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女性影展】在世代間的裂縫尋找答案-專訪國際銷售公司 Kino Rebelde 創辦人 María Vera

國際銷售公司 Kino Rebelde 創辦人 María Vera/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採訪/黃瀚生、謝以萱
文/黃瀚生


我是在光點華山戲院外的穿廊初次見到 María Vera(瑪利亞維拉)。那是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開幕夜,我負責在接待桌協助貴賓簽到。碰面當下,她立刻熱情地擁抱我,並親了我的臉頰,彷若我們是久別重逢的故友。María 受邀擔任本屆女影的台灣競賽決選評審,同時,她也是成立近十年的國際銷售公司Kino Rebelde創辦人,協同《行動代號:躺》導演 Paula Ďurinová來台參加影展。María 幽默而直率,我們相約華山附近的咖啡廳,進行了本次專訪。訪談由英文進行,以下內容由筆者翻譯成中文。


——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讓你決定在 2017 年創立「Kino Rebelde」(造反電影)這家國際銷售公司?

創立 Kino Rebelde 是在我與當時的伴侶從阿根廷搬到西班牙之後的事。我們後來和平分手了,但要返鄉對我而言並不容易。2015 年時,阿根廷由進步派政府主事,但到 2017 年,右派政黨掌權,我父親直接告訴我:「María,別回來,你會過得很辛苦。」那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但最終證明是個好的選擇。為了留在歐洲,我必須想盡辦法,學著靠自己生存。


我曾擔任過攝影師,但不論在阿根廷或其他地方,那都是個對女性來說充滿性別歧視與暴力的工作環境,十幾年前更是如此。於是我決定轉行到更安全的職業。開始在一個教育頻道擔任製片。我對紀錄片非常感興趣,之後也在巴拿馬的紀錄片影展工作過。後來,我曾協助兩位導演,都是男性,但非常具有女性主義精神。他們讓我有機會真正踏入電影的世界,而不只是在電視圈。


在西班牙工作非常艱困,我的工作狀態危殆而不穩定。同時,我從一些同事口中得知,要為自己的電影找到發行相當不容易。於是,我開始對影展的世界、及其運作的方式,產生了好奇。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場實驗。我心想:「我要投入發行,我想旅行,我想看電影。」畢竟,我一直都是「迷影人士」(cinephile)。Kino Rebelde 誕生於一股渴望、一種「求生所需」,去以創造性的方式,為那些找上我的電影尋找棲身之地。


那些作品多半是具實驗性的獨立紀錄片,發行的窗口極為有限。起初,我就從最艱難的部分下手。我開始日以繼夜地投入,嘗試理解什麼方法可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架設一個寫著「施工中」的網站,然後付了 IDFA 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的證件費。接著我就帶著「國際銷售」的身份參加影展(笑)。有時候我們必須冒險,做就對了。


——你首次以國際銷售身份前往 IDFA 的冒險,是怎麼樣的經驗?

我開始向大家說,自己打算創立一家公司。那次的經驗讓我明白,確實需要有人替獨立電影的這方面出力。我學到的是,在創業之初,公司定位越清楚越好。當時我決定只代理來自拉丁美洲的紀錄片、混種電影(hybrid cinema)以及實驗作品。當你專注於特定的領域,人們會主動找上你,因為你深諳行道。而當你在某個領域熟練後,要擴展就比較容易。現在我代理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也嘗試處理劇情片。但起初,我選擇成為某個小眾領域的專家,這個策略非常成功。人們明白我熟悉那些需要特別照顧的作品。
 

——Kino Rebelde 最初專精在拉丁美洲的電影,你還記得合作的第一部片嗎?

我修正一下,其實應該是「伊比利美洲」(Iberoamérica)。我當時住在西班牙,同時希望能與葡萄牙保持連結。我代理的首部作品是《SKEIKMA》,一部高度政治性的短片,講述撒哈拉地區的學生,如何遭受摩洛哥政府騷擾。影片是在困難的狀況下秘密攝製完成,去了很多人權影展放映,我甚至與西撒哈拉國際電影節(FiSahara)合作。鼓舞我的是,自從移居西班牙,我開始理解到摩洛哥與西班牙的複雜關係。對來自阿根廷的我而言,那完全是個全新的現實,我第一次接觸的世界。


第二部作品則是阿根廷導演 Carmen Guarini 的《Tie Your Plough to A Star》,關於電影導演 Fernando Birri,他也是古巴電影學院(Escuela Internacional de Cine y Television)的創辦人,那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電影學校之一。接著,Agustina Comedi 執導的《Silence Is A Falling Body》為我帶來重大的突破。首映於 2017 年,這部充滿力量的紀錄長片走遍無數影展,至今仍持續被放映 。也因如此,我的工作節奏頓時加快了。

Silence Is A Falling Body/圖片提供  Kino Rebelde


——哪些主題的電影是你特別感興趣,進而想要多探索與合作的呢?

