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FA 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實習觀察(三):十年催生,慢紀錄片單元「沈靜之眼」

「沈靜之眼」主題單元於阿姆斯特丹佛萊明文化中心內的紅廳舉行/圖片董家瑋提供


文/董家瑋


繼之前分享去年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festival Amsterdam,IDFA) 的實習工作概況、組織內部的基本運作以及一些影展在地深耕的策略之後(請參見),想寫寫我在實習期間投入最多心力的主題單元——「沈靜之眼」 (The Quiet Eye)。這是去年影展新的主題單元,由首席策展人 Martijn te Pas 發想並全程主導企劃。單元的構想源起於 Martijn 十多年前在柏林影展的一次觀影經驗。那時他在一個觀眾寥寥無幾的戲院裡看了本橋成一導演的紀錄片《Alexei and the Spring》(アレクセイと泉,2002)。歷經車諾比核災的白俄羅斯小村莊裡,五十幾位居民堅持留下,仰賴一口奇蹟似純淨的井水生活。在黑暗的戲院裡,獨自觀看銀幕上村莊再平凡不過的日常讓他深受感動,之後一直對影片中、以及觀影當下沈靜的時間感念念不忘,想做個以「時間」為題的影展單元。歷經數次的提案和爭取預算,他的構想終於在去年付諸實踐,「沈靜之眼」就是他這十多年來努力催生的成果(註1),《Alexei and the Spring》順理成章被選入單元,導演也受邀千里迢迢從日本前來參加放映。


我在實習面試時聽了 Martijn 分享「沈靜之眼」的概念,當下深受吸引,因此主動爭取協助此單元,之後就由Martijn及另一位資深策展人 Raul Nino Zambrano 和我負責策劃的各項事宜。去年七月我加入團隊時片單已大抵確定,之後由我處理大部份與影人聯繫協調的工作,每週我們三人會固定開會討論籌劃進度,並不時和製作部(Production Department)同仁、合作的外部團隊碰頭溝通想法及實際的工作安排。

從策展概念、執行方式到影片核心精神的「慢紀錄片 」


此單元的核心概念為「慢紀錄片」(slow documentary),共選映九部新舊不一的紀錄片,安排在影展最後四天(2016年 11月 24日至 27日)於佛萊明文化中心(Vlaams Cultuurhuis de Brakke Grond)裡的紅廳(Rode Zaal)接連播映,每部僅放映一次。紅廳是個經過修復、歷史悠久的室內劇場,除了一樓階梯式座位以外,還有二樓露台的座位。Martijn 表示會選擇這個小型劇場空間主要是想營造一種親密的觀影氛圍,讓觀眾能放鬆地靜下心來體驗電影裡外流動的時間。紅廳整整四天都是「沈靜之眼」的專屬場地,事後也證明這種固定場地的節目安排非常成功:放映的準備工作便利許多,也因此能針對空間設計做更多的嘗試。另一方面,觀眾的回流率也高,就像是在紅廳舉辦為期四天的小集會一般,每個場次都會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一再出現,開心地告訴工作人員他們很喜愛這個單元,忍不住每場都想來參與。


紅廳(Rode Zaal)是一個有歷史的室內小劇場空間。二樓有露台式的座位/圖片董家瑋提供

這是 IDFA 首次在影展後期推出特別放映單元。其餘主題單元都在影展前期就告一段落了,但「沈靜之眼」決定反其道而行,在影展尾聲熱度降低、人潮漸散之時才不疾不徐地開始。影展前期除了開放給一般大眾的影片放映之外,還有許多產業界人士參與的大小活動,基本上在頒獎典禮結束之前(註2),影展團隊都忙得不可開交,因此這次決定將「沈靜之眼」安排在影展最後四天步調稍緩時舉辦,讓團隊人員能有較多餘裕放在嶄新的節目嘗試上,同時也算是呼應該單元「慢下來」的精神。


從一開始,「沈靜之眼」就想跳脫單純的電影觀賞經驗,希望能在紅廳裡創造出更多跨界的對話,刺激觀眾的感官體驗和思考,不只是探討紀錄片和時間的關係,而企圖拉出更寬廣的討論,把紀錄片和哲學、視覺藝術、音樂、料理等並置,辯證「慢」在當代的意義,思考人如何度過時間、感知現實中時間的流逝?

