身份出現,和應召站經營者的當面對質並引爆衝突。
在隱藏式攝影機的使用,與白曉紅身份扮演的「成功」下,其臥底的應召站內之性工作者,皆大方坦白的與白分享其心路歴程,以及對於其工作、生活的看法,看似赤裸且不加修飾。另一方面,影片也使用白在工作空檔,或是在獨處狀態中,面對攝影機所錄下的自白,自述當下的心境和想法。面對來自老鴇的壓力,白曉紅的自白揚溢不安與緊張;她的個人狀態,從影像中以及其主述旁白所提供的資訊來判斷,逐步從正常的精神反應,演變成沮喪和情緒不穩。
Nick做為導演,在與白曉紅秘密接觸時對白進行訪問,同時聲稱工作人員隨時監看著臥底者的安危與狀態,會在情勢危急時提供立即的協助,影片並有部份導演面對鏡頭的自白畫面,亦或是他與白通電話時的畫面。除透過隱藏式攝影機拍攝所得的影像現場音,整部影片以事後撰寫的旁白,由白曉紅進行旁白主述。
整部影片,白曉紅的受壓迫角色,與應召站主的強勢態度,清楚建構影片的戲劇張力,讓觀眾彷彿置身與白一樣的境遇,面對無法脫逃的最終結局。
然而,跳脫影片裡所建構的狀態不論,在真實的場域中,臥底的白曉紅並非無從選擇在任何一個時間點,離開被迫賣身的壓力。事實是,如果沒有「拍攝臥底紀錄片」的前提存在時,便會衍生出兩個令人好奇的問題:其一、白曉紅的角色扮演,是否仍會持續到蒐集妥足夠拍攝素材之後才結束(如目前影片的結局),而非因為受不了精神壓力而提早結束?以及,白在影片最後,決定要「下海」來結束應召站主永無止境的言語和精神虐待,是否真的為在當時狀態下的不自覺決定,亦或為在知道有後援的情況下的自覺演出行為(為增加影片的戲劇性)?
對於上述的兩個提問,除非導演與臥底的角色扮演者能坦然回應,否則觀者終將不可能有答案。然則,設若回歸到該紀錄片原始設定的目地,要以紀錄片為工具,去突穿在英國的中國移民的部份現況, 並且回應Bruzzi對紀錄片定義的重新詮釋,那麼紀錄片作者對於其在影片中所呈現的「演出」,似乎就不是評論這部紀錄片的重點。紀錄片既然已經不可能完整呈現歴史的真實,紀錄片作者對於其素材的掌握和處理,即在於其展現戲劇張力與表演性的拿捏之間;英國紀錄片學者Brian Winston亦曾主張,衍伸自John Grierson的概念,紀錄片對於所謂真實的「創造性處理」,其「創造性」可同義於「戲劇化(dramatisation)」視之。
相較於此,Nick Broomfield在2006年與Channel
4的另外一個合作,《Ghosts》(中譯:《鬼佬》),便無此潛在的爭議。《Ghosts》根據一則發生於2004年在英格蘭西北Morecombe灣的「拾貝慘案」,23名中國非法移民在打工進行經濟貝類採集時,慘遭海水潮漲溺弊與失踪的真實事件。本片以非職業演員主要擔綱,採取寫實主義的形式拍攝。影片內容雖然強調其寫實的紀錄片質感,且其戲劇張力的主要建構來源即來自於其寫實的形式,但觀者並不容易因此產生混淆,亦不容易產生劇中人物是否因為「劇情需要」而有干涉(引導)真實的爭議。
紀錄片《Sex: My British Job》以真實做為包裝,透過影片的製作技巧,其建構出來的劇情張力,確實讓觀者對臥底的主角人物所處境遇膽顫心驚, 使人對於其所包裹與揭露的社會議題,開始思考和介入。繼而達到導演想要以紀錄片做為手段,引導觀眾介入社會議題的目地,實踐紀錄片的社會意義。然而,若將紀錄片工作者持有攝影機做為手段,來詮釋不知情的被攝者,彼此間的不對等權力關係做一衡量時,片中所呈現的應召站主負面形象,以及影片對其地位所建構先入為主的負面印象,是否正巧是為紀錄片作者,在觀者面前,用以增加自己作品獲益的策略,因而形成一種變相的剥屑,則是另外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作者陳斌全,從事影像教學與研究多年, 目前為英國倫敦大學King's College電影研究系博士候選人)
(作者陳斌全,從事影像教學與研究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