這要從我的成長背景說起。我母親是一名社工,我父親在前一個軍事獨裁時期被關了九年,只因他是左派人士。我出生在一個極度政治化、對社會議題非常投入的家庭。從很小開始,我就比同儕更能意識到社會的問題,這份對政治的關注是從內而外。我深信政治有能力改變現實,自然被能在這方面觸動我的電影吸引,但作品必須細膩,我不想要政治宣傳。


另外,我也關注 LGBTQ 權益、人權等議題,這也是過往我在電視台工作時所碰觸的內容。無論去到哪裡,我與現實世界的關係始終非常深刻且強烈。我曾住在西班牙、塞爾維亞、越南、墨西哥,我對於世界各地正發生的事物,都充滿極大的好奇。從微小到弘大的故事,當導演能透過其獨特的感性,用影像去刻畫這些事,那正是感動我的地方。


——你提到《Silence Is A Falling Body》的成功為 Kino Rebelde 帶來突破,後續你是如何跟自己欣賞的電影及電影人建立聯繫呢?

很多人都想知道,如何聯繫國際銷售,才能讓作品被代理。非常重要的是,要先理解發行商(distributors)與國際銷售(sales agents)的差別。發行商通常在各自的國家營運,當地觀眾能在戲院看到一部電影,是因為國內有發行商引進;國際銷售則是作品的權利人(rightholder),我們要去尋找合適的發行商促成合作。
大致來說,有三種方法。首先,是用電子郵件主動聯繫。我總是建議人們要正確地寫信。如果你查看過我代理的片單,並能說明某部作品讓你有共鳴,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反之,若我覺得收到一封複製貼上的信件,效果就不會好。疫情之後,一切變得更加機械化,我們也更需要用個人化的方式建立連結。我喜歡收到這樣的信件:「María,我覺得我的電影能與你的片單產生對話,因為⋯⋯」之後,我會回覆對方,說明我們是否合拍,甚至提出一個具體的合作方案。


第二,我參加許多影展,且不只參加能看到「拍攝或後製中作品」(work-in-progress)的產業單元。例如,這次來女影(WMWIFF)擔任台灣競賽的評審,這類國家競賽單元是認識當地創作者的最佳方式,好作品都被放在一起。身為國際銷售,能觀賞這些電影,並親身接觸在其他地方難以遇見的導演,是很寶貴的機會。
 

第三,我是個「迷影人士」,也大量地看電影。我常保好奇心,近年在網路上,我會隨機被一些導演吸引,並想更了解他們。我會直接寫信給創作者說:「嘿,我很想看看你的作品!」但這是新的作法。因為電影太多了。大家應該更謹慎分配時間與期待,如果你寄信給我,你會預期我回覆。但如果你用錯誤的方式寫信給許多人,那會是個問題,有些作品根本不適合我。


這道理放在影展上完全一樣。我總說:「並不是你的電影不好,而是你報錯了影展。」重要的是,要有強而有效的策略。我完全相信,世上有很多人、很多扇窗,你只需要努力去創造那個配對,這就要作功課了!簡單補充一下,此刻我手邊有35部待看的作品,但沒人逼我去看,你必須創造讓人願意花時間看你電影的理由。


——你如何與參加過的影展建立更深的連結?

