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蒼蠅 Butter Fly(2001)/圖片版權 許慧如 |
訪談時間:2014 年 4 月 21 日星期一,14:00pm
受訪者:許慧如
訪談者:吳文睿
_妳是怎麼走上影像創作和工作這條路?
許慧如:我是唸政大新聞系,那時我對新聞工作有憧憬,可是那憧憬是很模糊的想像,我唸新聞系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紀錄片是什麼,從來也沒看過紀錄片,一直到大二升大三的時候,要開始實習,那時候要選實習的單位,我一個選了去電視台實習,另外就選我比較陌生的、沒有接觸過的:多面向紀錄片工作室。我想知道紀錄片到底是什麼?有點好奇。所以那時候我就選兩個不同的實習單位,民視跟多面向。
兩個都去實習後,我發現紀錄片工作可能是我更喜歡的,所以我實習完之後,開始去螢火蟲映像體打工。當初在多面向紀錄片工作室是跟李道明老師,螢火蟲映像體是跟董振良跟周美玲導演,那時他們一起設立了螢火蟲,然後黃庭輔也跟他們密切地合作。
我在螢火蟲映像體工作了蠻長的時間,特別是跟著周美玲還有董振良導演,那時候他們拍很多題材跟金門有關,我爸爸是金門人,可能也因為有這個地緣關係,所以我們也很常回去金門。我在螢火蟲映像體半工半讀,一邊在學校唸書,一直到畢業後都還持續蠻長一段時間。
其實新聞工作跟紀錄片我兩邊都還是會掙扎,畢業以後我也實地當記者,財經線的記者,可是半年以後,我就覺得不大適合,於是離職,正式地跟著周美玲與董振良拍片。那時候拍了一些金門的片、周美玲的片,包括後來的「流離島影」系列,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才到台南藝術大學(後簡稱南藝大)唸書。這過程並不是很戲劇化,其實還蠻順暢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_新聞系的背景對妳後來拍片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許慧如:我覺得其實很有幫助,雖然我們會覺得新聞的整體環境不理想、不喜歡,可是那畢竟是環境因素,實際的工作本質我喜歡。比如說去探究某一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追求真相。我覺得在學校的訓練是有幫助的。實際地來談,讀新聞系的一大幫助是你跟人的一種關係——你要拍紀錄片,其實遇到很多問題都來自人跟人。我後來發現很多學弟妹,或南藝大的學生,開始要拍攝、要進入田野時,不知道要怎麼進入;我覺得新聞系對這個是有幫助的。比如說你現在有一個議題,你感興趣、想要學習、想要了解,新聞系其實有些訓練是可以幫助你比較容易地進入。還有,新聞倫理的教育或田野規範,我覺得在後來的紀錄片拍攝上,很多時候對自己是一個很好的提醒。
_確實很多剛學紀錄片的人都遇到這樣的問題,那如果沒有這樣的背景,要怎麼辦?
許慧如:新聞系不一定是絕對的優勢,只是說新聞系可能提供了部分的優勢,但是它可能也有缺點,缺點有可能是太過議題式的處理。如果沒有新聞系的訓練背景,那也應該會有其他的背景,也許可能是社會系,也許是人類學系的,創作者會因為不同的背景而提供不同的優勢,問題在於自己是不是清楚在那個過程中,把這些轉化為拍攝時的優勢,對其製作紀錄片產生幫助。
_妳的每部作品在形式與風格上的跨度蠻大的,每一部會選擇適合它的形式,選擇也很準確,妳覺得是什麼樣的養成造就的?
