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訪談黃庭輔導演(一)

訪問/陳彥蓁、陳穎彥、楊靜賢(以下簡稱訪)、蔡崇隆(以下簡稱蔡)

訪:對你而言什麼是創作?

黃:什麼是創作喔?應該每個人都在創作啦,生活也是一種創作,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種創作,每個人只是說他做的方式或跟人家溝通的方式不一樣,你在跟別人溝通當中本身就是一種創作,所以,可能會留下一些東西也可能不會,那留下的東西對整個人類是有意義或是沒有意義,會被人家定義說它是不是個作品,有些人可能他的創作就是他的生活,假如是被大家認可,那就是一個作品,假如說沒有被大家認可或是收藏的話,那它可能就不是一個作品,只是一個以個人知道的感覺或是說一個被人體會到的感覺而已。所以我覺得創作這個東西是無所不在的,然後只是說你要不要典藏、要不要給以後的人知道這件事情,所以也許你寫日記也是一種創作,以後變成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作品也有可能,也許你現在做某一件東西留下來某些痕跡,那大概本身就是一種創作。所以我當然是找一個我覺得比較適合我的專長的東西,來做一個紀錄、做一個保存下來的一個動作。

訪:你為什麼想唸美術?

黃:因為從小對畫畫稍微有點興趣啦,當然也不是那麼清楚說自己喜歡什麼,或是有什麼專長,其實也沒有,我應該算是一個滿普通的人吧,天資也是滿普通的,整個生命史也很普通,沒有太特別的、值得做紀錄的地方,假如拍紀錄片不應該拍我,我是滿普通的一個人。所以,美術是因為在金門那種小地方,假如說你自己畫得稍微可以的話,就會被老師重視,然後國中的時候,我剛好唸永和國中,那它要成立一個美術班,因為那時候成績還可以、畫畫也還可以,就加入美術班,國中幾乎大部分都在畫畫也不知道唸書,所以高中也沒考上又重考,那重考本身成績也很爛,那次考上復興高中。之後變成說,因為你想唸跟美術有關的東西,那時候一般的家長都認為說,做這個沒有前途啦不要唸那個東西,所以自己之後也沒有往這個發展,那考大學又沒考上,然後又去當兵,當兵回來變成說,自己年紀也滿大了,覺得那就唸三專好了,唸三年馬上就可以就業。

因為自己在我們班上算是年紀滿大了,應該算第二個大的,所以,其實在唸藝專的時候,因為本來要考美術系沒考上,我術科沒有過,那學科因為退伍之後有加分,所以分數也滿高的,就去唸廣電科。可是在唸廣電科的時候又覺得電視好像是滿普通的啦,也沒有太突出可以當做是一個藝術創作的一個對象,那廣播當然更是覺得太一般性了,所以就比較有接觸電影,在藝專的時候比較有接觸電影。那自己也有開始拍一些8釐米啊、拍一些電視的短片這樣子,當然因為前面那一段滿長的時間自己一直沒有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啊,在別人的期待下在生活,所以之後就會想說,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慢慢就拍一些短片拍一些紀錄片,拍紀錄片當然是因為,整個大環境裡面你要做劇情片比較不太可能,它需要的時間跟資金也滿大的,也沒辦法為所欲為,所以就選擇紀錄片,比較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在做,所以才會往這個方面來發展。

訪:就是去唸了廣電,然後反而對電影比較有興趣?

黃:對啊,因為我覺得藝專給我的教育應該說沒有任何的收穫,因為老師也滿混的啦,那種老師,筆記一學期教下來大概只有三張紙而已,我可以說在藝專上課的時候都在看自己的書啦,考試都是靠作弊,就是在要考之前趕快到班上去刻鋼板這樣,全部把它寫在桌子上面,所以大家每一次考試的時候都要換位置,上面都寫滿了答案。我覺得藝專給我唯一的幫助就是,實在老師太混了,我很容易就可以畢業,比較有更多的時間去看自己想看的書。

訪:哪一類的書?

黃:那時候,藝術的書或是一些小說啦,或是一些大概文史哲方面的書,因為其他的,我以前雖然是唸自然組,但是之後也沒有什麼接觸,大部份都唸文科的東西比較多一點。

訪:那電影系的課呢?