創立 Kino Rebelde 頭一年,我背起一個包,從一個影展跑到另ㄧ個影展,因為我真的很想被人認識,也希望認識影展本身。要引介我的電影,唯一的方法就是參透影展在放映什麼。這有點像人類學的工作,你得理解不同影展如何營生、放映廳都是哪些觀眾:年輕人?銀髮族?還是女性?有些國際銷售只跑影展的市場單元,我則選擇去許多小型影展,從突尼西亞的 Mawjoudin 酷兒影展(非洲唯一的酷兒影展)、葉里溫金杏國際電影節(Golden Apricot Yerev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再到拉丁美洲或者印尼的影展。我嘗試遠離「歐洲中心視角」,因為我不相信那套價值。


基於我代理作品的特質,我喜歡探索影展的不同單元。影展往往需要在主要競賽單元,用吸睛的大作來吸引觀眾;平行或另類單元則充滿非常有趣、更為前衛的作品,我代理的片大多在那些單元放映。我透過接觸影展,去理解它們的節目架構和單元劃分,每個影展都是一個宇宙。這些年來,我很開心我的作品會被特定的單元選中。我仍以一種非常手工、個人的方式在進行這些工作。我想強調,Kino Rebelde 是一家精品公司,我討厭「精品」(boutique)這個詞,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們一年最多只處理八部新作,因為我有偏好的工作方式,它不是用企業或工廠的邏輯運作。


國際銷售各有自己的選片路線。我與影展的關係,是這些年來慢慢建立的。我也會親自寫信給選片人,選片人理解我們有獨特的篩選方式,他們放映我的電影,是因為他們認識我,知道我在思考什麼。某次座談時,有人提問我是否自認「守門人」,我不這麼認為。作為國際銷售,我們確實必須對某些片說「好」,另些片說「不好」。就我而言,標準不在商業價值,而是關乎某種品質,一種深層的、個人的、親密的渴望——關於電影及其姿態。


——你認為「沒有不好的電影,只有不對的影展」,那麼當你跟導演們開啟合作時,會進行什麼樣的討論?

導演們總盼望自己的作品能入選坎城、盧卡諾或鹿特丹等大型影展。恭喜恭喜!這當然很棒,我們都希望如此(笑)。然而,我學到很珍貴的道理是:我無法用「金錢」衡量成功與否,而是要用作品的「可能性」。我代理過拍攝成本不到一千歐元的作品,是疫情期間導演在酒吧裡拍的一支簡單影片,但她拍得非常好,如今回望則有了全新的意義,影片也去到許多地方放映。


我明白對製片人和導演來說,他們往往只鎖定幾個重要的窗口,如果進不去,就覺得一切完蛋了。但我的看法完全相反,被那些窗口認可固然重要、美好,也確實具有價值,因為它們能為作品開啟許多機會。然而今日,它們並不能保證任何事。我有許多同業的電影,即使在威尼斯首映,卻再也沒入選其他影展。我也代理過一部在柏林影展首映的作品,但半年過後仍沒有任何後續放映。


誠然,大影展為作品帶來許多關注,所有人都對此有所嚮往。我盡量對作品保持誠實,並願意多多嘗試,但我的工作是在組織時間、金錢、期待與幻覺。我會告訴導演,我在作品中看見的所有潛力,至於要不要接受,便是他們的決定。有些導演會說:「你認為我的片不適合日舞影展,但我真的很想試試。」我尊重這份渴望,雖然他們從未入選心中期望的影展(笑)。我們必須擁抱那些願意擁抱我們的影展,這才是重點。最終收到拒絕的人是我,而我對此並不感到氣餒。當我收到「否」,我會尋找下一個「是」,去找那一扇為作品開啟的窗。


在最基本的發行觀念裡,許多影展有「首映限制」且彈性很低,這些窗口當然我會優先考慮。更小眾的影展,情況就比較複雜。拿「台灣國際女性影展」舉例,它是全球最重要的女性影展之一,我帶著 Paula 的作品《行動代號:躺》(Action Item)來參展,其他關注性別議題的影展便可能因此注意到我們。又例如日內瓦人權影展(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and Forum on Human Rights)或美國 Frameline 舊金山酷兒影展,這些都是很好的選擇,你必須弄清楚作品的性質和定位。


作品有好的首映很重要,這是真的。同時需要理解首映後還有多少可能性,一旦作品首映,時間就開始倒數。疫情後,作品變「舊」的速度加快很多,這是一個問題。在過去,作品有兩到三年的時間,如今有的影展會說:「很抱歉,你的片有點舊了」,但距離首映才十一個月。這實在令人難過,在我看來也很不公平,但這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exergue - on documenta 14/圖片提供 Kino Rebelde

 

——讓我們談談你近年代理的ㄧ些傑出作品,比如由希臘導演 Dimitris Athiridis 執導、長達14小時的鉅作《exergue - on documenta 14》。有趣的是,兩年多前,也就是 2023 年六月,當時的柏林影展節目總策劃 Mark Peranson 來台擔任台北電影節評審,而我正是他的接待人員。那時他就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們已經決定要在隔年放映這部超長紀錄片。我很幸運去年秋天有機會到紐約旅行,便在紐約影展期間分兩天把這部作品看完了。能否分享與這部電影合作的機緣。


