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orum Lenteng 的教育學程 Milisifilem 的結業短片集放映結束/圖片提供 閻望雲 |
文/閻望雲
今年九月,有幸受雅加達國際紀錄片與實驗影展 Arkipel 之邀參與國際競賽,先前已有聽聞主辦單位 Forum Lenteng 在紀實電影、視覺藝術、社會運動等面向十分活躍,加上近期我尤為關注實驗電影的社群意識和網絡連結,因此決定前往當地駐留,觀摩一個以藝術家和電影創作者為核心的團體如何做電影節。
出發前,印尼各地持續傳出反政府示威,抵達當地時,街頭的警民衝突暫緩,不過 Arkipel 的平行展覽還是延後開幕。今年影展的主題為「危險地活著的年代」(Years of Living Dangerously),源自蘇卡諾(Soekarno)於 1964 年印尼獨立紀念日的演說。今年的展覽辦在縮影公園(Taman Mini Indonesia Indah)園區內的當代美術館,開幕致詞中,Forum Lenteng 的成員們提起方興未艾的抗爭,不忘提醒當下並非慶祝的時刻。
隔天,電影節移至 Forum Lenteng 位於南雅加達的基地,三層的透天厝設施完備,包含放映室、廚房、器材室、剪接室、會議室及宿舍。第一天的論壇裡,主題從 Forum Lenteng 的組織發展、巴勒斯坦抗爭、印尼電影與文學、音樂、社會介入皆有,日本獨立電影組織「獨立電影鍋」(独立映画鍋)也前來交流。此外,論壇也邀請電影節評審談自身的實踐經歷,包括英國資深藝術家雙人組 The Otolith Group、亞非電影專家與策展人 Enoka Ayemba,還有 Arkipel 藝術總監 Yuki Aditya。一整天下來,聚焦紀錄片的討論其實不多,反而像是透過電影節的契機,讓不同領域的工作者匯聚一堂。
印象最深的演講之一,是 The Otolith Group 針對藝術家團體的思考,他們認為當代的政治和社會危機已不可能由藝術家個體獨自處理,集體行動本身即是一種回應和批判問題的方法。確實在影像、裝置作品之外,The Otolith Group 也發展出版、工作坊、策展等計畫,以他們的話來說,多角化的經營意在懸置評論、創作、策展的既定結構,我感覺這樣的想法和 Forum Lenteng 大家長 Otty Widasari 描繪的組織精神有所呼應,裡面的年輕成員大多身兼數職,有拍攝、創作經驗,亦為影展選片、排片、撰寫評論。團體內部的分工十分彈性,而且成員不斷有機會學習、嘗試各種事務。
| 國際競賽評審之一The Otolith Group談論他們在創作與出版的實踐/圖片提供 閻望雲 |
| Otty Widasari 介紹 Forum Lenteng 的歷史與現況/圖片提供 閻望雲 |
接下來超過一週的影展期間,國際競賽和特別放映單元交錯安排,香港的組織錄映太奇(Videotage)已經第二年擔任來賓,放映之外也主持影像製作工坊。值得一提的是,放映廳一出來即為半戶外共同工作空間和廚房,成為觀眾、影人和 Forum Lenteng 成員每日殺時間、聊天的場所。和在商業電影院舉行的影展相比,Arkipel 的場地近似教室與社區中心,影展節目全數免費,令人想起,電影放映歸根就底帶有鮮明的社會性,軟硬體條件會隨著時代有所演變,但永遠都是將人們聚集起來的方法。
至於排片的情況,每個放映單元皆以主題定名,由各策展人撰寫專文評論,解釋節目背後的理路和影片之間的關聯。用電影分析的策略來排片在國際競賽單元尤其顯著,除了長度太長的片需要單獨放映,10 個放映場次打破了地理疆界、類型、影片長度,在單一影片之外激發聯想、比較性的心智活動。
