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訪談紀錄片導演朱賢哲


採訪者:韓忠翰(以下簡稱韓)、蔡崇隆(以下簡稱蔡)  受訪者:朱賢哲(以下簡稱朱


韓:請你先自我介紹,講一下求學過程。

朱:名字不用講了,今年虛歲四十四歲,台中市人。我大學是念文化大學美術系國畫組。因為大學時跟很多唸戲劇系的朋友交情不錯,常常跟他們聊電影,然後當兵同一個單位又碰到一個戲劇系的,他是文化大學戲劇系電影組的學生,我跟他也不錯,也常常聊電影。所以當兵的時候我就決定要去美國念電影;那時是在金門。

不過說真的,那個時候對什麼電影概念都是很模糊的啦。只是想說如果出去,我不想再念美術了,這是比較確定的事情。至於會念電影是因為我覺得它最有趣;應該說我那時候覺得電影最有趣,沒有什麼是比它有趣的。

韓:那去學了之後呢?

朱:去了也覺得很有趣啊!在學校我們一年要拍一個project,拍到第三年其實有點疲乏啦,會覺得好累好累。因為在學校幾乎是一個人要處理所有的事情,所以會很累;累到後來就會想說:第三年乾脆拍實驗片就好了。因為拍實驗片就算你少拍一個什麼東西,劇情連貫不起來,還是可以完成嘛;所以到第三年就這樣畢業。

韓:四年級還是……?

朱:我們是唸三年,在美國MFA都是唸三年就可以修完;當然你不一定能畢業啦!就是你要修完,然後defence完一個報告,簡單的一個報告。

韓:回來後拍了一些片子,現在還是覺得電影很有趣?

朱:其實中間也有幾段覺得沒那麼有趣,當然有;但現在我又覺得有趣。很大一部份是,因為做案子做久了,會跟生活有點疏離,沒辦法從生活中再找到新的感覺。我這一年教書覺得還不錯,因為教書又重新回去看一些經典大師的片子,又覺得電影還是很有趣耶!我覺得這很重要,回到生活中,回到經典中重新尋求那個動力。所以這一年下來,我又覺得:嗯,還是很有趣。

但是這十幾年來,大概十二年多,我有幾段時間會失去感覺。現在回憶起來,大概有幾段時間我是真的失去感覺。沒感覺了。

韓:要不要談一下那幾段?

朱:像有一段時間在拍《養生主》,那時候拍一拍,後來就擱淺了。擱淺後我們都去拍廣告、工商簡介之類的。拍廣告跟工商簡介拍久了會比較麻木,就覺得失去那些感覺了;接一個案子,你就想到有什麼東西舊的東西,可以拿來趕快處理得讓客戶滿意。其實那個感覺會失去了,我覺得會這樣。

韓:如果你不去接那些case,商業的case,你要怎麼活?

朱:是啊!也非接不可。可是我那個時候接案子,我沒有覺得很不好耶!我很高興去接耶,因為我覺得有錢賺好舒服喔,不然之前又更痛苦。

從離開關懷生命協會之後,我突然就比較有案子,賺比較多的錢。但是在那之前,我真的是滿窮的,你知道嗎?過得真的是滿辛苦的。我那時候住的房子,那時候用租的……啊!不要講這種,我覺得痛苦的事情不要講,那個無聊,真的無聊!

韓:講一點點就好了。

朱:反正就是過得滿辛苦的,但我自己還滿快樂的啦。應該說以外面的觀點來看,會覺得我可能過得很辛苦,可是其實我感覺我是快樂的。

跟關懷生命協會分開之後,反而比較不快樂,心情上不快樂,可是接了可以賺錢的案子,後來也變得還好,反正你有錢花也就還好嘛,沒有那麼顧忌經濟這個問題了。但是大概前三、四年我在經濟上是考慮滿多的,吃個東西或花什麼錢,都會注意一下。一個人嘛,一個人其實賺得錢不夠多。

韓:在台灣,大部分拍紀錄片的都算獨立工作,我們唯一收入來源就是接case,那你覺得這樣子的狀況?

朱:我覺得也不能說完全不好啦,只是說接久了,你接幾個案子之後,你會麻木掉這是一定的。譬如說接工商簡介這種東西,第一次可能好玩,而且還可以賺點錢;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你就真的會麻木了。要說錢多其實也不多,接工商簡介應該是說,我們的生活收入跟一般上班族會差不多,這樣而已。你說真的很好也沒有,而且可能這一年案子接得還可以,但是下一年不知道,你知道我意思嗎?

我第一年的開銷是很低的,你知道嗎?前三年我住那個房子一個月只要三千塊,半年大概一萬多塊,這樣而已啊!

韓:在哪裡?我也要租。

朱:呵呵,在陽明山,我們是住陽明山那種三合院的一個小房間,那時候我一個人住,很便宜;然後我的開銷都非常小,還滿快樂的。那是正在拍《養生主》的時候,那幾年做得都是有關流浪狗的剪接。然後一直做到1998年初,我跟關懷生命協會就分開了;分開之後,我才開始花比較多的時間在接案子。

韓:除了工商簡介之外,現在比較正常的收入來源就是公家機關、國藝會或是「紀錄觀點」,你覺得接拍他們的片,算不算接case?

朱:「紀錄觀點」算是吧!國藝會我申請過一次,然後最早還有一個那個電影基金會,你知道嗎?我有拿過一次三十萬的,國藝會我拿過一次五十萬,這個金額可以講出來沒關係吧?反正這應該是我唯一拿過的政府補助。另外,我還申請過一次輔導金;那一次我們《三方通話》三個導演,只有兩百萬,然後那家電影公司讓我們拍完這樣,每個人拍三分之一段的片段。這是我印象中有申請到的記憶。

韓:我的意思是說,你覺得拍「紀錄觀點」的片子,跟拍工商簡介,那種會讓人疲乏的狀況……?

朱:「紀錄觀點」會好很多啦。你可能沒有接工商簡介,所以你大概還不瞭解工商簡介的狀態。工商簡介有時候是相當相當的制式化,如果碰到不好的公司,合作起來又不愉快。我覺得如果有磨過幾次廣告跟工商簡介,再接「紀錄觀點」就會……。但是馮姐也是滿嚴厲的啦,我們業界都知道她非常嚴厲。可是如果跟工商簡介這些老闆比,我看還是略遜一籌,哈。

韓:請你談一下什麼時候開始拍紀錄片,怎麼評價自己的作品?