一旦工作到了某個階段,人們需要重塑自己。我也很容易感到無聊,喜歡接受挑戰。我從不覺得「片長」是個問題,一部兩分鐘或者五小時的電影,都能讓我驚艷。許多年前,我撥出一整天來觀賞亞歷山大克魯格(Alexander Kluge)九個半小時的《News from Ideological Antiquity》,能這樣把整段時間獻給一部作品,本身都像一種特權。就《exergue – on documenta 14》來說,當我得知電影被分成十四個章節,雖然我本身沒在看影集,但我心想:「對於習慣觀賞影集的人,這不會是個問題。」


這部史詩作品蘊含的龐大資訊量讓我印象深刻,它呈現的是藝術策展與創作的漫長過程,對我而言特別有感。因為我的工作也涉及影展、策劃活動、推廣藝術,並要面對政治與資金的問題。片中策展人 Adam Szymczyk 遭遇的種種挑戰,也是你我都在面對的。我們計畫未來能讓這部作品上線串流平台。目前,在一些影展它會分成兩到三天放映,每次播放五到六個章節。觀眾的迴響很好,我也非常高興。當然,這確實是一項挑戰。
 

此外,要代理琳恩薩克斯(Lynne Sachs)以及鄭明河(Trinh T. Minh-ha)的完整作品則是另一種挑戰。女性電影創作者往往要等到過世之後,才被真正看見。我深信我們必須在她們仍然在世時,就去表揚、重視她們的電影,並肯認她們的勇氣。她們開始創作的年代,實驗電影的領域幾乎全由男性主導,那些男性導演生前身後都能得到充分肯定。我之所以想推廣她們的作品,是因為她們帶來另一種觀看方式,一種我們極其需要的視角。雖然琳恩曾是明河的學生,兩人的風格截然不同。我非常慶幸自家片單中能同時擁有她們的作品,我們仍有太多能從她們身上學習的事。
 

 

——你認為女性電影創作者經常被低估,因此想與她們合作。但畢竟女性導演還是有很多,為何選擇琳恩薩克斯跟鄭明河?你們分別在什麼樣的契機相遇?

我初次認識琳恩是在里斯本紀錄片影展(Doclisboa)。我住里斯本,Doclisboa 對我而言就像家一樣,我在那第一次遇見她本人,也第一次看她的作品,之後出於好奇又在網路上看了更多。真正開啟合作的契機,其實是在疫情期間,她的助理在德國萊比錫國際紀錄片暨動畫片影展(DOK Leipzig)的市場展網頁看到我,便寫了一封很長的郵件。她說:「我想找人代理我全部的電影作品。」我回覆:「為何不呢?」這可是在疫情期間!我常在關鍵時刻做出一些冒險的抉擇。我知道這會是完全不同且極具挑戰性的事,意謂著在我的片單裡,我將擁有她完整的作品集。
 

至於明河,我是在全球少數專精於優質紀錄片的串流平台 DAFilms 看到她的作品,那真是讓我深深震撼。我本來就讀過她的作品,而當我看到她的影人專題,就把她所有作品看了一遍。接著直接寫信告訴她:「我看完你全部的創作,非常希望能有機會合作。」她非常開放,也很喜歡我公司的片單,我們一拍即合,算我幸運。我目前是以「獨家」的方式代理琳恩的全套作品;明河則是「非獨家」,因為明河仍有跟一些小型發行商在特定區域(例如法國)合作,但所有她收到的放映或合作請求,都是由我經手處理。


至少在過去一年,我看了大量內容空洞的電影,那些不觸動我、無法讓我思考的作品。當我寫信給明河時,是我決定回望過去。我非常需要跟某位我真正敬佩的創作者合作,一位能啟發我、讓我去尋找擁有相同視野或力量的作品的導演。這也是我們當下的現實:許多電影有資金、有好的想法,但缺乏靈魂,而這讓我非常擔憂。觀賞明河的作品時,我是一直一直在思考,那種感覺美妙無比。

Surname Viet Given Name Nam/圖片提供 Kino Rebelde

 

——關於《exergue – on documenta 14》,稍早你說它涉及政治與金錢。在財務方面,一間國際銷售公司要如何永續經營?你又是如何跟另外兩名職員分工合作?