黃:電影系的課有修,修幾堂課而已。

訪:也是沒什麼收穫?

黃:怎麼說咧,在台灣的教育制度好像,老師怪學生、學生怪老師。那時候我們在上張昌彥的課的時候,他有時候會問大家一些問題,結果學生也答不出來,或是說,大家哪一部電影有沒有看過,舉手的人很少這樣,也看到有一個比較低年級的學生他來修課,他很不爽,覺得說老師也沒教我什麼。所以我覺得這是台灣教育的問題,它本身也不是提供給你一個環境,而是,只是讓你比較肯定說你比較可能到這個行業裡面來的一個機會吧,你畢業之後,看你是不是在這個行業上繼續努力了,完全是靠自己,因為可老師自己也不會啊!有些老師他一上課也不講那方面的事情,他教攝影他不講攝影,都講一些有的沒有的事情,或是說他去哪裡玩啊,或者是他買了什麼東西。而且我有上過一個老師的課,他那時候剛從美國回來,不知道博士有沒有畢業,他剛回來就上我們的課,結果他只來了一次而已,之後都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大家也有分數,這也是滿奇怪的。

訪:在這樣子教育環境之下,你還是對影像產生興趣,你覺得它的魅力在哪裡?

黃:因為那時候有參加電影資料館的會員,比較常去中華路那邊看電影,其實對電影也不了解啦,對於什麼電影大師也不了解,只是常常坐公車到台北看電影,買幾個包子吃ㄧ下,等一下看電影的時候可能十分鐘就睡著了,所以我們常常是用這個來判別,電影應該要讓你看到睡著,才是大師的作品這樣。所以,我覺得這個就是電影嘛!電影的魅力就是讓你很容易睡著,然後暫時忘記世上的一些憂慮,這可能是電影的魅力所在。

訪:讓人很容易睡著喔?

黃:應該吧!因為它要是讓你睡不著的話,這個電影應該是不太好的電影,它已經跟你講你所知道的東西了嘛;要是它可以讓你睡著,代表它裡面一定有某些東西,是值得你學習的地方啦,代表說你還沒辦法接受,或是說你還不知道它到底在表達什麼,代表這個東西也許你可以好好的思考一下,或是好好的研究一下、抄襲一下,這種電影我覺得才是比較好的電影。要是讓你看得很興奮、讓你看了都睡不著,而且都很有娛樂效果的話,我覺得這個電影可能對整個電影史來講,它不是一個很突出的東西,它應該是比較屬於娛樂的。那娛樂作品其實我現在看的電影很多也都是娛樂的作品,就是說你可以去那邊快樂一下,或者是說知道目前大家流行什麼,那也是一種滿好的事情。

訪:所以你的作品如果讓人家睡著你會滿開心的?

黃:我的作品喔,有些人看了會趕快離開,這應該也不是一個很好的作品,他們會覺得說,這是電影嗎?上次在那個台北縣的民族誌影展放《指月記》,結果放沒多久就有人反應,是不是放映機壞掉了?吵雜的聲音怎麼那麼多?然後有些人可能看沒多久,就已經回家了這樣,當然這個我希望是給他們一些新的經驗,但是也許他還沒有準備好,跟他的期待不同。我在巡迴放映的時候,因為叫做《指月記》,也有出家人來看,結果他一看這個好像跟佛教沒什麼關係,但是我也騙他來看了,也是功德一件。不過在靈鷲山他們辦了一個夏令營,他們有放這部片子,有跟出家人、跟一些他們的志工作一些討論,也許他認為這跟佛教也有一點關係,可以給他們志工看這部片子這樣。

訪:所以就是有些人可能睡著,有些人就走了,他有可能是看不懂,然後有可能是正面的或者是負面的,你也不是很確定?

黃:不過以前我在巡迴放映的時候都會跟他們做座談啦,每一場都有做座談,所以,我覺得可以有一些溝通吧,或是大家在放映之後會問一些問題,這個也是滿好的一件事情。大家也會聽我講一些事情,也許會變成說,反而在映後座談的時候他們很開心,會聽到我講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跟他們當初所想的都完全不一樣,反而在看的時候很痛苦,然後講話的時候變得很開心,那我每次都會想不一樣的答案回答他們,滿足他們的需求。

訪:那畢業之後在映像觀念工作室,當時你好像是覺得自己不適合那樣的環境?

