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好孕》是兩位導演陳育青、蘇鈺婷孕育四年,談女性生育自主的紀錄片。不僅記錄生命誕生的故事,亦從自身經驗出發,透過身邊的女性故事,講述當代醫療體系、社會價值觀對人生產方式的影響。本此訪談,特地邀集了兩位導演與訪談者——同時也是紀錄片工作者與母親陳婉真,三人一同暢談身為母親、亦是紀錄片工作者,在面對生產時(無論是生孩子亦或是拍攝紀錄片)的思索與經歷。
訪談、整理/陳婉真
婉真:兩位導演與生產議題的結緣開始於何時?在什麼情況下決定要把這個主題發展成紀錄片?
鈺婷:我在2013-14年的時候,突然很想生小孩。那時有個電視台的提案,是拍關於醫護人員的一系列節目。剛好當時我有個大學同學在家生產,我就在想,助產師也算是醫護人員,於是就提案想要拍攝這個主題。
當時為了這個主題作了一些研究,訪問了許多女性的生產經驗。我發現身邊朋友的生產經驗都不怎麼好,不是被剪會陰,要不就是原本準備周全的自然產,進醫院後,因為某些因素,被判斷轉成剖腹產。而且就算先生本身也是醫生,因為醫院規定的緣故,也沒辦法進產房陪伴。反而是我訪問居家生產的那位同學,她的生產經驗就很好,唯一的遺憾就是她當時必須隱瞞自己的爸媽,偷偷在家裡生。
我做了一系列訪問後,就跟我老公說,以後我也想居家生產。我老公回:「妳為什麼要做那麼危險的事?」。我心想,男人反正不懂,於是就轉而跟我媽媽提,我媽媽的回應是:「為什麼要這樣?她三胎都在醫院生,都非常順利,不痛而且很快」。我開始在想,為什麼我訪問的內容,跟周遭親友給的建議,會有那麼大的差異呢?我漸漸覺得這個議題值得拍攝,只是得要找到有人願意給我拍。正當我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剛好訪問到兩個孕婦,她們都說願意參與拍攝,她們兩位都準備要居家生產,所以就順勢開啟了這個紀錄過程。
之後有朋友告訴我,有另外一個導演也在拍關於生產的議題,或許我們可以互相討論和幫忙。後來在婦女新知舉辦的,關於生產計畫書的記者會上,我認識了育青。之後我們一直持續聯絡,並且開始討論各自碰到的產家與狀況。最後才決定,嘗試一起共同執導這部影片。
婉真:育青妳接觸生產議題的機緣是什麼?
育青:我生第一胎的時候,身邊沒有太多有生產經驗的朋友。那時唯一能接觸到的資源,都來自醫院。我的第一胎,選擇在一個教會醫院。那時候,我們碰到一個還不錯的醫生,從他那裡知道了溫柔生產的概念。當時醫生提到「生產計畫書」,他說如果你有意識的選擇,跟沒有意識的選擇,會對生產的滿意度很不一樣。於是我開始去思考自己的生產計畫書。加上我拍紀錄片的關係,總是會希望把那個過程記錄下來,所以每次我都跟醫生一再的確認說,我們可以拍攝嗎?他都說OK。但後來因為我胎位不正,又提早破水,臨時匆匆忙忙的跑到醫院去,完全沒有照生產計畫書的想法進行,甚至也沒有碰到我的產檢醫生。一切就這樣,完全跟生產計畫書沒關係,乒乒乓乓的就過去了。
那時候有個感覺,之前去那些產檢的教室,跟實際上生產的那天,狀況是完全沒不一樣的。因為沒有人告訴你說,生產那天會有什麼狀況,然後為什麼、會做什麼處置,整個人有一種很像局外人的感覺。當然也什麼東西都沒有拍到,心裡覺得很遺憾。
後來要生第二胎的時候,好像是懷孕三、四個月時,看到婦女新知基金會在徵志工,要組成一個劇團,透過共同討論劇本的方式,做一個關於生產的作品。他們用的不是一般舞台劇的模式,而是用論壇劇場的方式。演出的部分,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是在跟觀眾討論,讓觀眾參與演出。參與了這個劇團,我才開始接觸到,後來拍攝這部紀錄片的種種。
婉真:所以是一直到第二胎,才因為參加劇團的關係,妳對生產的實際狀況與觀念,開始有比較多的認識?
育青:第一胎生的很不愉快,我就在想,是不是有可能扭轉一下狀況。去劇團以後,所有的資源都在劇團找到了。那裡有助產師,也有社會學家是研究這個領域的。我的助產師,也是在劇團裡認識的。劇團團員大家都有各自的生產經驗,加上我們每周的排練和討論,有時也會請一些外部講師來上課,所有的資源學習都跟生產議題相關。這大概是我跟這個拍攝主題,相遇的過程。
《祝我好孕》劇照/陳育青、蘇鈺婷 提供 |
婉真:延續上面育青講的,我想接著請問兩位的生產經驗。剛才育青講到第一胎的經驗,影響了她如何決定第二胎的生產方式。所以是在資訊充足的狀況下,育青的第二胎,後來選擇了居家生產是嗎?