這部長達十四小時的電影,需要特殊的方式處理。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部電影不會只在影展放映,也會與美術館、藝廊、非政府組織,還有大學合作。這部片不光是談論財務、策展或政治議題,它展現了一種藝術的現況。影片是在 2017 年拍攝,但與當今發生的事緊密相關,它有某種前瞻性,讓許多人感到震驚。
我們當然也正面臨困境,資金往往集中在大型劇情片製作或商業娛樂上。但我一直非常有創意地讓我的作品不只在戲院放映,也進入美術館、藝術空間以及大學。我花許多精力去創造教育機構的授權網絡,因為全世界的大學都會採購影片。我現在大約跟八十多間大學保持合作,並讓他們能考慮購買我的作品,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塊。要如何生存?這是一場持續的奮鬥。我不富有,但我信任手上的作品,仍有許多空間願意接納非商業化的作品。從植物園到電影資料館,我從不被動等待別人,而是主動尋找那些地方。


Kino Rebelde 目前共有三個人,兩位同事是兼職。Zyanya Castilla 是有一半墨西哥血統的義大利人,定居布魯塞爾,她主修國際關係,也在影展工作;Diandra Arriaga 則是墨西哥人,身兼導演、剪輯、製片人身份。我信任這個團隊。她們是我的「同事」,而非我的「員工」(staff)。我很尊重她們的美學偏好、政治敏感度、感受力與同理心。我們多半喜歡相同的電影,但對作品意見不合時也很棒,可以進行一番討論。她們非常清楚選片路線。


在我們的網站上,有一個內容篩選功能,那些「類別」不會跟其他國際銷售公司相同,我必須創造我真正認同的主題。例如上頭有「欲望」、「移民」、「記憶」、「拾得影像」、「女性主義」、「家庭紐帶」等等。我認為導演們該去研究與自身主題相近的作品,並觀察那些電影都去哪些影展放映,ChatGPT 無法幫你做這件功課。你必須看電影、研究影展選片,可能的話外出旅行增廣見聞。我知道這並不容易,我來自阿根廷,而你們身在台北。參與當地的放映活動很重要,那能讓你理解自身的環境,以及你的作品為何獨特。

 

——網站上寫到,你的同事 Zyanya 負責短片,而或許你負責跟導演接觸與談判?比如某些作品你們很感興趣,但雙方對於合作的條件與期待不同。能否分享這方面的經驗?

我們一起處理所有工作,但當然有些技術方面的需求,例如為作品報名影展、申請報名費豁免、聯繫放映素材等,這些都是必須完成的工作。我們沒有涇渭分明的分工,但我確實不親自處理拷貝調度或影展報名事宜,兩位同事幫了很大的忙。由於我經常旅行,我負責去跟選片人以及創作者建立連結。通常也是我收到新片試看連結,我們有個聊天群組,並每週開會更新近況。


至於談判,有時候並不會成功。我們可能很想跟某部片合作,但同時必須符合對方的期望。老實說,作為一家小公司,我們無法預付「最低保證金」(MG,Minimum Guarantee)。通常大公司有能力支付這筆費用,因為他們知道成本可以回收。我們始終在承擔風險,很多時候,我們要在前期找公關,並在廣告、行銷上有所開銷,之後才能跟創作者分享放映費。我們也會販售影片回收成本,但這其實非常困難。對於 Al Jazeera、BBC、Arte、Netflix 等平台而言,我們的作品通常過於前衛。但若我們真的超想跟對方合作,也會付出額外的努力促成。


很重要的是,比起作品完成並確定首映後再由我們接手,若能在影片剪輯的前期參與,我們就可以提前規劃影展策略。像《Herbaria》《An Oscillating Shadow》 、《行動代號:躺》這幾部片皆是如此。《exergue - on documenta 14》 則不是,我是在首映後才代理。就像稍早說的,我們需要創造好的配對。我們跟導演會有個 WhatsApp 群組,他們可以隨時查看共享資料夾,掌握自己的策略和放映費用。我們盡量讓流程最透明,這是我們作為人與人之間連結的信念,也是我們跟電影和影人相處的方式。


能經手一部可能耗時四、五年製作的電影是一種榮幸,我們帶著自己的能量和專業知識,努力為作品創造放映機會。我討厭某些國際銷售取得作品卻不提供資訊、不回覆郵件。對導演而言,那種企業化的管理方式讓人難受。針對獨立紀錄片或實驗電影的創作者,我們需要用更人性的方式工作,這點非常重要。
 

——稍早你提到疫情之後,一切都加快了,有些影展認為首映不到一年的電影就太舊。Kino Rebelde 從 2017 年成立到現在 2025 年,一路上有遇到什麼新的挑戰和變化?