許慧如: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比較不受限於什麼既定的模式。現在回想的話,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會受到「什麼事情應該要怎麼做」這件事情影響的人,所以任何方法都是可能的。也因為這樣的態度,我在紀錄片的製作上便享有某種自由度,今天面對一個不同的題目時,我會希望在內容和形式上達到某種契合。
拍攝不同的內容,我會希望透過符合內容的形式,來好好地把想說的話說清楚。我不受限於一個既定的窠臼,有些人可能會覺得說,拍什麼片就應該怎麼樣,或紀錄片應該要怎麼拍,所以相對地會用特定的方式看待。但我反而覺得,應該要配合影片的內容找到合適的形式,相輔相成去談述事情。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會有這種感覺,覺得我的這部片跟那部片,都選擇不同的形式在製作。但裡面可能有一些內在的質地是相同的。
一天 Inside(2006)/圖片版權 許慧如 |
_妳畢業後工作幾年之後去了南藝大唸書,妳覺得在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的學習情況如何?每個時期的氛圍或許都不太一樣,好奇妳在唸的時候情況是怎麼樣?
許慧如:那時候我們每一學年都要做出一部作品,而且每個作品都得要自己完成,我們有些同學為這些事情很苦惱。我當時的情況不大一樣是因為我畢業後除了當記者半年,接下來都是跟著紀錄片工作室在工作,除了螢火蟲映像體以外,也去黃明川導演的工作室實習。我那時很常被安排擔任企劃或者是執行製作的角色,或者製片與行政的工作——可能那時候女生比較容易被安置到這些工作崗位上。
我自己有個強烈的企圖:我很希望能拍我自己的作品。可是我一直沒有辦法真正去拍我想拍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離開這些工作室,去南藝大唸書。我那時候的心念很強,在南藝大的時候很快樂,我可以自己拿著攝影機,拍我自己想要拍的東西。即使可能在技術上有些障礙,比如說不會使用攝影機、不會剪接,妳必須自己克服這些技術門檻,但是因為內在的慾望很強,這些問題對我來說不是那麼大的困難。
當時我的同學也曾反應過希望分組工作、大家互相協調,可是這些事情後來都沒有成立。沒有成立的原因可能是,大家一方面希望可以共同合作,來克服技術困難,可是另外一方面大家關注的主題不一樣,所以後來都還是自己拍自己的片。到現在我仍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學習過程。據後來的學弟妹說南藝大的訓練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不再要求每一年要完成一部作品,我覺得很可惜。當然時間上很有壓力,每年都要獨力完成一部作品,但壓力同時也是逼迫自己克服眼前的困難。
我第一次拿攝影機時是為了拍入學作品,剛好遇上我外婆家房子要拆,我還記得那時候是跟周美玲導演借的機器,我問她:學姐妳借我一台攝影機。因為她也是政大的,所以我叫她學姐。我說借我一台攝影機讓我去拍,可以作為南藝大入學的作品。但那時候我不知道怎麼用,美玲說妳去拍就對了,妳站好就按錄影,反正拍了幾次就會知道問題在哪裡。於是我說好,就真的拿攝影機去外婆家拍。
