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審》劇照/圖片「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劃」提供 |
文/孫松榮(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
當代台灣紀錄片作為現代性的論述基調,有一個重要關鍵在於批判視域的彰顯。不同於 1970 – 80 年代初期的電視紀錄片體現風土人文且隱含庶民政治的觀點,1987 年隨著綠色小組完成《鹿港反杜邦運動》、《我愛後勁,不要五輕》及《水源里與李長榮的抗爭》等多部紀錄片的拍攝,台灣環境紀錄片進入了結合運動與抗爭的形態。三十年來,紀錄片工作者深入地方,展開環境保護乃至參與反抗行動的作品從未中斷。是幸也是不幸,一方面這不折不扣是台灣紀錄片強勢介入社會表達異議的展現,另一方面則是拍攝者為生活在惡質環境下的民眾而戰的表徵。因此,紀錄片不僅是一種紀實與蒐證的工具,更是政治控訴與批判的利器。
在此語境下,由 17 組導演組織起來的「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2016)既非偶然,且是在此番令人倍感氣餒且悲憤不已的歷史結構下,力圖展現出另一種勇氣與訴求。前者意指,就系譜面向而言,這項影像行動計畫是前述台灣環境紀錄片的實踐與精神之延續。更細緻地說,它的出現,尤其是對於中部地區環境紀錄片例如《貢寮,你好嗎?》(2004)的反核四運動、《帶水雲》(2009)關於雲林地層下陷的危機,及《遮蔽的天空》(2010)的反彰化火力發電廠等影片的繼承。至於後者,則是關乎由蔡崇隆、林泰州及黃淑梅三位資深導演分別擔任總召與副總召,集結來自紀錄片、動畫片、實驗片及錄像藝術領域共 14 位創作者,分別創作了 20 部不只針對雲林、彰化及台中地區,亦包括台北、嘉義、台南和高雄地區嚴重空汙現象的短片。值得注意的,以跨藝術類別作為創作基礎,17 位中生代導演與學生並不只是為了合力繪製出一幅台灣空汙——或準確來說「細懸浮微粒」(簡稱「PM2.5」)——圖景,他們真正要實踐的,是欲向製造空汙的罪魁禍首及失能的執政者索取理應被賦予的人民權利。顯然,集體創作是通向政治訴求的渠道,以創作者之姿奪回受到憲法保障的諸如身體健康權和環境保護權的自由權利,才是他們的終極目的。
《西海岸異世界》劇照/圖片「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劃」提供 |
相比過去的台灣環境紀錄片更多呈顯在環境運動與公害抗爭,這個從「PM2.5影像行動小組」擴大組織起來的集體創作計畫,其最核心也是最殊異之處,無疑是藉由空汙來體現影片論題及內容,以之作為政治實踐。然而,這亦是「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最顯弔詭也是最具挑戰的地方(之一):17 位創作者所共同面對的藝術實踐難題,無非是如何再現這個被稱作空汙,或更準確來說被工業污染而漂浮在「空氣中直徑小於 2.5 微米」的細懸浮微粒?它究竟是什麼?在哪裡?又如何被證實?不像其他台灣環境紀錄片可透過明顯可見、可觸、可聞乃至可聽的禍源來呈顯並指認汙染根源,空汙的難以掌握乃至難以被具體化(甚至形象化)是它總在變化之中:當它竄升時、當它漂流時、當它煙消雲散時。而它的可怖,即在它的流動與無法掌握(最惡名昭彰的例子:1986 年 4 月 26 日,由於烏克蘭車諾比核電廠的爆炸,被核輻射塵污染過的雲層飄往眾多地區,除了前蘇聯西部部分地區,還觸及西歐、東歐、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不列顛群島及北美東部部分地區)。當然,空汙是一棘手問題。當它被稱做危害人體的細懸浮微粒或 PM2.5 時,問題更為複雜。在此,紀錄片慣常標舉的眼見為憑成了弔詭。因為細懸浮微粒再也不是可被一般化的空汙而已,而是一級致癌物。如何視聽化地(audio-visionally)構成這個不可被視見的致命敵人,成了這一次的集體作品共同的主體。