朱:我第一次拍算是《養生主》,最早最早。更早還有一次,但是那個沒拍成,後來就沒有拍了。那時候剛回台灣,嘗試去拍一個人,我還有留一個video;這段其實是後來我才想到的,很多人訪問時我都忘記這段了。那時候在台中認識了一個盲人,但是他可以做飛機喔,做那個飛機的材料。後來我就把攝影機給他,讓他們自己拍;我跟他聊過幾次,不過拍了一、兩次就停了,因為接著我就到台北來了。

到台北來大概一年之後我就投入《養生主》的拍攝,認識關懷生命協會他們。那時候我態度比較嚴謹,因為我們決定用十六釐米拍,我也滿緊張的,怕做不好或做不完,而且也怕預算給人家花太多。所以那時候是真的有壓力啦。那個過程我都有寫在日記裡面,有我想像不到的一些事情。後來有這樣的結果,其實滿出乎我意料的。

韓:當初怎麼會進這個協會?

朱:朋友介紹的。

韓:你本身對動物很有興趣嗎?

朱:愛心?沒有,那時候真的沒有;那時候純粹就是沒有錢,想要有個案子這樣啦。然後我也希望可以做出好的東西,我那時候覺得紀錄片很好啊!

我剛回台灣的時候,確實有受到吳乙峰的紀錄片影響;我看他的紀錄片,我覺得很感動。印象中應該就是《月亮的小孩》,我應該是看那一部沒錯,在一個圖書館看到的。我很確定後來投入《養生主》拍攝的時候,這個片段、這個故事一定有影響到我,因為在美國我沒有拍紀錄片的經驗。

韓:那時候回台灣怎麼沒有想要直接拍電影?

朱:有,但是沒有機會。我有送劇本給中央電影公司,但是不太可能啦,那個時候對我們來講,要拍電影太遙遠了,我覺得。

韓:你剛剛提到那個拍盲人的經驗;我們在拍紀錄片的過程裡,常常會有拍一半就沒有拍或拍不下去,然後無疾而終,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你怎麼看待這樣的經驗?你覺得有沒有什麼責任?

朱:其實我覺得還好,因為我跟他關係還好。他哥哥也是盲人,也來找我幫他拍東西,那個關係還維繫了幾年。後來他哥哥辦活動,因為李登輝要去看他,他就找我去幫他錄影;我想說奇怪你也看不到,呵呵!我還是去幫他錄影了,而且我還擠到最前面,記者很多,我很幸運地擠到很靠近李登輝的位置,然後我拍到他跟他哥哥這樣子。他哥哥好像是什麼協會的,後來一直還連絡了兩、三年。

可能我沒那麼有責任感認為一定要拍完,而且那時候我也沒有說一定要拍成一個片子,所以也沒有那種壓力。那時候紀錄片在台灣還沒有那麼普及,不像現在好像紀錄片每個人都知道,覺得紀錄片是很有趣的事情。

韓:從《齊物論》、《養生主》到《西嶼坪》,你覺得在拍攝方法、角度變化上,你的主觀性有什麼改變?

朱:我的確覺得人對一件事情的工作態度會不斷改變,我也不知道未來的改變會是怎樣。譬如說,可能有段時間我會拍很主觀的東西、很主觀很主觀的紀錄片;然後有一段時間,像最近我又跑到一個比較客觀的處理方法,但是並不代表這沒有主觀的意見或觀點,也不會。我覺得要有論述,就是好像你有什麼憑藉,然後再告訴觀眾,我的想法是這樣。

當然有段時間,我可能會比較著重在個人的情感、情緒比較多一點;現在我的那個部份降低,然後是有所感覺,或有所證據或怎麼樣,再去堆砌出我的主觀。尤其這一、兩年,處理社會議題或比較有爭議性的紀錄片,好像沒有辦法太依靠自己的情緒或情感,我變得比較沒有……,有時候好像是失去那個勇氣吧!

韓:是因為你看得更透徹了?還是你考慮得比較多了?還是比較老了?

朱:對,考慮比較多、怕說錯話,這樣而已;變得比較軟弱,都有!

Osho奧修有一個講法是說,男人很容易被頭腦所誤導,因為男生語言的運用能力比較強,所以男生比較會用腦筋思考;腦筋思考往往會陷入自己的主觀而無法制止,而且是比較自我的。女生呢,容易陷入自己的情緒,那個情緒可能也不是一個核心,它可能是一時的情緒。

有時候我會擔心這個;我的感覺是,這兩種都會侷限自我,一個是腦筋上的,一個是情緒上的。我不能說我的處理會比較好,可是我盡量就是讓自己放空,我會讓自己先不要有什麼意見,不要一定有什麼預設立場;但其實也是盡量而已,因為人本來就不可能把自己都掏空,不可能!為什麼要掏空?因為我覺得對於社會議題的片子,我沒有那麼勇敢,要去告訴別人這樣就是這樣、那樣就是那樣;我怕以後被後人追打,怕後面的人輕而易舉就會覺得你的推論那麼薄弱,或者率性、不負責任。這一、兩年我處理了兩部社會議題紀錄片,我覺得那個壓力是很大的,怕說錯話的壓力是滿大的。

韓:聽起來是不是宗教也有影響?

朱:我覺得有,可是我覺得很大一部分還是怕說錯話。

而且它不像流浪狗,流浪狗很清楚,你可以知道說生命在痛苦,你很容易知道你就站在哪裡就好

;然後你也不用去批判到誰,只要呈現那一面大家就知道了。可是後來處理社會議題,他是真的有正反兩面,而且聲音都很大;沒有花一點時間,你很難可以輕而易舉地說,喔,我就是要站在這一邊,我可能很難這樣子。雖然還是主觀的意念,可是我覺得好像要有客觀的理由。

韓:那當初會有自己認為的正方嗎?

朱:你說一開始是不是?當然一開始的觀察是有的,可是還是要在進入之後,才能慢慢找出一個脈絡出來;這個脈絡確實要有能力去支撐你認為那是對的看法,就是一定要找到支撐點。這對我來講,其實是壓力跟風險都很大的一件事情;最可怕的就是,如果那個脈絡不對了呢?脈絡證明了之前的看法是錯誤的,那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就做不下去了,真的會做不下去了!

韓:不過還是找到了?

朱:嗯,我後來覺得都還可以。後來找的東西都可以證明當時的一些想法是對的。

韓:你覺得紀錄片需要好看嗎?

朱:這個問題應該要先問好看的定義是什麼?好看我覺得那是絕對的。

好看不是說要快樂、要節奏快、或要炫什麼,不是那樣的意思;但是好看是絕對的。像蔡明亮的電影對我來講,它就是好看;雖然很慢,可是對我來講它並不慢。有些快的片子其實它很慢,如果一直都能知道後面的結局、如果它並不飽滿的話,其實就是很慢──就算剪得很快。

所以我覺得好看的定義可能每一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但是我覺得它就是要好看。就算一般人覺得無聊沒關係,如果能有一群人覺得這個片子好看,那它就是好看。

韓:那你覺得,紀錄片是拍別人讓你拍的東西?還是拍你想拍的東西?這個問題是在問主動被動。

朱:如果是我的話,我覺得都有,一半一半吧!譬如說像《童話劇場》,是馮賢賢找我們合作有關教改議題的紀錄片,她問我有關教育議題的想拍什麼?我就說我想拍學英文這個部份,因為英文是我過去學習過程裡一種極大的痛苦,可是後來慢慢就變成拍幼稚園學英文。

韓:你應該不會痛苦吧?你都可以去留學了。我們這種在台灣的比較痛苦吧!