拍了一段時間之後,周美玲學姐就問我,「有遇到什麼問題嗎?」我說,我發現我知道什麼時候要開機,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關機。這個問題是我一開始遇到的問題,其實也是即使到了現在還會遇到的問題。影片要拍到什麼時候?是否要做一個結束?這件事情我會覺得有一點接近哲學式的思考。因為紀錄片跟劇情片是不一樣的,紀錄片是一直進行的,尤其如果拍的對象是人,或者說是人生,那就不是你按停止鍵就停止的,不是導演喊「卡」就會結束的。我知道這個時候很精彩要開機,可是我會覺得一直跟著這個人往前進,但什麼時候才是關機的時候呢?後來美玲學姐跟我說:「這個人如果出鏡了,妳就可以按停了。」,喔原來是這樣。
後來我再次回去找周美玲學姐的時候,我請她幫我看一下毛帶,她看了後,她說好奇怪,為什麼我總是拍一拍就移到旁邊,或是拍一拍就離開。我回她說:「妳不是跟我說人物出鏡就可以關機嗎?」所以我變成不知道什麼時候要結束錄影,只好把攝影機移開,這樣被攝者就出鏡。現在回想起來很好笑,其實那時候我是用一種非常本能、直覺的方式面對攝影機,面對我要擷取的影像到底是什麼的這件事情。
我記得我在剪接時也是一樣。我們那時候經歷剪接「從線性轉非線性」,我覺得也算是運氣好,我完全沒有考慮學習線性的剪接。我入學時買了一台電腦,裝上剪接軟體,想說既然要做個選擇,就學習非線性的剪接吧。可是我還是不知道怎麼剪,對剪接軟體完全不熟,學校老師也不教這種技術課程,一切都靠自己摸索。我剪剪剪剪了很久,覺得很奇怪怎麼都剪不到一分鐘?剪很久都還是很短。有一天我就跟一位同學說,妳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我已經剪好久了,可是都沒有辦法突破一分鐘。然後她說好,就來幫我看。我們一起看我剪的東西,看了很久後她說:「這樣真的沒有一分鐘嗎?」後來我們又仔細研究,我們都不大會看剪接軟體的時間碼,後來才發現已經快要十分鐘了!完全失去時間感。我們倆一直笑,想說怎麼會那麼荒謬,出現這種事情,很不可思議,搞不清楚狀況,可是也很好玩。我覺得那時候對我來說,技術上的障礙其實不是很大的問題,可能會有點困難,可是內在有一個很強烈、有一些話想講,想要透過紀錄片去傳達的念頭。
回想起來還是很快樂,因為每個人都在做不同的東西,都在做自己很關心的事情,不管是人或者是議題;聚在一起的討論都是跟紀錄片有關的。那時候我們都住在「三明治宿舍(南藝大第二學生宿舍)」,我用自己的電腦剪接,沒有去剪接室,有的人在剪接室剪、有的人在宿舍剪,碰面時會一直想看彼此的東西——你幫我看一下我剪的,彼此討論拍攝遇到什麼困難。我覺得那個對話的過程給我的幫助非常大,那個時候的南藝大提供了一個——雖然我們也沒在上什麼課,說真的,沒有老師真的教攝影、剪接,但是在那環境跟空間裡,我們有很多對話的可能。因為會有時間的壓力,壓力會 push 大家一定要完成;我們又有同伴一起經歷這個壓力,可以彼此討論,看看別人是這樣想事情、那樣想事情,我覺得很好。
我自己很享受那過程,包括我們可能會跟老師意見不合有衝突——很奇怪我們那時候跟老師很不合,我不知道為什麼學弟妹跟老師們都感覺蠻好的。我們當時有很多問題,包括制度上的、作品上的,其實有很多衝撞,可是我後來回想,那些衝撞反過來也給我們力量,比如針對我堅持要這麼做的原因做辯駁,而辯駁過程回過頭來會讓作品有力量。所以我蠻懷念那時代,可能現在跟以前很不一樣了。如果現在沒有更好,那我們有沒有可能回去呢?我也不知道。
也許當時大家對每年要獨力生產一件作品感到困難,但最終我們都通過那困難,把作品一部一部生產出來;烏山頭影展也是一件我們非常期待的事情,每年我們都很期待,放完片後坐在外面的階梯,一整晚討論彼此的片子,我覺得是很好的過程,很讓人懷念。
奶油蒼蠅 Butter Fly(2001)/圖片版權 許慧如 |
_妳說一開始拍自己的片子時有技術上的障礙,但我看《奶油蒼蠅》感覺蠻沉穩的,比如妳攝影機選擇的站位、構圖,真要挑剔的話可能聲音偶爾有瑕疵,除此之外我覺得沒有青澀的感覺,即使放到現在來看依然一樣。好奇妳當初拍攝這部作品時做了哪些準備?