為了讓民眾較容易進入這個新主題單元,策展人決定將「沈靜之眼」先置於「慢活運動」(Slow Movement)的脈絡裡,邀請倡導「慢活」的暢銷作家 Carl Honoré 為整個單元做開場演說。Honoré 和觀眾分享他認為在當今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如何適度地遠離科技產品,掌握自己的時間,有意識地慢下來享受有品質的生活。他以非常生活化的例子貫串演說,並提供他認為有效的「慢活」訣竅給觀眾,接著把焦點帶到「沈靜之眼」放映的九部影片一一做簡介,將影片與他所倡議的「慢活運動」連結在一塊。


Honoré 以生活大師的姿態進行 TED Talk 風格的演說,參與的民眾反應頗為熱烈,可以說他以現代人日常生活為出發的演講內容賦予「沈靜之眼」單元平易近人的第一印象。但是,也有人認為這場演說像是他的個人秀,跟電影的關聯性不強,沒有更深入地提點此單元的策展理念以及凸顯各影片的特色實為可惜。姑且不論這些褒貶不一的評價,我覺得策展人做這樣開場安排的出發點是有趣的:他不認為影展的主題單元就非得要由電影專業人士來引導;反之,他覺得帶入不同領域的人對「慢」的想法才能擴充「慢紀錄片」的討論,由此也可吸引更廣的觀眾群,並激盪許多意想不到的交流。在節目籌劃和執行的過程中 Martijn一再強調,此單元的許多設計都是影展第一次嘗試,當然免不了承受一些質疑和票房的壓力,不過既然難得有此空間做常規單元以外的新東西,自然希望能有讓人耳目一新的節目設計,即使結果不如預期也能提供日後策展做參考。

此單元另一特殊的安排在於,每場放映前必會邀請一位講者進行 15~20 分鐘的短講。講者由策展人針對各影片表現的主題,邀請可能會對影片有共鳴的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士為放映做導論,包括視覺藝術家、哲學家、作家、記者等,從他們各自的專業出發,分享他們的創作經驗、對時間的認知、對影片中拍攝地點的見聞等等,自由地與影片發展任何可能的連結。


老實說在短講之前,我們根本不確知講者要說的內容,因為在籌備過程中策展人僅向講者們提出邀約,簡單討論影片梗概以及邀請他們的理由,接下來就直接給他們看影片,請他們自由發揮。因此那四天的短講場場都是驚喜,和影片迸發許多我們意想不到的連結。例如:單元中加拿大導演 Mark Lewis 的紀錄片《Invention》 (2015)幾乎全片無聲,策展人因而想到邀請以靜默(Silence)為其一主要創作母題的藝術家 Sarah van Sonsbeeck 當講者。在短講中,藝術家介紹了他的幾件作品以及個人對「靜默」的詮釋,反而沒有特別提及他對影片的想法。


其實大部份的講者都沒有花篇幅闡述對影片的感想,而是專注分享各自擅長的領域,像是提供一個刺激思考的引子,留給觀眾空間在影片放映時隨意產生聯想。放映結束後,策展人會邀請講者和出席影人對談,並和觀眾進行問答交流,進一步邀請大家抒發對影片的感覺和想法。在紅廳裡,銀幕離坐在一樓階梯式座位的觀眾非常近,廳裡沒有高起的舞台,我們直接在廳內的鑲木地板上擺設地毯和沙發,映後策展人、影人和講者就舒服地坐在沙發上進行對談並和觀眾交流(有位導演最後索性就躺了下來了),希望參與的民眾能像在自家客廳一樣自在,問答的時間更是拉長許多,創造有別於 IDFA 一般影展期間瘋狂趕場看片的經驗。

策展團隊希望能營造出客廳般舒適的空間感,和參與民眾有更親近放鬆的互動/圖片董家瑋提供


身歷其境的感官體驗:影像、氣味與聲響


籌劃過程中,我們和 IDFA 製作部(Production Department)、佛萊明文化中心的技術團隊針對空間配置的細節花了不少心思。因為希望讓參與民眾進入紅廳後能自然放鬆,在活動開始之前先沈澱下來,所以很仔細思考如何打造一個能暫時與外界隔絕的特殊空間,讓大家能盡量全心沈浸在影像和聲音之中。除了為每部片設計專屬的動態影像(註3)在節目正式開始前在大銀幕上循環播放以外,也依照每部片的調性設計不同的燈光。有些場次更在映前搭配背景音樂和茶道儀式,目的都是為了讓觀眾在節目進行前就能凝定心神。