疫情後確實有許多挑戰跟糟糕的事發生。首先,放映的窗口變少,電影也趨向商業化、較不願意冒險。其次,我完全清楚,世界各地錢都變少了,文化領域正面臨普遍的不穩定狀態,這不只是全球南方的問題,歐洲也在刪減預算。選片人需要同時在多個影展工作,才能支付房租,這也影響到影展的品質。我相信若一位策展人全心投入影展工作、嚴守選片路線,他們應該獲得合理報酬。此外,我們也需談論心理健康的重要性。作為獨立電影相關的工作者,我們可能更辛苦一些,越來越多人在看影集和串流,很多人害怕重回電影院。


疫情也加速改變了人們注意力的持續時間。例如觀察型紀錄片就面臨困境。疫情前,要看這類作品完全沒問題,現在則很困難,觀眾需要眼前「發生點什麼」,而這正在扼殺一種電影創作方式。另一個問題是,影展的首映限制越來越嚴格。他們要求首映,卻沒有空間提供給媒體或產業人士,許多創作者得在不適合要求首映的影展做世界首映。我認為「首映限制」是影展生態的一種「癌症」,尤其當我必須因此拒絕某些影展時,實在很難受。

 

Drawn and Quartered/圖片提供 Kino Rebelde

 

——你數次提及「迷影精神」,能否分享你最初是如何愛上電影?就像你說,現在大家的注意力越來越短,對慢節奏的電影也容易沒耐心。對你而言,如今看電影意味著什麼?

我學過電影和攝影。十五歲時,我拿到了人生第一台相機。我曾非常渴望成為導演,或從事攝影相關的工作。我從很早就投身於影像,但老實說,我在三十出頭歲創業是一個轉折。我也鼓勵大家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不必有過多的壓力,覺得需要早早功成名就。過去我在廣告業工作時,曾被剝削並受了很多苦。Kino Rebelde 的誕生,對我而言,是一種決心——我尊重自己的價值觀,並選擇以更健康的方式工作。


說到迷影精神,當我在阿根廷的科爾多瓦念書時,當地有家非常有名的電影院 Cine Club Municipal Hugo del Carril,我幾乎每天早晚都去看電影,有時甚至穿著睡衣。可能我不習慣追影集或用手機看電影,所以我特別珍視影院的體驗。我還記得疫情期間,某部片有個首映機會,但導演說:「我花三個月用心製作 5.1 聲道音效,不是為了讓觀眾只在電腦上看!」我在這方面有點老派,我在電影院感覺更安全。偶爾我也看書,但讀得不多。我理解世界的方式,總是透過電影。我在放映廳度過了很多時光。


大學時,有一堂剪輯課的作業,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同學輪流從碗裡抽紙條,紙條上寫著導演名字,過程有點像女影映後  Q&A  開始前的贊助品抽獎一樣(笑),而你必須觀看該導演的全部作品。我前面的同學抽到的安妮華達、阿莫多瓦,我卻抽到布萊恩狄帕瑪(Brian De Palma)。我立刻向教授抗議:「我才不要看布萊恩狄帕瑪,太糟了!」我內心原本非常抗拒,但在看完他十部作品後,竟意外發現自己喜歡其中一些電影,同時也洞悉他的電影節奏,何時下雨,又何時會放音樂,諸如此類。那次練習讓我學到,即便是你不欣賞的導演,看多了就能懂得他的風格與他對現實的理解方式。


我花很多時間鑽研不同導演的完整作品。疫情期間,我休假一個月,看完琳恩薩克斯的幾十部電影。我後來對她說:「你常使用這樣那樣的元素⋯⋯」她驚訝地表示:「天啊!你怎麼知道?」透過作品,你會感到跟導演之間的親密連結。我不太喜歡用「橋樑」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工作,因為橋只有雙向,我更喜歡稱自己是個「平台」,一種更凌亂而自由的存在。

 

——同為迷影人士,我好奇哪些布萊恩狄帕瑪的電影讓你出乎意料地喜歡?