許慧如:其實我是很直覺的人,我覺得啦。那個時候就是拿著攝影機到現場,包括怎麼結構整個影片,都是直覺式的。我連認識寶妹都是經過她店門口,就覺得被她吸引,我走進去問她說:「可以拍妳嗎?我是一個紀錄所的學生,我現在要拍一部紀錄片,妳願意讓我花一年的時間紀錄妳的生活嗎?」我完全沒有先調查這條街有什麼、住民的年齡層,完全沒有經過這些基本調查,就直覺覺得我被這人物吸引,直接推門進去問她,然後她也竟然答應。那個時候的確是青澀。
我很少回去看我的作品,自己覺得有點不忍卒睹,攝影和剪接也是一邊摸索、一邊建立,但我覺得說這可能也是優點,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自由度很高。比如說那時候來唸紀錄所的可能些人對於紀錄片的歷史、紀錄片作品已有不少涉獵,可是我卻很少,但是這個少,也不帶給我限制。我想要這樣剪接,也沒什麼不可以,我很自由地去完成一個片子。
我讀新聞系時並不是廣電組的,所以我也沒有機會碰觸攝影機、剪接系統,完全沒有。但我現在回想,會覺得在新聞系受到的訓練是某種說故事的能力,比如我今天遇到一個事件,我如何透過文字、某種敘事,把它完整清晰地說明清楚。我覺得在製作影片上也是這樣——攝影跟剪接對我來說是一個工具,輔助我把我想說的事情說清楚。技術層面很好克服,觀念反而是核心,換言之,你有你想說的話,這件事情可能更重要。
_妳有從文字思考轉到比較偏影像思考的這個過程嗎?
許慧如: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不足。所以這兩年來,我也慢慢地改變,這個改變反而是我現在遇到的困難——我以前都是自己拿著攝影機、自己剪接,但現在我會慢慢地希望作品的攝影、剪接能找到合適一起合作的夥伴,對方可能在影像的思考上,能比我更清楚,或者說可以有更好表現的,可以補足我的盲點。但是,這也會遇到很大的困難,我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是比較直覺式的,是我個人面對事物很直接的感受,我在當下如何闡述這事情,所以我就這樣拍、這樣剪接了,攝影跟剪接如同是我個人身體感知的延伸。但當我要跟攝影師合作、要跟剪接師合作時,我必須要有一個轉化,就是我剛剛講的,需要有影像層面的思考;那麼這樣的合作是加分呢,或者會因為轉化,而讓有些東西沒有辦法延續?其實我還在掙扎這件事情。但這也是我目前在創作上的侷限吧。
_妳的《鄉關何處》不是自己剪的,我自己在看的時候,確實感到某種距離感,好像沒那麼「貼」。
許慧如:雖然《鄉關何處》不是我自己剪接,但其實也算是我自己剪了。第一,它的旁白是我自己的旁白,所以影片的基本架構跟敘事都還是我自己,沒有辦法放手給剪接師處理;第二,我雖然是請剪接師剪,但剪接師剪完後,我又自己剪了一段時間。所以,關於「如何真正與人合作」這件事,我還在學習。
去年我幫高雄電影館拍了《鬥瓶子》,我和另外一位剪接師合作,我覺得這個合作關係讓我自己放得更鬆;攝影也是,攝影師就是我先生,所以由我自己攝影的比例又更少了。但我看《鬥瓶子》時,有時也會覺得它不像我的作品,但我還不知道怎麼去調適這個轉變——把自己的片子分工出去讓專業的人來執行,是好的嗎?還是說要回到我原本比較熟悉的工作方式?其實我還沒有定論。但也可能因為我是拍紀錄片的,比較不那麼公共,它可能比較私密,或者個人的題材,這樣的作品適不適合一個完備的團隊來做?我覺得好像有點困難。但我必須承認我得要學習這件事情。
至於你感受到《鄉關何處》的距離感,或許原因不在於我的剪接是不是交給別人剪,而是與我本身在這作品中想談的事情有關。
_我自己的感覺是,許多從南藝大紀錄所畢業的人都會碰到這情況,因為以前都是單打獨鬥的訓練,所以之後得學習怎麼跟技術人員溝通。在外面接案子時,業界有業界的做法,人家也會覺得說,你們怎麼這樣子做事。
許慧如:即使這兩年我試著學習這件事,可是我也沒有真正跟所謂的「業界」合作,頂多就是跟學弟妹或者朋友一起工作。至於溝通是否順暢,我會把它納進來在製作層面一起思考,花很多力氣跟劇組、技術人員溝通協調,或者選擇把編制縮小在比較適當的範圍,這兩者的取捨與轉化,我也持續地找尋最佳的工作模式。