黃:在映像觀念我大概待了幾個月吧,應該還不到一年。不過我覺得因為當初他們成立那家公司,都是一些金穗獎得獎的創作者集資成立的一家公司,然後由其中幾個人負責來維繫,可是後來因為他們跟這個體制水土不服,所以接的案子也滿少的,也沒有很積極在接案子,所以我去那邊有好長的時間都沒事做。他們有一些錄影帶,我就在那邊看了一些錄影帶,所以應該也有一些收穫,後來有時拍一些什麼婚喪喜慶啦或是工商簡介,或者是公共電視的一些社教片。

訪:那時候是不是有拍「百工圖」?

黃:對,後來有拍「百工圖」,我有跟了幾次。可是我覺得,拍那些當然是很沒有營養的啦,我只是當一個攝影助理而已,我應該也不是很好的攝影助理啦,因為有時也是會覺得心裡很不爽當攝影助理。

訪:為什麼不爽?

黃:就是你會覺得說,拍這種東西很浪費時間哪,很耗時間,有時你去拍,拍到晚上幾點,或是假日的時候也要去拍,會覺得這應該只是一個過程吧,或是大家在度日子的一個方式而已,所以後來電影資料館需要人,我就跑來這邊了。因為我覺得台灣做傳播公司應該都滿辛苦的啦,以前廣電基金會或現在的公視給大家的錢都很少啊,從以前那個價錢到幾十年之後還是一樣那個價錢,那時候我們領的薪水很少,每個人都很辛苦,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做,我覺得這本身體制是滿奇怪的一件事情,也只能做比較不是太深入的東西啦,就是說你一集有固定的預算,你只能拍幾天,超過那個天數大概就虧本了。

訪:所以你覺得無聊是在這個部分,就是不能深入?

黃:也不是,無聊是因為我只是當攝影助理啊,只是拿腳架的那個人而已,那當然你也不可能有什麼發揮,應該也看不到什麼前途吧。

訪:那時候有開始自己想要拍什麼東西嗎?

黃:那時候我有做短片,自己拍16的短片。

訪:那時候電影資料館是缺什麼人,然後你剛好可以進來?

黃:因為那時候管理片庫的,有個先生他要離職啦,朋友介紹就來應徵。

訪:所以你覺得這個比較有趣?

黃:也不是比較有趣,電影資料館當然它是一個比較穩定的,沒有競爭力,你可以比較有自己的想法跟空間的一個地方。

訪:為什麼可以比較有自己的想法跟空間?

黃:因為它的工作滿無聊,滿單純的。

訪:攝助也是啊。

黃:是啊是啊,但攝助你會覺得

訪:還是那會有創作慾望,但是又不能發揮?

黃:攝影助理當然你會覺得很浪費時間,就是說拍來拍去都拍那些東西。像我現在,我也不可能去拍那些東西。

在這邊有穩定的收入,然後有多餘的時間就可以去

黃: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啦,就假日的時候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用想太多。因為我也不想去真正的電影界或廣告界做,因為覺得那個很辛苦,要熬夜啊要幹嘛,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時間也沒有自己的想法,然後只是在壓榨你的勞力。其實我覺得創作比較重要的是,你要有時間自己想東西、有時間自己看東西,這個是比較重要的。

訪:所以這兩份無聊的工作,對你的創作有沒有什麼影響?

黃:創作啊,當然來電影資料館的話有一個滿重要的影響就是,你會知道說影像這個東西,或是說創作電影這件事情,其實它沒有一定的,在什麼條件之下你的作品會留下來,也許你拍的很好的東西,但是可能種種原因你也並沒有留下來,反而一些很爛的東西留下來,這是給我最大的體會,就是以前很多爛片子反而留下來,以前人家聽說什麼片子很好,反而現在也找不到,你也看不到啊。所以我們有時要重新去思考,人類累積下來的文化到底是什麼?我們現在看很多以前哪個朝代留下來的藝術作品,也許它是當時滿爛的一樣東西,只是它比較幸運被保留下來,也許當時有很好的東西並沒有留下來。作者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應該是要把自己的東西保存好,不然也許你的心血都是白費的,尤其現在用錄影帶拍的東西,沒有保存好很快就不見了,像常常有一些以前得獎的人他會講說,自己的作品找不到了,問我們看有沒有保留,可是我們往往保留的都是他來參加比賽那種規格而已,都是VHS啊,根本就不可能保留它的Betacam,所以這也是滿悲哀的一件事情。