朱:如果要我講實話,我現在還是覺得我英文滿差的;因為我拍過幼稚園學英文這個紀錄片,我更能瞭解語文它只是一個工具,它就是一個工具。你可以利用這個工具做一些事情,那才是重點,但是如果你這個工具不太好,其實你可以用其他方面去補足。就像你拍紀錄片一樣,你缺乏一些好的工具,不代表你紀錄片就會拍不好。

韓:你覺得紀錄片是一種創作使命感,還是一種省視自己的方式?

朱:創作是絕對有的啦!當你去蒐集這些材料的時候就不可能沒有創作;一旦有一個觀點,你慢慢地就會去組裝,就一定有一個創作。那使命感,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有使命感才能做紀錄片啊!我覺得那是不一定的,但是創作幾乎就是一定會經歷的過程。

省視自己的方式,我覺得每一個人會經驗的過程是不一樣的。譬如說做同樣的紀錄片,有的人可以回過頭來省視自己、回來看自己的某一部分,有的人可以看到自己比較大的部份,有的人看到自己一小部分,或者有的人也沒辦法看到自己。我覺得這是因人而異,但是省視自己這個部分確實也存在。

韓:要不要舉你自己的例子?

朱:舉我自己的例子的話,就是拍流浪狗那個部分。我一直講那個狗很像我自己,又自閉又想出來吃東西,呵呵。其實那時候在拍的時候就已經有這種感覺,好像拍什麼題材都很容易拍到自己

;譬如說拍英文的時候,我也很容易拍到那種小孩子很討厭學英文的情況,也可以看到自己以前那種被壓抑的痛苦,就是教育過程中不舒服的那一面。

韓:因為有人說要去作者論。就是說作者在這個紀錄片裡面,是一個非常不重要的角色,你覺得?

朱:我是不太認同,去作者是不是就是回到一個極度客觀的立場?假如是那樣,我不是很認同。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是一個策略,你不可能回到極度客觀,或者是說百分之百客觀,是不可能的;那也是一個方式,不要說是策略,也只是一個方法而已。

蔡:這是南藝紀錄所井迎瑞老師的說法。剛開始他並沒有反對作者論,南藝大也創造了很多作者啊!可是現在有點變成太作者中心了,他覺得紀錄片基本上應該不是目的,它其實是個工具,它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譬如說在社區方面的改造等等。他有點想要把學生再拉回來一點,不要每個人都想當導演、想當作者,我覺得他主要的論述是這個意思。

朱:這個我同意,不要過度的作者論。因為做紀錄片喔,基本上是涉入多數人或是個人的生命;如果太過於自我,尤其是剛剛講的情緒的部份。其實不是說處理紀錄片,我覺得處理一群人的事情,第一個不要太腦筋思考,就是說過度的邏輯思維,而沒有內在的情感核心。第二個我覺得不要情緒,我的感覺啦。這兩個部份就是去掉自我,盡量讓自己不要有自我,這兩個部份其實是放空。

但是放空是要自然而然的,不可能刻意,如果你用頭腦告訴自己要放空自己,你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你知道我意思嗎?放空的意思應該是說,你用更大的專注力去觀察正在發生的事情,去觀察你可以做的事情,我覺得就是活在當下,活在進入那個事情的當下。你在處理這個案子,你就是處理這個案子,個人的情緒情感先丟一邊。

但是你不可能沒有主觀的想法,而這個主觀要如何放進去?我現在的想法是,要有某種證據,有某種現實的因子去促成這個主觀力量的存在,這個主觀力量必須仰賴你觀察所得,而不是透過自己的頭腦想像或情緒的抒發,我覺得那樣比較不好。

你是從現實資料去找東西,而且那個東西要有足夠的證據跟客觀存在的互動因果,或互動之間的邏輯,然後你去編織出自己的主觀意念;而這個主觀意念是經由客觀的互動出來的,而且是很緊密的,我覺得應該要夠緊密。其實這樣說來,有時候只是作者論程度的問題;應該是說,多寡的問題,而不是可以完全沒有作者論,或者完全作者論。

因為你達不到完全沒有作者啊!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是達不到的。所謂沒有自我,那是我們稱之為成道的人才做得到的耶!開玩笑,我們沒有任何人是成道的人,既然我們不可能是成道的人,我們就乖乖地讓他有某種程度的作者存在,否則就是欺騙自己。作者論不要擴張到自我的膨脹,我覺得就都ok了。

韓:那現在有一些意識流紀錄片?

朱:意識流紀錄片,你要舉例,請舉例。

韓:吳米森。

朱:吳米森,哪一部?《九命人》嗎?《九命人》我覺得非常好看啊!

韓:就是說,他把很多主觀的東西,並不是在裡面發生的事情加進去。

朱:《九命人》我不覺得喔!我覺得《九命人》某種程度是很客觀的,如果你說其他的我不敢講。

韓:《E.T月球學園》?

朱:《E.T月球學園》,它虛構的程度,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ET月球學園》算意識流嗎?我好像很難連結這個名詞跟《ET月球學園》。如果你講《指月記》,會比較接近我認為的意識流,我可能比較可以想像;《指月記》你們有看嗎?你要不要解釋一下意識流?

韓:舉個片子說一下好了。吳汰紝的《再會吧!1999》,有一幕她拍一個電動鳥拍了五分鐘,我們一般人拍紀錄片應該不會這樣做?可是有人可能會把這個拍進去,它也是事實沒錯,代表作者的某種想法跟情緒,或是想要表述的一種力量,把它丟在紀錄片裡面。

朱:你講的這部我沒有看,不過既然你說了,我應該想個例子來談好了;雖然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可能還是要找部片子來說……。

蔡:你講的是有一些設計,譬如說加了動畫,加了什麼嘛,對不對?

韓:或是說現在有一隻蒼蠅黏在牆壁上,然後我拍它在牆上慢慢爬,用六分鐘這樣。

朱:六分鐘的話,基本上我不會想到意識流,我會想到可能不好看這樣而已啊!對我來講情緒會麻木了。所以我覺得你講的東西可能流於形式的處理了,是否是這樣,我不曉得?