不!我絕對不告訴你!(笑)說來奇怪,因為最後我拿了滿分十分。老師還說:「所以你滿享受他的電影?」我回:「聽著,有時我也討厭。」但那個作業真的很棒,無論是布萊恩狄帕瑪還是安妮華達,理解完整的創作脈絡是重要的。我認為創作者們應該去看一位自己喜歡的導演的所有作品,其中很可能也有糞作,但這都是過程,一切都很人性。在我的家鄉阿根廷,我們九〇年代後曾有一個「新阿根廷電影」(New Argentine Cinema)。我從許多導演身上學到,他們用非常創意的方式理解危機,並結合特有的幽默與文化元素。我總透過觀影來理解當下與未來的走向,而我更偏好獨立電影。
 

——這次是你首度造訪台灣,並且待了幾個星期。能分享一下你對台灣的印象嗎?另外,身為本屆女性影展的台灣競賽決選評審,你對入圍作品有什麼觀察?

在台北,我對許多事感到驚艷,從日常的小事開始。或許你沒察覺,這是一座很乾淨的城市。
 

——但我們有很多蟑螂(cucaracha)⋯⋯

有蟑螂沒關係,世界各處都有(笑)。你們垃圾桶很少,但街上都沒有垃圾,太瘋狂了。在我去過的城市中,台北不如你們說得混亂。每趟旅行我都在學習,但這次在台灣的經驗,更像是個「忘卻所學」(unlearning)的過程。西方社會以「如果我不談論它,你就不會知道」的方式殖民了我們的思維。不去理解這裡正發生的事、文化的複雜與豐富層次,這種無知本身就是一種殖民的結果。我很希望能持續造訪台灣並締結盟友,我感到我們非常相似,我也被台灣競賽單元的許多作品觸動。


為了建立連結,不少創作者嘗試談論家庭與新的記憶,也有許多作品探討母女關係。在我看來,我們身處世代之間的裂縫中。這些影片中的母親,或許是最後一個承受龐大父權壓力的世代,我們這一代則以更強烈的方式解放自我,但仍須處理上一代遺留的問題,因為我們被這些母親養育,包括我自己也在尋找答案。我們這一代女性,對不平等的認知方式與過去不同,也不再受制於資本主義社會對母職或其他需求的壓力。這些議題在入圍作品中非常明顯。我也感受到回到過去以理解當下的重要。此外,情感和慾望被以極為創意和開放的方式呈現,這令我欣喜。


有趣的是,即便在某些保守的社會,也存在不同方式來處理這些敏感議題。在紀錄片創作中,這種方法需要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不像那種根基於「榨取主義」(extractivism)的紀錄片,到某地花短短幾週拍攝,然後離開,最後在大影展放映,我討厭這種作法。我更偏好脆弱且真誠的作品,你能從片中感受到對被攝者的愛與尊重。同樣重要的是,本次競賽有位來自台灣的決選評審鍾適芳,她協助我們釐清許多細微之處,整體來說是很美好的經驗。

《直播不眠夜》(Happiness)/圖片提供 Kino Rebelde

 

——這回你陪著 Paula 的長片《行動代號:躺》來參加女影,也帶著 Fırat Yücel 的短片《直播不眠夜》(happiness)去了高雄電影節。對於此刻的你,「幸福/快樂」(happiness)是什麼?


幸福嗎?很好的問題⋯。《直播不眠夜》講述導演本人 Fırat Yücel 的社運參與,以及一群阿姆斯特丹的社會運動者,他們大多來自北非。他們夜不能寐,因為他們無法停止透過手機關注巴勒斯坦和他方發生的新聞時事。這部短片探討了血清素不足,對睡眠的影響。這是一個美麗的隱喻,提醒我們在許多方面上要持續反抗。片中亦呈現了歐洲的黑暗面,人們有時選擇視而不見的內在暴力。


我剛從一段工作過勞中恢復,但此刻對我而言,幸福是那些瞬間,我們應該更懂得把握自己為了抵達那些珍貴瞬間所做的努力。幸福是做自己喜愛的事,被愛與愛人圍繞,能全心投入自己熱愛的事業,去旅行、遇見人,在一個逐漸崩解的世界中,在這個告訴我們「夠了!」的體系中,我希望自己能活著見證這些轉變。與此同時,既然我不打算生小孩,我將照顧這些電影,帶它們到各處放映,啟發人們思考。我不認為電影能改變世界,但觀看電影的人,可以去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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