訪:那你自己會做保存之外,你會不會做推廣?像我們跟你借片子,你就都很大方給我們。

黃:我當然希望人家想看就給他看哪,因為其實你在做的過程當中付出的這些東西,你主要的目的還是要給人家看,尤其你也是得到很多人的金錢的幫助,比如說,政府單位有補助我一些錢,那當然這個東西我是覺得都是屬於公有的東西,只是說希望它有一些真正的管道去讓某些人看到。

訪:你最早是拍劇情片嗎?

黃:短片。

訪:然後到實驗片到紀錄片,中間為什麼會有那個轉變?當時的想法是什麼?

黃:當然一般拍短片的人就是一種訓練,對影像的一個訓練,是滿好的,就是說你先從一個電影的思考裡面去做影像創作是比較好的,它可以在比較短的一個畫面裡面講某一樣東西,因為你假如說拍影片,拍16、拍8釐米的話,它本身素材是有限制的,它不可能像拍錄影帶那樣,無限制地一直在拍。那基本上這個東西你要有事前的一些準備,你要拍什麼鏡頭?你要擺在某一個位置、怎麼去講你這個東西?你開始就要先有一套想法了,這是一種訓練,其實這個是滿重要的,然後你再去拍、再去完成。所以你在很拮据的那種條件底下去做創作的話,你的思考本身在創作的時候就會想很多事情,因為你要把握在幾天之內拍完,在有限的金錢有限的材料裡面去把一個東西講得,大概稍微知道你要表達什麼。我覺得做短片就是一種訓練,要做影像創作應該要從短片開始,因為你假如說完全沒有這個訓練,你會比較對電影的語言不是太了解,因為這還是用影像在講東西、用聲音在講東西。我覺得現在也許很多人他用小的DV在拍的話,他可能在拍的時候沒有想那麼多啦,他是從家庭電影開始去拍的話,可能就是這樣無限制地一直拍,沒有想到這個東西。

訪:那你剛剛是說短片嘛,所以聽起來你好像是不會用劇情、實驗、紀錄來區分影片?

黃:我當然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就是說基本上它都是一個影像的創作,我會把它當作是一個影像的創作,這個形式本身它是互通的啦,都是可以一起用的,沒有規定說一定要怎樣。而且本身你拍劇情片的話,其實也是有很多電影的語言在裡面,只是說要表達的東西適合用哪種語言表達,也許他用比較通順的、比較一般性大家都了解的語言,你會比較了解他想要表達的東西,那他用一些比較美術性的語言的話,其實也是他要表達的東西,他認為這樣比較適合。

訪:你覺得拍紀錄片跟之前拍片的經驗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黃:紀錄片我覺得,我會去拍某一個題材當然是因為那個題材你覺得它可以講某些東西,它是一個你要藉著它去表達你所要講的故事或是想法的一個對象。當然這個對象是很重要的,第一個它必須要感動你,你對它是有感覺的,它是適合你目前的想法的,你才會去拍它。其實跟劇情片也差不多,劇情片當然是一個創作者想把他的故事,他直接重新去塑造那個情境,所以其實劇情片當然難度是更高啦,以整個影像來講,劇情片是難度比較高的一個類型。那紀錄片本身有它的方便性,只是說你要有比較敏銳的感覺,去感覺這個東西是你想要的,它變成說在現實的環境裡面你要做抉擇,在創作的部份,那劇情片完全是憑空塑造的一個東西。

訪:除了方便性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因素,讓你在《廖瓊枝》之後都持續在做?