但形式的處理,我覺得是精準度的問題。就是說這一段的情緒要放多久?過長可能會暴露出你的手法太粗糙,或是你切入的不是太恰當;暴露出你手痕的轉折過大,或者說你的手痕不夠精準、不夠smooth,而且可能位置並不好,他只是會暴露這些問題。但如果你用得很好,在這個時候情緒恰當好處,我覺得是加分的。

加分的例子應該滿多的,像吳米森的《E.T月球學園》,我覺得是很棒的,他處理形式能力是很強的,《九命人》在某一個部份也是真的非常強,我還特別去買公播版給學生看。其實我們這一代,我覺得吳米森是風格最不一樣的,雖然他也非常個人、主觀去處理片子,但只有他才會剪出那種樣子,一般人確實是沒有辦法剪成那個樣子的,又好笑又刺耳;《九命人》我覺得是真的滿刺耳的。像我跟我太太作教改紀錄片,某個部份可能是因為我自己的求學過程很壓抑、被打得很慘,所以我看那個片子會特別有感覺。

韓:紀錄片跟劇情片兩種表達方式,哪一種比較有優勢?你覺得台灣紀錄片的生存前景怎樣?

朱:其實紀錄片跟劇情片沒有說誰比較有優勢。我覺得應該是說,紀錄片有一個核心是劇情片幾乎永遠達不到的,幾乎。紀錄片可能可以放一個人講話,講五分鐘、十分鐘,劇情片可以這樣嗎?你有看過這樣作還會很有趣的劇情片嗎?一個人表演一分鐘,講一分鐘台詞那個演員可能就已經快不行了,紀錄片可以講十分鐘,你還是覺得一直被他感動,還是可以一直被這個人拉著走;這是紀錄片可以做到的。

我自己的講法是,紀錄片的肢體語言跟內在可以很貼近,幾乎沒有距離,所以他才有辦法這麼有魅力;他可以一直講話,人家願意一直聽下去,他的內在跟他的外在可以幾乎沒有距離,這是劇情片做不到的。你說梁朝偉再會表演,他也沒表演過那種五分鐘十分鐘的鏡頭,不然你叫他一直講話,我看到最後也會無聊,也會看出他的破綻,再怎麼會表演都沒有辦法做到這種東西。

但不是說紀錄片就比較有優勢,因為紀錄片不可能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不可能要被攝者要這樣不要那樣,他沒有辦法啊!某種程度你還是依順著被攝者,順著被拍攝的東西去走、去剪接、去做。再怎麼主觀也一定有個程度,你不可能整個可以翻轉;劇情片可以這樣做,因為它是照著你的標準去做。我覺得表達方式沒有哪種比較有優勢,就是核心概念不太一樣,或是說他們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生存環境,其實我覺得紀錄片現在比以前好很多耶!應該說慢慢提升到跟劇情片可以接近的生存環境,但是我看也不太容易;因為劇情片還是有個優勢,它有主角、有明星,紀錄片沒有明星,沒有辦法吸引人家過去──沒有粉絲這個東西,所以市場方面我覺得是不太一樣的。能夠賣千萬的紀錄片我看來是少之又少,未來恐怕也不容易。

韓:所以全景?

朱:全景我不會覺得不好,但是它就是個案,它沒有辦法複製。劇情片,可能可以有接近的複製,譬如說再找同樣這些演員、同樣的導演、同樣的資金,還沒開拍之前,可能可以先賣了!它有這個能量啊!對不對。但是紀錄片不可能這樣,它都是個案,我覺得它就是個案,大概是這樣。

韓:在台灣拍片最困難的就是資金問題吧。

朱:我都是跟「紀錄觀點」合作。對我來講,第一個最方便的就是,你企劃案不用寫得很好,田野調查也不用寫得很好,就可以送案子;然後如果他對我有信任,就直接下去做了,我們是這樣。這樣講馮賢賢可能會認為我從來就沒有認真去做田野調查,其實我講真的;確實沒有。最近做的兩部社會議題紀錄片,田野調查我覺得我沒有做得很好,就一頭栽下去了。

韓:像《影像詩》呢?

朱:《影像詩》就是完全主觀的東西,基本上我把它定義為實驗片,是比較爽的自我抒發,其實不算紀錄片。雖然有一些詩的文本在,有詩的撞擊點,可是大部分我還是用自己的概念去解釋這個詩。詩本身就是抽象的,然後再用自己的影像概念去詮釋,去跟詩結合,那是抽象中的再抽象了。

韓:那這個資金是哪裡來的?

朱:《影像詩》也是跟「紀錄觀點」合作的;我很感謝「紀錄觀點」願意讓我拍這種這麼抽象而且自我紓發的片子。

韓:當初怎麼會想要拍這樣的東西?這是拍第二次了吧?

朱:對對對,這可能就要問「紀錄觀點」了,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視野,哈哈!

韓:那第一次呢?

朱:第一次?一開始他們沒有找我,所以我不知道一開始是怎麼發展《影像詩》的;不知道是誰不拍了,後來就找我拍。拍一拍我們覺得還滿有趣的,可以玩很不同的東西嘛,第二次他們再找我,我很高興就去做了!因為你不用再做一樣的東西。基本上那是離開了一般做紀錄片的主軸、方向,不太一樣。

韓:你當初為什麼會拍教改片?你對公視當初一窩蜂拍教改片,一窩蜂拍醫院,這個方便回答嗎?

朱:一窩蜂……,我是不曉得;他找我的時候,叫我先拍其中一部,我是覺得還好,因為那時候我們剛好也沒案子。而且教改真的是……,可能我們從小對老師、教育都是被壓抑的感覺,那種經驗很深刻啦!像你們這個年代,我覺得應該也差不多吧!你沒被老師打過嗎?

韓:從小都被打啊!

朱:對啊!羞辱也都有啊!除非沒感覺。可能我那時候太有感覺了,記憶太好了還是太笨了。

韓:你覺得台灣的紀錄片跟美國、中國,或是其他亞洲國家有什麼不一樣?

朱:其實其他國家的紀錄片我看得不多,很難去講說有什麼不同,我看的其實滿少的。

韓:你理想中的紀錄片是什麼樣子?

朱:我沒有什麼理想中的紀錄片。不過拍紀錄片拍完之後,自己看了也還會感動,我就覺得很好了。或者過幾年再看也覺得還滿有趣的,我覺得這樣就好了,不會有什麼理想。不可能有什麼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紀錄片,只是好不好看、喜不喜歡,這樣而已。

韓:除了自己的片以外,你現在印象最深,或是你覺得拍得最好的一部片?

朱:我滿喜歡《E.T月球學園》,也滿喜歡《九命人》,然後還有誰?《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也很好看。我很喜歡楊力州的幾部片子,我也很喜歡黃庭輔的《指月記》;黃庭輔就情感面來看也滿刺耳的,那是我可能做不出來的。

韓:對於目前紀錄片工作者的勞動條件有沒有什麼看法?能不能給年輕一輩的一些建議?