育青:每個助產師,可以接受產婦的狀況不一樣。有的助產師只要產婦本身的信念很堅定,不管生產評估的危險度高或低,還是願意幫你接生。可是有的助產師,對於高危險的妊娠,會建議你到醫院,她可以轉作陪產,就不會接,或者是建議你到醫院,他可以陪產。我的狀況是後者,因為我的助產師覺得,剖腹產後自然產有一定的風險。我後來轉到部立桃園醫院找呂理政醫生,請他幫我評估一下傷口的狀況。醫生其實一開始都會很保留,因為這些事情是有風險的,他必需很確認你對這事情的瞭解,跟信念是足夠的,才會支持你。雖然我在劇團裡面,大概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是那都是理論的部分,真的實際去面對那一場考試,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那時候有想過,是不是不要聽醫生的建議,我覺得自己可以在家裡生。但是我先生的擔憂會比較多,所以我們最後折衷的決定,就是我們不要那麼快去醫院,在家裡待久一點,等到真的很需要再去醫院。後來我的產程很短,雖然借了充氣的游泳池,想要水中生產,但是來不及。我到醫院連替泳池打氣都還沒,就去產房了。
不過即便是在醫院,兩次的生產經驗,還是非常非常不一樣。因為你知道一切有可能要發生的事情,你對自己有自信,而且又有自己很信賴的人在旁邊。剖腹產的狀況,是沒有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在旁邊陪你,就是手術。我在剖腹產的產台上,全部都是器械的聲音,旁邊的醫護人員都在聊一些跟你無關的事情。讓你覺得,自己好像跟這些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我覺得第一胎的感覺是比較魔幻的,因為那個不是一個與自己貼近的身體經驗。但我的第二胎,就是真真實實身體的、膚觸的、任何的感覺都有收集進來。
鈺婷:我是在家裡生,是助產師嘉霙、嘉黛幫我接生。在拍攝過程中,我常會跟我老公講這些受訪者的故事,當時他也很認同生育自主的理念。我媽媽聽了之後很驚訝地說:「哦,原來不用一定要剪會陰哦!」我想說,他們態度好像挺能接受的,所以如果我真的要在家裡生,他們一定會支持。結果發現,他們可以支持別人,但當這個決定,是在我身上時,他們有非常多擔心害怕在裡面,尤其是我老公。
後來我們拉拉扯扯到最後,我當時已經三十六週,快要生了。有天就哭著跟他講,我還是想要在家裡生。結果他很崩潰,他說妳為什麼不給我多一點時間準備,如果一開始妳就堅持在家裡生的話,我還能有時間做心理準備,做點心理建設。後來他說,如果妳去詢問所有人,醫生、助產師,大家都支持妳在家生的話,我們就這樣決定好了,不要再改變。我問了產檢醫師、助產師、問我媽媽,問他們的時間和想法,結果他們全部都支持。不過我的助產師叫我要保持彈性,她說妳現在想在家裡生沒關係,但是如果最後決定去醫院也沒關係。因為生產就是會有各種狀況,要能視情況調整。
決定了以後,我老公超級緊張。他開始請假,每天都待在家裡,等著看我什麼時候要生。他的想法就是想要知道每一個步驟會發生什麼事情,應該做什麼事情。他要一個SOP的演練。
由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轉換為產婦和助產師的關係-高家姊妹為鈺婷接生/陳育青、蘇鈺婷 提供 |
婉真:當時妳在接觸生產資訊的時候,他有沒有機會跟著一起瞭解?
鈺婷:有。只是他說:「我理性上認同,但是我感性上無法不緊張。」他去上了助產師的課,也去上了生產教育課。他能夠陪我一起上的課,都上了。其實他的資訊是夠的。
育青:是台灣生產資訊最豐富的男人。
鈺婷:沒錯。他說,我這三十年來的資訊,就是人本來就該在醫院生產,你今天要在家裡生,萬一出了什麼事情,我們的家庭會變成怎麼樣?他就每天都在確認,問助產師,我還要準備哪些東西。助產師列的一些東西,他就每天就確認那些東西OK,才會很安心。不過後來到我生產那一天,他反而不緊張了,因為就是什麼都準備好了。我早上破水,他就覺得塵埃落定,今天要見到寶寶了,很開心。結果後來,我生了兩天。隔天才見到寶寶。
婉真:所以你是破水完,還等了一天多?
鈺婷:我早上六七點破水,到隔天的七點生。
婉真:我覺得溫柔生產裡頭,有個變數就是,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其實就算你知道所有其他人的經驗和狀況,你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當時你經歷兩天漫長的生產過程的這個經驗,對妳思考溫柔生產的拍攝時,有什麼影響和心得呢?
鈺婷:那時候在拍攝的時候,因為沒有經歷過,老實說沒有那麼多的同理。這個同理是指對孕婦和助產師。但當你自己變成主體,要生產的時候,才清楚的知道,原來過程中運作這麼多事情。尤其助產師的工作,在我們旁觀拍攝的時候,你只是覺得說,她的功能就是幫忙抒壓,語言支持安慰。但是當你真正經歷經生產,過程中和他互動時,就會發現他腦中其實在想很多事情。比如在內診完之後,要考慮怎樣跟妳說,才不會讓產婦失去信心等等。
婉真:妳中間有失去信心過嗎?因為兩天的待產其實很長。
鈺婷:兩天很長,是覺得很累,但是沒有覺得我不要生了。中間一度有討論說,是不是要送醫院,因為破水超過二十四小時,其實是有點風險的。我也更瞭解助產師在這個過程中,他扮演的角色,不只是抒壓之類的,他有很多醫療的判斷在裡面。我們有一次去台北護理健康大學演講,我就說助產師真不是人幹的。除了工作時間很辛苦之外,還得讓自己保持很正向的去影響孕婦跟家人,還要有很多專業的知識和準備,讓生產的過程一切順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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