黃:當然它也滿適合我目前的工作啦,因為我是一個公務人員的創作者,我的時間比較沒有那麼多,機動性也沒那麼好,我只能做比較長的那種紀錄,選擇某一個題材,比較長的紀錄,比較主觀地去做。這個會影響你創作的方式,因為你假如說要拍一個比較持續去追蹤的一個故事的話,就比較沒辦法,我會比較不適合,你沒有那麼多機動性的東西,馬上要去做紀錄或什麼的,或是說你這段時間要一直待在那邊,所以這也會限制我創作的一個方式跟對象。

訪:然後我看到資料說,拍完《台灣魔朵》之後,你原本有想要離開電影資料館去中南部的療養院工作、拍精神病患?

黃:喔,那時候有想拍那個。

訪:那後來的發展是?

黃:當然要離開電影資料館會有很多人反對,因為大家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也習慣你有固定的收入,所以也不是那麼容易說要離開。在拍那個題材之前,我有先去跟龍發堂聯絡,然後也透過一個朋友,我們就有一天就真的開車到龍發堂去,就從他們的後門進去,他也不知道你是誰,反正他就開門我們就進去了,就說我們要找你們的負責人,他說他們負責人都不在,那我們就參觀一下,我說我們想拍你們的紀錄片,因為那時候我想拍龍發堂他們有一個樂隊,龍發堂樂隊。結果他說他給我電話,你之後再跟現在的負責人聯絡,結果之後我每次打電話給他,他都說不在、再跟你聯絡什麼的,他就不接受我來拍這個題材。那我有大概看他們那邊的環境,其實它是滿值得記錄的一個對象,他們旁邊有一棟給他們那些人住的一棟大樓,大概四、五層樓,裡面住了不少人,那佛殿這邊也是蓋的滿高的,那個殿也很大,裡面有很多屬於台灣宗教的東西,我是覺得它滿有代表性的啦,以台灣的文化來講它是滿有代表性,也滿具體的一個對象。對呀,這是很早以前我就想拍的一個對象,但是好像滿困難的。

訪:所以你是先想要拍這樣的題材然後去找?

黃:因為其實之前他們也發生很多事情嘛,也有人拍電影啊,那時候剛開始被媒體紕漏的時候也有人拍電影,那個電影也是有在他們那邊拍啊,那個劇情片我有看過,當然那種電影是有某些事實在裡面。

訪:是拍了劇情片之後他們不喜歡,才不讓人家去拍?

黃:不是,因為其實他們這個問題,立法委員、高雄縣政府一直沒辦法解決,因為他們收養的人很多,你說要叫他們解散或什麼也不可能也沒地方去,又有一些家屬會抗議,或是有人說你拿我們多少錢然後也沒有好好照顧,或是裡面有些人跑掉,就發生很多社會事情,變成說他們慢慢就比較保守。因為剛開始那個釋開豐師父比較大膽,他常常跟社會做一些抗爭啊什麼,或是說他有到國外去發表他這套理論,他們裡面的病人也有去投票、也有出來表演,樂隊表演,他們也有出去郊遊,媒體上都有報導,可是後來因為傳給他的徒弟比較保守,所以他看到我們要拍紀錄片當然是嚇死了,紀錄片更是太過真實了。

訪:然後還滿好奇,怎麼會有那麼強的動力,為了要去拍想把工作辭掉?

黃:因為我覺得你假如要拍那種東西的話,它是比較長期的,它不是短時間有辦法做到的一件事情。

訪:所以真的非常非常想拍?

黃:是阿,但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情。

訪:還有後來你拍龍山寺,也是就搬到萬華去?

黃:沒有,我是先拍,拍完之後才搬去那邊的。

訪:跟拍那個有關嗎?

黃:喔,跟那個沒什麼關係啦。

訪: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方便拍搬才到那裡去。

黃:也不是,我那時候住虎林街那邊,東區那邊,其實要拍也很方便,坐捷運很方便就到了,那主要是因為我們住的那邊比較潮濕,覺得萬華那邊比較乾燥一點,而且那邊房價比較便宜一點。

訪:然後想問,工作跟拍片還有生活,對你來說這三者是不是有區分?或著它們的比重、優先順序對你來說是怎麼樣?