朱:我覺得如果你想一輩子做影像工作的話;這個東西其實很難,單純個人見解。第一個,我比較不會把紀錄片當成改造社會的一種工具,我覺得不要有這麼偉大的使命比較好。有一個偉大的使命,通常這個偉大的使命背後,都有無意中膨脹出來的偉大自我。如果人家要我拍什麼,我就拍什麼的話,就是順著這個工作的因緣,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我覺得一直拍紀錄片,就算沒有流入那種偉大自我的思維,也可能流於情緒的自我。所以偶爾接接工商簡介,去磨練一下也很好。另外,如果真的要用影像、紀錄片來謀生、工作的話,紀錄片裡面的情感比較厚,所以有時候剪接不容易剪得下去;不容易!太靠近了,要拉遠一點對我來講都很困難。

所以我認為這也是吳米森最大的優點,他跟一般紀錄片工作者很不一樣:他拍廣告很精準,他對廣告的元素和製作很熟練,所以他可以很疏遠地來看自己拍的東西。我猜這也是他做紀錄片的某種優勢;他的剪接就是精準、疏離,所以他可以既刺耳又沒包袱。一般紀錄片拍出來不是刺耳就是感動,相對來講也是包袱;好像不照著這樣做,你就不夠道德──我相信我的《養生主》就會給人這種包袱。譬如《九命人》,他會告訴你打人是錯誤的,可是你不會覺得有包袱,你也許會覺得這些老師很討厭、很可惡,可是又會覺得這中間有可笑、好笑之處,不致於有太多那種生命的包袱存在。

工商簡介或廣告在剪接部份是純影像去論影像的,可能也跟在美國唸書的經驗有關。我們以前大概十分鐘的片子要剪一個學期,譬如花三、四個月的時間,你就剪十分鐘;雖然我們是用盤帶剪,是比較累。可是我覺得,十分鐘長度花三個月左右去剪,確實對剪接的概念會有幫助;你不斷不斷地看,被迫不斷地拿掉東西。紀錄片可能沒有辦法這樣剪,會大塊大塊地剪,然後加上長度的考量去剪。廣告又更不同,廣告會回到那種不到一秒,甚至四分之一秒,你都要考慮到感覺是什麼,會回到影像精準度、視覺的精準度;那個訓練是不同的。

如果真的對影像非常有興趣,我覺得應該也要跳到不同領域去玩一玩。除非每個年輕紀錄片工作者都希望他的紀錄片跟社會結合、把它當成是一個工具──就是真的很有使命感,可能就不需要跳到廣告那個部分去學習。這是我的看法啦!

在我個人來講,我比較偏向認為生命是追尋自我,但我覺得那個核心部份是無關任何社會主流使命的。我覺得那些使命都是成人、或是那種既有思維製造出來的價值感,為什麼要跟他們一樣呢?生命核心一定是跨越族群、跨越國家、跨越文化、甚至跨越物種,核心部分本來就是已經跨越這些了。所以,一旦有這些使命,我通常覺得會給自己多一層的障礙而已,這是我的個人感覺啦!

蔡:你的片名好像都跟莊子有關,有些人一定會好奇;要不要談一下你的片名?老莊思想對你的影響,或對你個人跟作品有什麼影響?

朱:我一直覺得莊子的思想是很自由的,如果你去看莊子的寓言,到現在都還是非常有創意的。現在回去看莊子,經過千年之後還覺得他是這麼自由,我覺得這源於自由度是現代人都還不能擁有的;我大學就很喜歡莊子,莊子的思維或文字內容我都很喜歡。

那時候因為跟關懷生命協會作一個案子,拍有關賀伯颱風跟禁忌動物宰殺問題,後來我做了《逍遙遊》。《逍遙遊》之後我又拍關於狗的生命:一隻狗被壓死了,片中結尾的時候他們去打官司;所以狗的生命到底能不能被等值地來看待?剛好莊子有篇叫《齊物論》很適合。所以基本上《逍遙遊》跟《齊物論》比較沒有問題;最有問題的是《養生主》。我找不到任何有趣的片名,就把它放進《養生主》胡謅一下,《養生主》看起來跟流浪狗有一點關係,其實是沒什麼關係。

蔡:為什麼想到用這樣的名子,既然沒關係的話?

朱:因為想說之前有《逍遙遊》、《齊物論》,多個《養生主》,觀眾大概會覺得好像是三部曲。

蔡:是想讓觀眾知道作者的思想主軸嗎?

朱:應該只是延續性。其實我想了非常多的片名,什麼《微弱的陽光》、《台灣流浪狗》、《流浪狗的冬天》,有的沒有的想一大堆。從我開始做時就取很多片名,一直到快結束還在取片名,真的是找不到。瞎掰是有,但是那時候沒有想說一定要用莊子,是真的找不到片名。

蔡:對你來講紀錄片片名很難取?

朱:真的是很難取。有的很好取,像我這一次做《穿越和平》,一開始做企劃時,我們就知道《穿越和平》是最好的片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片名。像《西嶼坪》也很好取,不會去想到其他片名。

蔡:如果不飽滿的話,快節奏的片子不一定好看;可是你又說一群人覺得好看的片子就一定好看,那個意思是?

朱:應該這樣講:蔡明亮的電影台灣只有一群人覺得好看,國際上也是只有一群人。我講的一群人是說:相較之下,大多數的人不會覺得他的片子好看。當然他自己承不承認這點我不知道,不過至少我是覺得好看的一小群人之一;我覺得他的電影好看,他的片子大部分我都看。

蔡:一群不是主流觀眾的人?

朱:對!我覺得有一群人喜歡也就夠啦!我不要求所有的人都喜歡你的片子,就像你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喜歡你是一樣的。

蔡:一直到現在,你拍了很多部紀錄片,還會想去拍電影嗎?對拍電影這件事,過去跟現在有什麼改變?

朱:我對自己想拍電影的感覺其實滿疑惑的,我覺得拍電影各方面都比較淺。譬如我以前喜歡拍劇情片、也寫劇本;現在來看一點也不想拍,也不會想看。我覺得它比較淺,只是想玩弄一下劇情片的元素跟結構或影像,那時候很想拍,現在反而沒有那麼想拍了。

這一年我看過一些片子,又回過頭去看一些大師的片子,突然又有感覺,同時也對生活有比較深的感觸。現在也會有意念想去拍,不過以前的意念是比較強。回過頭去看,覺得以前的我比較淺;現在的我也不能說一定比較好,因為那是相對的。再過十年回來看現在,也許也會覺得自己滿淺的;所以能不能成型,我覺得順其自然──我都習慣順其自然。

蔡:拍電影這件事你並不強求,不會很積極說一定要去拍?

朱:應該是這樣:如果說時機不到,比如說申請輔導金不過、或是找電影公司他們不支持,那表示時機未到,就不要拍。

蔡:我知道有些人想拍劇情片,但那並不容易;所以紀錄片有時變成一個出口、或是過渡的跳板。你的心態是?