籌備期的討論過程中,immersive experience 這個詞一再被提起,中文或可翻成「身歷其境的感官體驗」。策展人期望該單元不只是單向的影片觀賞,而是能開啟觀眾更全面的感官參與經驗,激發多層次的互動。好比其中一部影片《Taimagura Grandma》(タイマグラばあちゃん,2004),導演花了十五年拍攝居住在岩手縣山中一對老夫婦的日常作息和他們與自然的互動,其中細膩的紀錄了奶奶手工製作味噌的漫長工序。由此發想,我們於是邀請阿姆斯特丹一間居酒屋的日本廚師來到紅廳內熬煮味噌湯。簡易的烹煮設備架設在銀幕的一側,請廚師在影片播映至約最後三十分時就著昏黃的小燈開始烹煮程序。此時影片裡,奶奶正揮汗如雨費力搗著木桶裡熱氣蒸騰的味噌,銀幕外的現場,大鍋裡的湯也冒出陣陣蒸氣和香味,景框內外一時之間同時熱氣氤氳,原本在放映之前還暗自擔心烹煮味噌湯會喧賓奪主的我,見證那個時刻的當下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再加上映後品嚐味噌湯的味覺體驗,策展團隊希望參與的民眾因此能對影片留下更立體的感官印象。

紀錄片《Invention》放映前投影的動態影像和燈光裝置,讓觀眾坐定位之後能先靜下心來,準備進入影片的情境
圖片提供董家瑋

部份影片放映之前有小型的茶道儀式,民眾可隨意和茶道師互動及品茶/圖片董家瑋提供

如果要說「沈靜之眼」策劃最耗心神的部分,絕對是最後一日與阿姆斯特丹的演出策劃團隊 CineSonic(註4)合作的兩場表演。說是「表演」而不是「放映」,是因為沒有現場聲音演出的參與,《Light Year》(Ljusår,2008)和《South to North Cine-Concert》(2015)這兩檔節目就絕對無法成立。在這兩場表演中,音、像之間的混合和互動是演出的重點,音樂不是被動地為了搭配電影而存在。CineSonic 與音樂、聲音藝術家合作,為這兩部紀錄片創作全新的音樂和聲音演出。現場表演看似即興,但其實都經過音樂家長時間縝密的編排。

籌備過程中,電影和音樂演出之間的關係常成為討論的焦點。以《South to North Cine-Concert》來說,導演 Antoine Boutet 特地為了現場演出剪輯一個新版本。2014 年最初版的影片為 110 分鐘,Cine-Concert 的版本只有 75 分鐘,且片中有些片段是空白無聲的,就是為了配合音樂家 Andy Moor 和 Yannis Kyriakides 的現場演出。對導演來說,新、舊版本是截然不同的作品,新版本一定要與現場音樂結合才是一部完整的創作,無法獨立存在。這樣跨界合作的作品在影展籌備工作中也造成一些意外的小爭議,好比說節目部同仁爭論了很久是否該把現場演出的音樂家列入節目手冊裡影片的工作人員名單,畢竟以影片本位的角度來說,他們在嚴格意義上並不屬於紀錄片的製作團隊。但導演堅持《South to North Cine-Concert》本就不是影片而是演出(live performance),音樂家的參與在表演中絕不可或缺。這項爭議顯示,這類跨界創作已無法符合傳統影展節目的框架,其中牽涉更複雜的跨領域協調與合作。音樂和影像結合的表演可能超出一般民眾對影展節目的認知,而每場演出也會因現場表演和參與民眾的差異而各自長出不同的樣貌。


《South to North Cine-Concert》現場音樂演出的配置/圖片董家瑋提供

至於另一場演出《Light Year》,影片導演 Mikael Kristersson 原本對加入現場音樂其實頗有疑慮。這部片記錄了導演自家花園裡的自然生態,以動物的視角為出發,片中完全沒有配樂和對白,全都是大自然中的聲音(偶有人類的對話也只是環境音的一部分),尤其仔細地記錄各種鳥類的鳴叫。導演擔心現場的音樂會使得片中大自然的聲音反淪為陪襯,而籌劃過程中,策展人也透過 CineSonic 團隊再三向音樂家傳達影片中自然音的重要性。演出證明現場音樂不但沒有掩蓋自然音的風采,反而與之產生多層次的互動;片中的鳥鳴和現場的電子樂演奏、鋼琴彈奏,以及歌者的吟唱交織成銀幕內外豐富的聲音景觀。這樣的成果讓導演驚喜不已,一掃演出前的緊張,映後興奮地說音樂的加入讓影片有了新生命,希望接下來能再和音樂家一起演出。