黃:當然創作是一直我想做的一件事情啦,就是說,有一直再思考這個問題,那沒有在創作就是上班這樣子。目前在這邊上班主要就是說,對於台灣的影像保存可以做出一些幫助,因為台灣對於影像的保存,其實是很不被重視,政府這麼多年來也沒有出很大的力氣在這上面,那我也希望至少目前在做這件工作,可以盡量想辦法改善整個台灣這種典藏的環境,我覺得我做這件事情也是很有意義。那台灣有一些國外的策展人會問說,你在電影資料館是幹嘛的?因為我都會寫我目前在電影資料館上班,他們會覺得你在電影資料館是做什麼工作啊?我都是做整理影片的工作,不是什麼偉大的工作,他們會好奇說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上班,因為其實國外很多拍紀錄片都是沒有在上班的。

訪:他們資金比較

黃:他們喔,比我們更全心投入啦。

訪:所以你的生活就是工作跟創作?

黃:我是屬於業餘的,業餘的身分這樣子,我不是職業的。

訪:你在創作中有沒有遇過什麼瓶頸、挫折,或者是比較受到激勵跟鼓舞的經驗?

黃:創作,其實你在做某樣東西完成之後,你會覺得說接下來不知道要做什麼,或接下來要拍什麼東西,又要開始重新再去找,去做一些思考啦、找題材啦,然後在做的時候你會想說,那它是不是有什麼可能性?要怎麼去做這個東西?其實每次做都是從最基礎開始。你也不能說用某一套模式再去做某一件東西,因為基本上我比較沒有負擔啦,也不是說幫哪家公司做,不是說你拿誰的錢他希望你怎麼做,我比較沒有這個負擔;完全是說你自己想做什麼,它是不是最適合你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反應當初它讓你感動的那個部份。其實我是比較單純地覺得,我對於我要拍的對象的一個感覺,我覺得它最初引起我興趣的是什麼東西,我想把那東西比較具像把它表達出來,我盡量去朝這個路在走,所以比較不會有太先入為主的觀念說要怎麼做,那其他的以前人家用過的一些方式、一些電影語言,都是我可以參考的一個地方。

訪:你在創作的時候都是比較專心拍一個作品,把它完成然後再進行下一個?

黃:對啊就是說,我在做之前就會先拍,拍到一段時間,然後才會去申請看有沒有一些錢做補助,然後再結束這樣。因為有時接一些其他的東西做,到最後你會覺得拍得很辛苦,你會覺得沒辦法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所以我變成說一定要自己有在上班,然後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訪:每一個作品的創作流程跟模式是沒有固定的?

黃:應該也很難固定啦,因為每個對象都不太一樣,有時你在做的時候你也不知道你要拍什麼,只是說….

訪:那你會以上一部的經驗做架構,然後再去修正嗎?

黃:其實拍了這幾部比較有關係的應該是,我之前那個短片《0304》,然後《指月記》,兩個比較有關係一點。

訪:接下來是作品跟創作思維的部份,你有說過,對於作品你只考慮兩件事情,一個是你的感受、一個是它必須是一件藝術品,想請問你覺得什麼樣才叫做藝術品?

黃:藝術品喔,其實一個人他會自己覺得說,這個東西值不值得留下來,或是說就把它丟掉算了,忘記有這件事情,其實很多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不管你是做平面創作或是做陶藝的、做其他工藝的東西,做的人大概都知道你這件東西是花多少力氣,裡面有多少你的東西,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那這個第一關要是自己都通不過的話,其實它就可以不要留在這世上了,就丟掉算了。

那當然有很多人他做陶藝是要賣的啦,他第一個考慮到顧客喜不喜歡,或是目前流行什麼東西,他一定要做這個東西來賣啊,你問他,他當然說這個也是藝術品啊,是不是?另外我們會看到很多比較傳統的地方,他們展的畫都是比較貼近當地人民可以接受的東西,這個當然只是某些小地方他們認為它是藝術品。而且他們看到這些藝術創作的人都會叫他們大師啊,大師很多,每個人都是大師,你聽到有時會嚇死,怎麼這麼多大師,那代表說他只是在自我滿足而已,假如真正拿去世界上你會覺得說,這哪是什麼東西,對不對,人家早在多少年前都做過了啊。

那這個東西當然只是說,我目前只能做到自己覺得有滿用心地去做這件事情,然後它比較沒有打折,就是說你覺得你目前能力就是這樣了,你可以做的就是這樣了。不是有太多的理由說,我沒辦法啊,錢不夠、時間不夠啊,那唯一我可以給自己的理由就是,我的才能只到這樣而已,我做這樣子,我希望是可以達到這個程度啦。

訪:如果說已經盡力了還是沒有受到外界認可?