雜菜記 Hard Good Life Ⅰ(2003)/圖片版權 許慧如 |
_妳拍完《奶油蒼蠅》之後就是《雜菜記》了。這兩部片的型態跨度非常大,如果說《奶油蒼蠅》是「傳統紀錄片」的話,《雜菜記》就是跳躍非常大的作品,不只在影像風格上,妳甚至能選擇與被攝者的距離,以及電影跟觀眾的距離,妳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許慧如:其實這主要的轉變是來自被攝者。拍《奶油蒼蠅》時我完全是從「完成一個作業」出發,當時也有一點是因為南藝大紀錄所的學生正面臨一種質疑:「為什麼大家都是在拍自己的親人、朋友?」所以,我那時候想說:「好,我就到路上看到一個人,而那個人如果也願意讓我拍,我就拍他。這樣就夠陌生了吧?」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後來完成《奶油蒼蠅》,我完成的時候並沒有察覺任何問題,我沒有察覺自己的態度,以那樣的方式進行一部影片拍攝其出發點本身是有問題的。
後來我拍《雜菜記》,這是我第二年的製作。其實我本來很迴避拍我父親,但因為我當時的指導老師是吳乙峰,他的指導風格就是,我們必須要去碰觸自己最不敢碰觸的題目。過程有蠻多的爭執,那我後來決定拍我的父親。起初我拿起攝影機時,我不知道怎麼拍,所以我就延續《奶油蒼蠅》的方式拍我的父親。可是拍了一陣子後,我就覺得完全不對,那個完全不對在於我拍的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那些我早就知道的,關於我父親的事,我只是透過做作業的過程,把他拍下來,然後給其他人看我完成了一部影片作業。但那已經不是我的父親了。
那是我第一次很用力地在思考什麼是紀錄片的本質?我要用怎麼樣的方式拍攝我父親,拍攝這位我眼睛所感受到的、我心裡所感受到的,這位在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我跟父親相處了幾十年,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拍他?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核心問題。也因為我要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才有《雜菜記》的出現。
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餘力去管其他人怎麼想這部影片,或者說,到底一部紀錄片該長什麼樣子,這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我只在乎我跟我父親的關係,該如何透過這個影片呈現出來。所以《雜菜記》就變成一個只屬於《雜菜記》的樣子。我前面提到,我跟南藝大的老師有很多衝突,當時吳乙峰非常反對、不認同《雜菜記》的樣子,但也因為我很清楚我必須要捍衛,我想要捍衛好不容易我自己才有一點點瞭解的一件事情,所以,《雜菜記》變得更純粹,變得更無所懼怕,它長成它的樣子。
《雜菜記》對我成為紀錄片導演的影響非常關鍵。其實我從小到大都算是一位好學生,一位乖乖的好學生,我也清楚怎麼樣可以符合多數人所預期的美好想像。《雜菜記》的粗糙、沒有聲音、畫質不好,與常人所謂的美,有段距離,但是對我來說,那是很美的事情,《雜菜記》的真實,是更靠近我覺得美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這部片對我而言是個重大的突破,那突破甚至回應到我自己的生命,不完全只在作品裡。所以《雜菜記》才會跟《奶油蒼蠅》那麼不同。
黑晝記 Hard Good Life II(2008)/圖片版權 許慧如 |
_我一直到《黑晝記》才發現妳跟妳父親在拍攝時講的話,其實沒有像在《雜菜記》裡面這麼少,是那時拍攝時做的選擇嗎?