《Light Year》演出後的問答交流時間。左起依序為:主持人及CineSonic團隊負責人 Christian Pazzaglia、導演 Mikael Kristersson、德國電子樂作曲家 Barbara Morgenstern和Robert Lippok/圖片董家瑋提供


從紀錄片出發,跨界、探索、實驗


我想「沈靜之眼」單元部分的精髓即在於此:以紀錄片為連結,將各領域的創作者匯聚在一起,創造出跨界交流、實驗的可能。在最初發想時期,策展人就明確希望能跳脫一般戲院制式的影片放映,將短短四日的紅廳轉化為更具可塑性、開放意義的空間。把展覽、放映、沙龍、演出各種可能融為一體,期望參與的民眾能打開五體感官,而非僅僅是用觀看的方式來體驗節目。最終我們收到許多正面回饋,票房成績極理想(註5),也為 2016 年影展劃下一個比往年充實的句點。但是「沈靜之眼」僅此一次,之後不會再辦相同的主題單元,實是花費數倍心力做一個限定一次的迷你專題。也因此,那四日在紅廳裡的所見所感、一起度過時間的人,如今想來都更難得。策展人表示,希望來年能依循相同的模式,做更多以探索概念為出發的專題,安排在影展後期,影片不需多,每部僅放映一場,專心把時間花在深入經營體驗和交流的空間。

在柏林看的一場電影,在心底放了超過十年,終於醞釀成一個完整的影展專題,真的是極緩慢的過程。看到 Martijn 終於跟本橋成一導演見面,親口跟他說「沈靜之眼」正是因為十多年前看了他的電影起心動念而生,當下覺得自己好像見證了蠻了不起的一刻。Martijn 說,看了這麼多年的紀錄片,總有些作品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卻難以歸類,感覺放在任何常規的影展單元都不甚合適。這些紀錄片通常缺乏戲劇起伏,沒有明顯的衝突對比,沒有突出的人物,情節緩慢毫無進展,平淡無聊至極──就跟現實生活一樣。但如果能經受得住無聊,會漸漸發現,看似無事發生的影片裡,其實很多事正在發生。「沈靜之眼」旨在邀請人真實經歷現實中的時間;正是在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刻裡,我們的感官才可能無拘束地開啟,接收電影內、節目現場正在發生的事,而但願這樣開放式的體驗能點出平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的美感亦或苦澀,帶來無限的可能性。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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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去年「沈靜之眼」單元爭取到荷蘭 Zabawas Foundation(Stichting Zabawas)的贊助。該基金會致力於提供促進文化、健康、醫療、運動和教育等領域發展的個人或機構財務上的支持。此外,荷蘭的生活風格雜誌 Happinez 也提供媒體上的合作,在影展前一兩個月即開始為「沈靜之眼」撰寫介紹專文並協助宣傳。節目登場之後,Happinez 的記者也親臨現場,為此專題單元做更深入的報導。
註2:自 2015 年開始,頒獎典禮由影展最後一個週末提前至週三舉辦。2016 年頒獎典禮在 11月 23日(三)舉行,主要是為了配合多數參展業界人士的時間。許多業界人士前來影展是為了 11月 21日至 23日舉行的提案大會(IDFA Forum)。參加完提案大會之後,多數業界人士即離開影展,因此為了配合他們的行程,也確保頒獎典禮能達到凝聚業界人氣的效果,因此決定提前舉行頒獎典禮。
註3 動態影像是經過導演同意,取材自影片中一兩個鏡頭做少許的後製處理,於觀眾入場之時就開始搭配設計過的場內燈光在大銀幕上做循環播放,直至映前短講登場就停止。
註4:2007年於阿姆斯特丹創立的 CineSonic 團隊專門策劃製作將現場音樂演出以及電影、錄像作品結合在一起的表演。CineSonic 旨在提供一個平台,讓新銳音樂家或聲音藝術家能為默片、實驗電影和錄像裝置創作新音樂,讓他們能自由地與影像互動,激發音、像創作之間新的潛能。該團隊最強調的是「現場表演」(live performance)能帶來的嶄新體驗;他們希望透過影像作品的放映以及現場音樂演出兩者的交相混合,邀請前來參與(不只是觀賞,還有聆聽)表演的人能發現影像、聲音創作的新面貌。CineSonic 與荷蘭國內及其他國家的許多電影節、音樂節或是演出場館都有豐富的合作經驗。
註5:根據 IDFA 票務組的統計數據,「沈靜之眼」最終在票房上非常成功。九場放映/演出的平均滿座率高達 94.1%,其中有五場完售。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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