不約而同地,不管是紀錄短片,還是動畫與實驗影片,絕大部分創作者們都瞄準了從台塑「六輕」(完整廠名稱作:「第六套輕油裂解廠」)好幾百支煙囪所排出的氣體。日以繼夜排放出來的熱滾滾的或黑或白的煙席捲了整片天空,並隨著不同風向往週邊縣市流動。它們形象各異,有的是處於遠方的景致、或將之倒立宛如夜裡的水晶燈,及透過空拍彰顯其恐怖吞噬的千層煙。當創作者試圖緝捕兇嫌時,這些漂浮的或遠或近的流體成為了他們最主要的線索,甚至不惜將之譬喻為人類以靈魂向惡魔換取救贖的恩賜(《西海岸異世界》)。但是,問題來了:這些濃煙是否就是元兇?更精確地問:它是否即為細懸浮微粒?創作者們如何視聽化地體現其形貌?尤其當雲霧和空汙幾乎融為一體讓人無法立刻辨識清楚時,譬如《海的那邊》與《台北,起霧了》所記錄的景象:絕美與恐懼是一體兩面。影像雖具有無比穿透力,然而卻無法立即將之看穿,繩之以法。於是,影像行動計畫中的作品最讓人動容和不捨的段落,毫無疑問是那些住在台西村、麥寮鄉及大城鄉等地的居民和小學生被六輕廢氣波及而導致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情事。這些事件嚴重程度不一,但都是惡之徵狀:生態環境敗壞、大人與小孩的血液和尿液中重金屬濃度偏高、罹癌人數攀升,甚至因而不幸離世的實例,皆在在凸顯細懸浮微粒的存有事實。除了居民身體作爲驗證 PM2.5 的事實(就如其中一部片名《我身體就是空汙監測站》所陳述的那樣)之外,科學與醫學對於 PM2.5 全台即時概況圖、六輕煙流分布圖,及癌症死亡率變化圖等數據和圖表的量化,亦進一步佐證了源自六輕及其他中南部工業區的嚴重空汙問題。
《我身體就是空污監測站劇照》劇照/圖片「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劃」提供 |
遺憾的是,縱使有了身體作為死亡的賭注,加上科學與醫學數據的強力支持,卻仍無法動搖製造致癌物的資本家及應該捍衛公民權利的執政者。可惡的是,資本家刻意透過另種科學邏輯與系統駁斥聲援居民的人士,甚至對他們提告。可見,所謂的證實主義是可任憑操弄之物,可信度與有效性令人滋生疑竇。而最可以裁定兩肇爭議的公權力,竟可悲到不管是哪一個政黨執政卻都拿不出一點對付空汙製造者和令人民安心的有用辦法,敷衍了事成為常態。當影像中出現有人向執法人員控訴不肖業者濫燒有害物質,要求立即開單處罰之際,執法人員的支支吾吾,讓人氣憤不已。或者,教人不可理解的,當雲林縣議會敢於通過「雲林縣工商廠場禁止使用生煤及石油焦自治條例」時,卻被環保署判定自治條例失效!當失德與無能成為事實,行動與反抗就是義務了——這難道不就是「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最核心且最迫切的需要嗎?
然而,值得強調的,此一需要亦同時是他們所面對的另一創作困境:影像運動如何能對於這些危害人民生命的禍首,乃至瀆職的治理者產生作用?!在我看來,上述訴諸於悲劇與控訴的影像情事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影片援引了鐘聖雄和許震唐的《南風》攝影與差事劇團的《返鄉的進擊:南風.證言劇場》,還是結合了「農村武裝青年」的〈海岸悲歌〉與林生祥的〈圍庄〉,悲愴與憤怒是絕對必要的。因為,這都是抗議與革命不可或缺的元素。每一部作品儘管調性不一,表現形態各異(甚至提出反命題的《風從哪裡來》),但它們由於運動立場的高度鮮明而具備反抗政治的可敬力量。除此之外,在我看來,這些忍無可忍的創作者敢於向惡勢力宣戰並寄望更多群眾站出來捍衛自身權利的作品,或許可從內部性移往外部性展開匹敵的矢量。其中一種可能性,是從六輕等中南部工業地區及政府部會內去發動為了生存與正義的異議行動。那些在廠區內的藍領或白領階級,抑或,相關部會裡決策的官員,似乎尚未被影像行動計畫納入。我的意思絕非平衡報告,而是能否匯聚他們身為另種見證者的發聲?他們的身體感知難道和外部性的受難與反抗身體不一樣嗎?他們就能倖免於難嗎?
「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無疑是當前台灣影像政治運動最重要的一個。如果雲知道,它必也會哭泣,尤其是當藍天已漸漸不在,變得稀有了。這一片不再的雲,不只關乎雲林及中南部地區(包括高雄的後勁、大林蒲、鳳鼻頭等),而是幾乎整座島嶼。這也就是為何這一群創作者的創作綱領,絕非僅涉及美學、倫理及歷史等層面,極其重要的,他們更是一項從自身出發、藉由巡迴映演來推廣理念,並結合環保團體試圖向執政當局推動政治聯署的社會行動!
影片只是一個改變未來的開始,剩下的就是你我的參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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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 參展片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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