黃:這個還好啦,因為其實….

訪:自己還是會覺得它是你的作品?

黃:至少是一個你想這樣做的一個東西啦,其實這個東西沒有一定的標準,也就是說世界上的影展那麼多,世界上的影評人那麼多,每個人有他們自己喜歡的東西,而且目前不被看好並不代表你就不好,主要我覺得還是,你是不是比較真實的反映自己,這個比較重要啦,你如果不是真實的反映自己,你是在抄襲啊,或者你是不得已的、你被逼的,那可能這個東西人家也會感受到。

訪:那關於風格,你是覺得每部作品都有它的特殊性,紀錄片工作者面對不同的題材是沒有辦法用一定的風格去呈現的你覺得風格只是一個墮落的託詞或是方便評論者跟商業行為而已,可不可以再說明一下?

黃:其實風格這種東西就是很奇怪啦,它跟整個就是說從你活著這一段時間裡面,你冥冥當中就會被限制在某一個範圍,那當然這個範圍是從以前慢慢累積到目前的,因為我覺得人的智商還是有限,它也不太可能說太過超越或是太過躍進,本身它是一個累積,應該是從前人的東西去做一些改變做一些發想,所以它會有一定的趨勢,這是一定的,從整個全人類的歷史裡面來看,風格是有的,不會說沒有,那至少目前這個世紀,你的觀眾是可以接受的,他不至於說完全無法接受。或者是已經有其他的思想產生,你受到影響去做這個東西,就像你創作一個很實驗性的東西,那是因為你得到了某些思想的啟發,你做這種創作,基本上它是有原因的啦,不可能說無中生有,那一般人只是說他不清楚這個脈絡,突然看到就覺得你很創新,因為他沒看過、他沒想過。

那其實還是在人類的智慧那個範圍裡面在做這個東西,受到整個時空的影響、整個人類累積的知識的影響,你做這些創作其實還是有一定的範圍,那這個範圍會被歸納是某一些風格或是某些傾向,只是說他的立論點在哪裡?也許他是從形式裡面討論、從內容討論、從整個思想來討論,其實每一個時代他立論的東西不一樣,現在是什麼主義、他的立論點在哪裡?這也是有一個流行,或是有一個辯證的關係,大家現在講正的地方,你就是要講負的,下一個就輪到他講正的東西,其實是互相連扣在一起的,這個連扣本身就會影響到很多人,那我又不是最先發想的人,我當然不是天才,所以我還是會受到很多人的一些影響,這個影響只是說你自己清不清楚,或是說它是不是那麼清楚的一個影響。

所以當然對我來講我不敢講什麼風格啦,談不上風格啦。我也不是什麼大師,也不是最先發明的人,所以我只能說隨著自己的感覺去走,那我希望它表達的是一個什麼東西,把它講得比較清楚一點。應該這樣講,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要把某一件事情講得那麼清楚,因為我的創作方式應該都是比較偏向一個用減的方式在做,就是說,你不要講那麼多東西,你每次只講一個東西都可能不足,那我只講一個感覺可不可以?我只講一件事情可不可以?我就是不要客觀,我就是要講這件事情就好,你把它講得是你想要的,這樣就可以了。當然有很多人會考慮很多就是說,我要面面俱到,或者我要讓很多人了解這件事情,那當然跟我的想法不太一樣啦,我比較屬於那種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就是說我就講這件事情就好了,可能觀眾會需要更多資訊、需要得到更多的說明,那可能往往會失望,你怎麼花這麼多時間只講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有值得講嗎?

訪:映後座談的時候你就會滿足他們另外的期望?

黃:也許他們想太多了,其實我沒有想那麼多,或是說他們想知道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其實我只是很直接的這樣做。

訪:可不可以順便談一下,有沒有比較清楚地意識到說,可能有哪些國內外的影像創作者對你有影響?