朱:我倒不是過渡的問題,而是生活的問題。比如說接「紀錄觀點」的案子,我做這個案子是生活所需,接工商簡介也是一樣;當然「紀錄觀點」的自由度大於工商簡介。那對我們來講是生活,是必要的!連跳板都還談不上,當然它也有可能讓我抒發情感。

蔡:如果一個題材你完全沒興趣的話,你會去做嗎?以紀錄片來說。

朱:是還好。因為我目前還沒碰到一個完全沒興趣的題材,然後我必須要下去做,目前還沒有。「紀錄觀點」的題材都是經過討論的,他會問我這個題材喜不喜歡;如果不喜歡,我就會跟他講說不要做了。像最近三年來拍的兩部議題都是我提的,他也覺得很好就下去做了。

蔡:說要過生活,但如果沒興趣的話,你還是不會做?

朱:對!紀錄片一作一年多,如果沒興趣那真是太痛苦了。

蔡:劇情片方面,剛剛有提到《三方通話》,那個拍攝過程有沒有什麼收穫或挫折,可以跟大家談一下。

朱:那是三段式的劇情片,它只是其中一小段。我當時有嘗試把這一段拍好一點,現在回過頭來看,男主角有入圍金馬獎,女主角沒有;我發覺劇本結尾的部份沒有讓女主角更有發揮空間。應該多讓她發揮一點,丁小芹演得不錯,但是反而是男生入圍女生沒有,滿可惜的。

我覺得劇情片就是要讓男女主角散發出魅力,而且這個魅力不能世俗化:比如說世俗的道德標準──誰進了戲院還想看很有道德的男女主角?我後來發覺電影裡的男女主角還是要有點痞子型才有吸引力,因為每個人在社會上都太壓抑了。所以你看男女主角有入圍的,就是在壞中尋求內在的道德,越壞越沒有問題。壞到極限了,心裡面還存不存一點點良知、一種核心的內在,我覺得那個東西是很有趣的。人好像都是在尋求那種東西,所以怎麼壞都沒問題。另外是一種在極度悲觀裡看到一點點樂觀。我覺得這兩個是電影永恆不變的法則、大家會喜歡看的議題。

蔡:現在拍片的經驗可以印證你的想法嗎?

朱:我覺得那是商業的元素,當然不能代表藝術電影的元素。我這兩年有在考慮要不要去拍劇情片,把這種東西放進來;但是會用比較生活、人文的方式去表達,希望能做出這種難度。

蔡:談談你跟「紀錄觀點」的合作關係。據我所知,你算是馮賢賢的愛將,「紀錄觀點」的特約編導;基本上他們對你有一定的信任,一般人不一定會有這樣的機會。以拍紀錄片來講,跟目前唯一的紀錄片頻道有一個長期合作的關係,這樣的經驗有沒有什麼要分享的?

朱:,像我現在跟馮賢賢在「紀錄觀點」合作社會議題,你一定要對這個議題非常熟。其實一開始我都很草率,可是拍下去的話要非常清楚,而且要很有自己的看法;這個看法要具有說服力、密度要強。為什麼?你要說服她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她講一個觀點,你的觀點跟她不一樣,你一定要有足夠的證據才能說服她;馮賢賢不僅嚴厲而且夠聰明,如果你不用功,她很快就會說你這個有矛盾或怎樣,她不會客氣的。

所以如果我提出什麼想法,她的想法跟我不一樣,我一定要有更充分的理由才能去說服她;如果她講的東西我不能反駁,我就改,就是這樣。不過這一兩年還好,這三年來合作過的兩部片子,在結尾還是有改一些;不過不會全部改,不會說每次她講的意見我全部都要理她,我可能會用更好、更完善的理由去說服她,她也知道我們有一部分會準備。算是彼此去瞭解彼此,這樣子。

蔡:基本上是一個互相尊重的狀態。

朱:對!其實到後來還好。

蔡:因為導演壓力都還蠻大的,關於修改的問題。

朱:對!

蔡:教改系列部分,你剛有提到一些以前被打得很慘的經驗,講一下這部份對製作教改片的影響。

朱:可能我跟我太太在國中階段的學習經驗都不是很好;像我被老師打得很慘。成績不好、上課講話被甩耳光、用被藤條打、一些羞辱的語言,印象滿深刻的;至少在國中階段我印象很深刻。我覺得很多老師確實不適任。

蔡:會造成很深的影響嗎?

朱:也不能講它百分之百是負面的,可是我覺得真的不適任的老師會給別人痛苦。然後這些記憶是存在的,或許他不打我,我今天就沒興趣做教改紀錄片了,或是做起來就沒有那麼深刻的感覺,就不覺得被打有什麼不好。我知道被打、被羞辱是怎麼樣,感覺就會很深刻。

蔡:這種經驗對做教改有幫助?

朱:我想或許有吧!有這種經驗來做這個案子的話。

蔡:教改系列做很多集,前面一、兩集有一些壓力與爭議;你自己也提到,其實做社會議題會有怕說錯話的壓力。教改系列本來問題就比較大,所以你在做的時候是抱持怎樣的心態?還有前面引起的那些爭議,作為系列導演,你怎麼看?

朱:我做的是幼稚園在學習英文這樣的紀錄片。如果你從市場面來看,那是很大的市場。非常多家長覺得小孩三歲學英語是必要的,甚至覺得中文學不好沒關係,只要把英文學好就好──英文就是比中文重要。只告訴他一些簡單的東西,我覺得很難去改變這種思維、叫他放下這個焦慮感、或者放輕鬆一點,這是很困難的!我跟幾個老師在討論的時候,本來也覺得有點困難;尤其是幼教老師,包括人本基金會的執行長史英也覺得很困難。後來我們用一個類似研究的方法,就讓中英老師各出一個題目去比較,好像在寫paper;我覺得這樣比較有說服力。如果你還是覺得這樣就是好,還是覺得三歲就要把他送去學英文,那你就把他送去吧!

你很難告訴人家一定不能這樣做;他有自由的選擇,他可以經由觀察自由選擇。而且透過由一個有點像研究的方法,告訴人家,然後可以做一個選擇;選擇之後,你必須要負責任,也要為小孩子負責任。

蔡:你的片子看起來很嚴謹,反應也都不錯;我現在講的是,除了你之外,有什麼環境會引起你的抗議?作為系列導演之一,你的看法呢?