| 國際競賽評審之一Enoka Ayemba分享他的非洲電影策展經驗/圖片提供 閻望雲 |
例如,我自己的短片《他人的場景》被安排在「靈光式的再現」(The Auratic Representation)單元,策展人 Ananta Wijayarana 援引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論述,以影音媒介可複製性的角度,探討過去事件被重述的可能,此單元作品的共通點之一,應屬分開處理影像和聲音,使影像凸顯聲音的空缺,而聲音也點出可見之物的有限性。Felix Kalmenson 的 8 分鐘短片《Night Walk With a Blue Scarf》引用蘇聯前衛詩作與戰爭歌謠,黑白影像從火車窗景外的大片樹林緩慢展開,作者直呈這是對俄羅斯愛國主義的檢討。Lee Jangwook 帶來的《昌慶宮》(Chang Gyeong)和 Ivan Marković 的《Inventory》也散發類似氣質,思考歷史遺留下的線索,影片敘事一再突顯知識和經驗皆尚未完整、窮竟的狀態。《昌慶宮》動用大量文字回溯首爾昌慶宮在日本統治時期被改造成動物園的歷史,裡面夾雜對人和動物的暴力,Lee Jangwook 運用難以辨析形貌的膠卷成像引導觀眾感受字裡行間的恐怖內容,是整個單元裡最為挑戰視覺慣習的作品。
相對於《昌慶宮》的肅穆氛圍,《Inventory》帶有隱晦的詼諧感,主角是位於貝爾格勒的前南斯拉夫演藝廳Sava Centar,影片由檔案照片、當今的施工場景、未來完工願景構成,簡明勾勒出建築體的演變與集體記憶建構的隱喻,巧妙呼應了《昌慶宮》的主題,調性則形成鮮明對比。至於本人拙作,一面用碳筆畫重製金門的歷史防疫照片,一面把訪談口述轉化成得以重複操演的文本。短片篇幅畢竟有限,被安排在作品互相擴大詮釋空間的單元裡,對作者而言是莫大的喜悅,而能夠直接和策展方產生理論上的交流,亦是受益良多。
競賽單元的長片之中,Farah Kassem 3 小時的《遺詩家國》(We are Inside)和 Ghassan Salhab 的 6 小時《Night is Day》屬於長度最長的作品,皆把個人生命經驗注入當代黎巴嫩社會危機的觀察和省思。《遺詩家國》以導演和詩人父親最後相處的時光為軸線,帶出圍繞著政治、文化根源、藝術創作的跨時代對話。《Night is Day》則由日記般的影像組成,搭建出極為個人的視角,提醒著在任何時候按下錄影鍵都可以是有意義的行動。一想到這些紀錄片攝製背後的數年光陰,幾個小時的觀影時間便變得微不足道。有些單元並置長短片,更加彰顯影像作者如何在迥異的創作條件下找到對應的敘事手法,長片和短片的敘事容量本來就有所差異,怎麼把想說的話恰到好處地裝載進去,我想是每位作者都在思考的事情。
另一部參與國際競賽的臺灣短片是葉治芳的《屋外長滿了草》,導演的母親在鏡頭前嘗試整理自己的感受和決定,場景極為日常,卻能察覺到準備拆除的老家房子、漸漸年邁的身體和有限的話語之間的張力。同場放映的還有 Margaux Dauby 和 Raul Domingues 合拍的《Sincero, apaixonado》,音軌用葡萄牙文朗讀一名男子的日記,攝影機穿越無數街道,詮釋日記所抒發的愛慾和憂愁 。
埃及導演 Muhammad Hamdy 的 2 小時長片《Perfumed with Mint》緊接在兩部短片後,這部片把此單元的「逃逸」主題推到極致,我們看著幾位主角不斷被不明的威脅追逐著,微弱的故事線像是藉口,更像為了使觀眾沈浸在日常生活的視聽覺細節中。Arkipel 選入這部帶有超現實色彩的敘事電影,反映了影展排片上刻意凸顯異質性的作風,也讓難以被歸類的作品可以被更多人看見和討論。