黃:其實也滿多的,雖然我看的電影不多,但是我覺得每一種形式對我都有一些啟發,很多算是電影比較獨樹一格的人,我認為說他做那樣我做不到,那也是值得我學習的對象。應該說我以前會覺得多看一些電影,知道不同的形式、知道人家怎麼做,可是後來變成看得比較少了,因為電影的進步並沒有那麼快,反而你要提升自己的一些感覺比較重要,就是說你對很多事情的感覺,你可以從其他的…我會比較喜歡看書啦,從書裡面你可以感受一些人家提的不一樣的思想、不一樣的感覺,它那個想像空間反而比較大一點。因為其實我看電影也沒有那麼敏銳的一個分析能力,說這個東西到底好在哪裡,只是我會覺得,他在那個時代那樣拍算是滿創新的一種方式,所以很多電影大師的東西,我都會看個一兩部,大概知道說他是這樣創作、他是這樣思考的,我可以學習一些方式。

訪:你的作品後來好像有比較想要呈現個人主觀的部分,那請問你對作者論的看法?

黃:作者論,其實現在不流行作者論,現在流行的應該是比較以內容為主的評論,因為其實現在人已經變不出什麼新的形式了,只好討論別的東西,形式就忘了它的存在。

訪:作者論是一種形式還是一種關係啊?

黃:作者論當然是評論的一種方便性,覺得說人的一生裡面,他想表達的只有一個東西、一個概念,這個只是他們去做分析的一個方法而已。你現在要從作者論去探討一個人也可以啊,他這一生裡面拍了很多東西,他最想講的是什麼?你說李安,他想講什麼?應該稍微可以湊出一篇論文來,其實他講的每一個東西不一定會一樣,可是他會硬把它…就是這樣,我管你的,我就是要講你這件事情。那現在當然是很多其他的,女性主義啊、同志、後殖民,慢慢會以內容來講這件作品,或是會從第三世界的觀點去看,以前沒有被注意到的國家,現在有幾個人拍得不錯,會特別把他拿出來看,也許以前被認為很落後的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就像當年大家看台灣新電影一樣,台灣這麼落後的地方,你們會有什麼新的看法?因為他認為你根本就不會拍出什麼好東西來,結果還拍的有模有樣。其實那些影評人的觀點就是這樣,他需要一直提出新的東西給大家看,或是在分析的人他要想出一個人家沒有討論過的一個標的來討論,那每個作品都可以無止境地被討論啊,你可以從不一樣的形式再討論一遍,所以這種作者論本身對每一個人都是成立的,也許這個作者的風格就是要拍商業片,我就是要賺錢,不賺錢的我不拍,或者說我就是要讓大家看的很高興,他也是一個作者,就像香港電影資料館,其實他們做了很多商業片導演的研究,那本身這個也是很好的一個方式。

訪:我們比較想問的應該是在被攝者的部分,就是作者他有他想要講的東西…

黃:我的觀點跟被拍攝者之間喔,其實我比較不管被拍攝者耶,因為每個人他的面向是很複雜的,他也不是說像你所拍的那樣,人都一直在改變,我們也不可能把他很具體地呈現出來啦,其實這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那我只能選擇我需要的片段而已,也許那個是他一千種樣貌裡面的一種,那我把一千人裡面的一千種樣貌裡面的一種,把它集合起來變成一個片子。這個本身是你主觀性要的東西啦,主觀去選擇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它並沒有那麼客觀,只是說透過我主觀的一個方式去把它集合起來的一個作品,所以我常常講說,其實我拍的不一定跟對象有什麼關係,也許他只是表演給你看的一個方式,或是說在某些時空裡面他的一個行為而已,但是這些行為對我來講是有意義的,我把它蒐集起來,做為我表達的一個工具。

訪:然後你會覺得要跟被攝者保持距離?這樣比較不會影響到他們?

黃:基本上因為我比較不喜歡問人家啦,就是說你要跟我講什麼事情,我希望我自己去看某些事情,或是說我就是一直記錄,記錄到一個程度,我再看裡面他有談到什麼事情,我其實是比較採取被動的方式去做這個東西啦,因為我不是先有主題才去做的,我是做完之後再來命題的一個方式。 就是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會拍到什麼東西,當然你有你感覺到的那個部分,覺得這個地方它有值得記錄的某一個點,那就記錄,每一次去感覺說有什麼是你想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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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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