朱:我本身國中時其實是念A段班,就是所謂的好班。如果你問我《魔鏡》這個東西存不存在,我會說是存在的,在學校裡你確實可以感覺得出來,校方是比較偏愛好班的,這不用質疑。其他班級的話,學生聽不聽課、或上課睡覺,老師也不管;這些東西確實就是存在。老師也會覺得教好班就是麼樣、教不好的班就是怎樣──老師也被分類,不只學生被分類。

那時候我們班對於其他班不只是有距離,還有一種恐懼感,彼此分隔非常清楚。我的恐懼感是:我國三時成績在班上排名很後面,如果一直很不好,我可能被丟到後面的班級。我相信如果我被丟棄,一定會產生很大的恐懼跟不安,或是說受挫。當然不是說我的智慧還不足以讓我判斷什麼是對的,可是我覺得沒有抒發的管道。

以《魔鏡》來講,或許有一部分是主觀的意念;就像我前面講的,主觀的情緒引導了做出來的程度。它可能會有問題,但是我在想,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大程度的問題,尤其是做社會議題,一定是積壓到某個程度,才會變成這樣。如果不積壓,就不會爆發到這種程度出來;如果問題不是這麼嚴重,《魔鏡》也不會這麼轟動啊!就是因為已經積壓到非常嚴重,才會這麼主觀地呈現,也才會爆發得這麼嚴重,我個人看法是這樣。

蔡:以比較宏觀的角度來看這件事?

朱:假設台灣這種現象不是這麼嚴重,我看要出現《魔鏡》也不容易,要這麼轟動也不容易了。

蔡:資金上你自己說拿過一點補助、輔導金也有拿過,可以簡單講一下官方在這方面的政策有沒有什麼問題?會怎樣比較好?

朱:官方補助政策,紀錄片方面我唯一拿過的一次,就是《西嶼坪》那一次。那一次還好有拿到,不然真的滿慘的;因為那時候我們是用超十六拍,然後印成三十五釐米在電影院放。對我來講那一次真的滿重要的,假設我沒有拿到,絕對是要賠錢的。因為公共電視好像給我四十五萬還是五十萬,我忘了。如果沒有記錯,文藝基金會給我五十萬,所以那一次對我來講是必要性的。

不過申請這種補助你大概也只有一、兩次機會,我猜評審不可能同樣一直給你,所以我覺得到後來恐怕還是要自力更生。自己一定要長出力量來,比如說拍廣告、工商簡介、教書各方面;否則完全拍片的這種生活,就算你接「紀錄觀點」,你也未必就能生存,就算公共電視或哪個電視台支持你。除非你接那種快速的,譬如說接一個片子幾十萬;想想以前傳播公司只要花個幾十天就交片了,如果你那樣也能交得了片,那也能生存,然後還要案子不斷進來。

可是通常不是那麼容易,現在接「紀錄觀點」常常都是做一年以上;像最近這一部,我們是做一年九個月,對我來講真是可怕!你不可能一直這樣操練下去,以我的經驗是很困難的,一定要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假如你要跟一般人一樣生活的話。如果你把其他生活開銷降得很低,一定可以這樣過自己快樂的生活,我覺得也可以,但就是要自立自足這樣。人不管做任何事都該自立自足,做最快樂的事更要自立自足,我覺得快樂的事情都該這樣。

蔡:你已經到明志科技大學教書而且是專任教師,如何兼顧教書跟拍片?

朱:我應該會降低拍片的量,另外一種方式就是找更多人一起合作;譬如說我們拍劇情片,就是丟給公司去處理所有製作過程,我就單純處理編導的部份。等於說把大部分的工作丟給外面的人一起合作,我沒辦法去開公司啊!從以前到現在做這麼久,我們一直都沒開公司啊!

蔡:不想拍那些你不適合拍的?

朱:不想阿!我覺得不適合,我覺得增加麻煩。我們接的案子就是這樣而已,就是熟悉的傳播公司或是廣告公司,那都是信任的人;不信任的人也不會找我,對我來講覺得麻煩。

蔡:教職現狀也是很單純的?

朱:對!工作也算滿單純的,雖然行政工作也不少。

蔡:有點像生活比較自在。

朱:對!

蔡:完全靠拍片感覺壓力滿大的?

朱:我覺得不可能一直光靠拍片,我自己也想轉換一下。譬如說接「紀錄觀點」又接工商簡介,這種循環已經好幾年了,我想換一個生活模式。而且接觸年輕人我覺得滿好的,現在教書都跟年輕人在一起很棒,尤其是大學部的學生,他們都很不一樣。我覺得每一個世代的年輕人想法都不同,而且一代比一代好。

蔡:現在剛開始教書,對你來講其實是很正面,不只是生活上?

朱:得跟他們互動可以學習到年輕人的想法,那是很棒的事情。

蔡:看事情的角度,還有一些想法?

朱:對!他們會不一樣。

蔡:在紀錄片圈子裡,你們是少數以夫妻檔模式合作的,可以談一下這部份嗎?有什麼優點、缺點?

朱:夫妻檔一起合作的還滿多的,做創作的也有夫妻檔。我覺得夫妻檔這個意義,不只是在一起的意涵而已,我自己都覺得我滿幸運的。還沒結婚之前我是滿孤單的,然後覺得生命滿絕望、滿無聊的;所以對我來說,有一個伴侶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雖然表面上我是很樂觀,但樂觀之後就會突然跳到絕望;還沒結婚的前一兩年,我覺得自己滿不快樂的。那時候在接案子,在經濟上比較不匱乏;我是個滿樂觀的人,可是就是常常跳到很絕望的情況。

你知道魏德聖嗎?有一次不知道聊到什麼,他說寧可一個人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也不要回家,因為回到家,看到一個空空的屋子,真的是很難以承受;我也有相同的感覺。那時候偶爾覺得很難過、不行的時候,我就打電話跟朋友聊天,甚至有一次打給一個在美國唸書時的朋友;已經五、六年沒聯絡了。他說他現在有工作,收入還不錯,如果我要拍電影的話,他可以資助我一、兩千塊美金這樣,我聽了眼淚就掉下來。不是因為有人幫助我拍片,而是一個遠方的朋友,經過幾年後還會關心我。一個人就會有這種尷尬、痛苦的時候。有時候滿無聊的但也不想回家,我印象很深就是,每天吃宵夜吃涮涮鍋,吃到覺得很難吃;這是我的生命經驗中覺得很難過的事情。

所以當我重新談戀愛要結婚的時候,我覺得非常快樂,這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事情,所以我也毫不猶豫,交往沒多久就結婚了。但是這幾年慢慢的也碰到一些問題,比如說結婚後大概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所以會碰到一些問題。後來接觸奧修和唐望,我覺得他們的思想思維給我和我太太很大的幫助。我們都很喜歡這兩位;雖然一個是印度、一個是墨西哥印加文化的哲學思考,但是他們之間有很多相通之處。這幫助我們兩個能夠繼續在一起、生活可以過得坦率、然後也比較快樂一點,雖然偶爾也要吵架;吵架是必要的,吵架有時候是另外一種互動的方法。

蔡:工作上的分工都沒問題?有一定的模式嗎?

朱:工作上我們都會一直討論,不過主要是她負責行政部分,我負責拍攝剪接,剪完她也都會提供意見,然後再討論。

蔡:她大多是製片的角色?