影展是在地與國際的對話橋樑,這次參訪也實際見識了 Forum Lenteng 的影像製作能量。關於雅加達洪水的短片集包含了七部成員所攝製的作品,無不體現基礎建設急需更多社會資源挹注改善。而今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莫屬組織創辦者之一 Hafiz Rancajale 的紀錄長片《Bachtiar》,這部影片追索印尼 1960 年代導演 Bachtiar Siagian 其人其事,進而勾勒印尼的左翼電影史脈絡。Rancajale 與 Forum Lenteng 的成員們費心查找文獻,探訪資料庫、電影藏家、Bachtiar Siagian 的親屬和當年工作夥伴,挖掘不見容於蘇哈托政權下新秩序(Orde Baru)的歷史敘事。Bachtiar Siagian 的劇情長片代表作之一《Turang》(1957),原本被認定佚失,在2023年戲劇性地重新出現,這部片講述了印尼卡若(Karo)社群面對荷蘭人軍隊的抵抗,留下土地、傳統和追求人民自決的見證。
《Bachtiar》的追尋和《Turang》本身的反殖民精神相互共鳴,在《Bachtiar》的頭尾,Bachtiar Siagian 的兒女在影院觀眾席朗讀父親的寫作,疊合了電影觀眾和電影史調查者的角色。在 Arkipel 觀看這部自家出品的影片相當適切,彷彿招喚所有的觀眾成為行動者,反之,行動者的知識和文化生產依據,脫離不了對電影的再解讀以及放映的集結作用。同時,Arkipel 的策展論述積極梳理己身的歷史脈絡,尤其 2025 年標誌著萬隆會議(亞非會議)80 週年,反帝國和不結盟運動如何以電影的遺贈形式流傳至當代,成為圍繞著影展的問題意識之一。
| Arkipel 平行展覽中 Milisifilem 的繪畫創作/圖片提供 閻望雲 |
不得不提的是,評論、策展和影像生產的連結進一步落實於 Forum Lenteng 的教育學程 Milisifilem,其每屆招收 10 多名學員,展開為期半年的共同學習和創作,Arkipel 即為他們的結業式。此屆的 Milisifilem選擇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作為共同文本,學程成員將閱讀經驗轉化成藝術表達,在平行展覽中呈現共同創作的繪畫作品和錄像,並且於影展閉幕日首映各自的短片(註1)。
根據成員的經驗分享,六個月的學程節奏緊湊,除了讀同一本書,每週也一起觀看、討論數部電影,前三個月以電影史和學習紀錄片拍攝為主,後三個月則專注執行創作計畫,拍攝過程從頭到尾都由成員互相支援,並且由 Forum Lenteng 的資深成員指導。這些在緊迫時間裡完工的習作,有常民的生活切片、印尼歷史和神話的省思、對大眾媒體的批判,再次展現了這個電影社群的性格和定位。從 Milisifilem 的活動觀之,電影創作是一種跨領域的全面性養成,主持人 Otty 和 Hafiz 亦多次提到,透過這樣的另類教育,他們希望跳脫藝術、電影學院體制內的既定模式與思維。
這次在 Arkipel 的停留或許能用「共學」來總結,密集觀影、討論之外,大部分的時光其實都在閒談和歇息之間度過。此刻一回想 Arkipel,腦海會先浮現他們手工貼上隔音海綿的放映廳,還有必須脫鞋進入的木地板。放映廳內,本地和外地的電影提供反思世界政治和歷史脈動的養份,放映廳門外則示範了以影像藝術為中心的動員和集會型態。
| Arkipel 影展的閉幕夜/圖片提供 閻望雲 |
註1:藝術家張紋瑄曾於 2020 年訪談 Otty,詳細回顧了 Forum Lenteng 先前的團隊創作計畫。見《紙上極限運動》(2018-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