朱:對!比較多是製片。

蔡:有人說紀錄片工作者不是勞工,但其實紀錄片工作者的鐘點費,平均起來可能都比7-11還要低,因為要花很多額外的時間;有些單打獨鬥的工作者,遇到的狀況可能更差。現在紀錄片工會組織已經成立,對於紀錄片工作者要成立團體來爭取福利,你有什麼想法?

朱:有一個團體為大家爭取福利絕對是一件好事,就是看怎麼爭取。的確滿多紀錄片工作者都滿辛苦的,要跳開那個不辛苦是很困難的。因為如果做得很好的話,就會持續做下去,但做下去也沒有比較好的資金或管道,什麼都沒有。其實台灣公共電視給紀錄片工作者的空間和資金算是比較好的了,但是如果去跟國外比,我看也很不怎麼樣;如果要跟國外Discovery、National Geography 比又不同。

蔡:譬如說一個鐘頭的片子,國外考慮到工作人員的薪水,可能給三百萬;我們的話,大概就一百萬的製作費而已,人事費的估算很少。工作人員往往還要去做一些part time工作,去接一些案子,來另外養活自己,沒辦法專心去做。你覺得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落差?因為拍紀錄片的人在台灣被當作藝術工作者?或是大家對紀錄片不瞭解,才會有這樣一個社會氣氛?

朱:一方面紀錄片市場也沒有成型得很好。不是只有紀錄片工作者辛苦,所有做電視節目的,我看都辛苦,那些傳播公司有時候做一做就倒了。影像工作來講,感覺就是廣告最好,除了廣告之外,我看其他都不怎麼樣;工商簡介有的還不錯,有的也不怎麼樣。影像工作真的要有興趣,沒興趣的話,我看都很困難啊!像我朋友在電視台做節目,真的超辛苦的,一個月領五、六萬,可是他真的操死了,他不會比紀錄片工作者還輕鬆。

蔡:現在的環境越來越辛苦了!

朱:對!傳播業整個都差,都很困難,真的是很困難。應該說台灣本來就不是很尊重文化的國家,相較於西方來講,比較不尊重這種產業,這個產業不被人瞧得起。

蔡:所以你剛剛說跟市場小也有關係?

朱:對!其實被尊重的話,市場就會比較好。因為大家看到一個好的紀錄片,應該會去買來做典藏;或是在市場上看到好的片子,大家會進戲院看。所以我看紀錄片的市場好,都只是個案而已,還沒形成大家的觀影習慣;還有一段距離。

蔡:對你來講,紀錄片是什麼?並不是說理想中的樣子,譬如葛里遜說紀錄片是對真實做創意性的處理?

朱:這個部分我最有興趣談,其實我最喜歡講紀錄片的核心。內在的情感跟外在的語言沒有距離,這個語言包括肢體語言、所有的語言。整個人的外在跟內在是沒有距離的,我覺得紀錄片就是這個樣子,它最大的特質就在這裡。

蔡:用人來做比喻就對了。

朱:我覺得紀錄片最重要就是這個,這是實驗片做不出來、動畫片做不出來、也是劇情片做不出來的。紀錄片如果所有的場景跟劇情片一樣,我們拍到一些事件、動作,現在都用劇情片方式去做出來;假設我的《養生主》好了,所有場景跟那個主角一模一樣,可是找楊秋華演的話,我看沒有辦法。因為找不到楊秋華,找不到女主角那麼多話還那麼有吸引力,或者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演員,沒辦法。我覺得紀錄片最大的魅力,就是在這裡!

蔡:就是在人身上囉?

朱:對!我覺得回到人身上。所有其他類型的影片都沒有辦法複製,它是單獨存在的,沒有辦法說人的內在跟外在沒有距離,我感覺的紀錄片就是這個東西!不然我覺得叫好萊塢去複製一個紀錄片都可以,沒有問題的。而且複製出來搞不好比真正拍的紀錄片還好。

蔡:對阿,現在有的用紀錄片的手法在拍劇情片。

朱:好萊塢這個部分是絕對沒有問題。

蔡:現在有些紀錄片作者會強調自己的美學風格,會做一些設計,不是傳統紀錄片的拍法;這樣的處理方式,你有什麼意見嗎?

朱: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如果我剛剛講的那個東西還在,他們沒有失去這些,那就沒有問題。

蔡:即使他有很多設計,或者看不懂,也沒有什麼關係?

朱:對!如果我剛剛講的那個東西還在。

蔡:就是人物內在跟外在有沒有被扭曲之類的?

朱:就算他內在很不好也該直接表達出來,那也是很棒的,那也是紀錄片才能表達出來,才能做得到的地方。你不會懷疑他不好,懷疑他非常地討人厭,那個部份可以表演很久啊!

《九命人》裡面的一個校長就是這樣,你不會懷疑,到最後你就是真的很討厭他,而且會害怕這個人;會害怕是因為他講很久,然後這個感覺有出來。要用表演的話,還真不容易表演出來,非常困難,我看要找到這種演員也不容易。

蔡:可是有人覺得這樣對那個校長來講太狠?

朱:那個校長對其他人可能都還好,但是我覺得那個校長自己不會有感覺;他不知道這樣表達出來會讓別人怕他,而且覺得荒謬,他自己都不知道,還一直炫耀他自己。導演是順著他,讓他炫耀自己,所以你看久了會怕他,這是很奇怪的感覺。他想炫耀,所以導演順著他,讓他拍拍獎盃什麼的,導演就一直拍;可是當你看到他表演的笑容、看到那些指令跟動作,你會怕這個人,而且會心寒。其實導演是順他的意思,我覺得很好,這是很奇怪的感覺。

蔡:導演說其實校長後來有打電話來感謝他,可是他覺得自己是對的。

朱:我相信他不知道耶!他不知道觀眾的感覺是什麼。可能也有很多觀眾會喜歡他,我相信也有。觀眾會說:哇!這個校長獎盃那麼多,又那麼有威嚴。可是就我們這些影像工作者來講,我相信比較敏感的看到這個樣子,是會怕他、討厭他、覺得荒謬。

蔡:這樣就有點各取所需?喜歡他的人就會喜歡,討厭的就討厭。

朱:對,沒錯!這就是很有趣的地方,也是相當銳利的。

蔡:對你來講,這也是一種批判?

朱:我覺得這是另外一種。我在美國第一次看的紀錄片是,有三個歐洲人常常到非洲打獵,他們請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去拍他們打獵,拍出來之後,去打獵的這些人覺得很好啊,講怎麼去打獵;可是引起軒然大波,大家指責他們不應該這樣打獵。但他們就是不覺得打獵不對,他們不知道會引起很大的批評。

蔡:所以你認為,也該讓被批判者去講自己的理由?

朱: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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