許慧如:其實不是刻意,而有種凝結之後的結果。我自己拍我爸爸,一開始我先訪談他,問他年輕的時候都做什麼、幾歲的時候怎麼樣、我小時候你怎麼照顧我等等,他去哪裡我就跟著去拍。後來我覺得很可笑,覺得我拍這個給別人看是要做什麼?直到某一天,我爸爸巡邏完坐在一個以拍攝條件來說非常光線不足的地方,他坐在路邊的街角抽一根煙,我拍完那個畫面後,心裡很被觸動——這是我的父親,我用我的生命實實在在感受到這個才是我的父親,而不是在鏡頭前面接受我訪談的父親。
所以,我說這是凝結的結果,我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刻,我知道我其實想談的是這個——我想要把一個女兒感受到的,她跟父親相依為命了幾十年,其實父女間本來就不是透過話語來傳遞情感,我所感受到的那一刻,我有沒有辦法透過什麼方式,透過一部影片傳達出來?所以《雜菜記》是這樣。
它的安靜不是刻意的結果,我不是刻意要安靜,而是這讓我和爸爸的關係可以更清楚地被感受到,或者是說一種還原吧,把一些外衣剝除。我也被問過這個問題,問我《雜菜記》和《奶油蒼蠅》的差異。我感覺我拍《奶油蒼蠅》的時候是用加法,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就把我會的加進去,透過加法讓影片成立。而拍《雜菜記》的時候好像是減法,我明明確確知道這對父女的關係,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些「外衣」或者那些外在的、表象的東西一一剝除,剝除到最後,最核心的就是我想要說的事情。所以乍看會覺得這兩部電影很不同。
我覺得有件事情很好玩,拍完《奶油蒼蠅》後,我參加影展,在作品放映的場合,老師會批評,其實像是廝殺,很恐怖,所以我們的心臟要很強。《奶油蒼蠅》播映時並沒有遇到很大的責難,我當時雖然像是一位紀錄片素人,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可是做出來的東西起碼在基本條件上是OK的;在影展放映,也沒什麼問題。可是我後來回去找《奶油蒼蠅》裡的被攝者寶妹,當時影片已經完成、影展也跑完了,我問她說:「當時妳怎麼會答應讓我拍妳?」因為當時她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她怎麼會答應讓我拍?寶妹就說:「因為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在過什麼樣的生活。」她也想要透過另外一個眼睛看她,去瞭解她自己。我覺得這個答案很有趣,我就問她看完以後覺得呢?她覺得:「那個並不是我。」
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那衝擊在於,我一方面覺得這說法有趣,但一方面也覺得我看待作品的方式不能只有形式上的,即便形式上看起來可能沒問題,在學校或是在老師眼裡,或者說,一般紀錄片的標準,這部片是可以過關的,可是我心裡明確地知道:沒有,有一件事情其實沒有過關。影片談得還是很表面的東西,我透過拍紀錄片看到的這幾位年輕人,其實都是非常表面的事情。所以這也讓我回過頭來反省我拍下一部片子,面對下一位被攝者時,有什麼樣的可能性是可以讓我更往真實靠近的。
_我聽說《雜菜記》在放映時有些爭議?
許慧如:吳乙峰當時是我的指導老師,他有一個他自己對於紀錄片該是什麼樣子的想像。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弔詭的事情,但這個先不談。反正,我後來還是堅持用我自己的方法拍這部片。在還沒有烏山頭影展之前,我有一次在小放映廳放映這部片,我放到一半,吳乙峰就說不要放了,意思是不准放,不要再看下去了。那時候吳乙峰覺得這個學生沒救了,我等於被趕出去,就是一部沒救的影片、沒有救的學生。但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就把我的電影修成一個比較符合他想像的影片,來通過我的學期製作。對我來說,那個時候我已經找到我自己對於這部影片的答案。我那時候真的感覺到很紮實的力量,我知道我要怎麼做。所以我按照我覺得的、應該的方式完成這部片。
我那時有個任性是說,如果我今天拍的是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也許對方也會覺得那個不是他;可是我今天拍的是關於我自己的故事,我覺得應該只有我有權力來說我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所以,那時候我非常堅持,那吳乙峰也很堅持,但總之我後來還是用我的方法完成《雜菜記》。
我很清楚我從這部影片得到的力量。但另一方面,我也會懷疑自己,難道是我跟觀眾的溝通失效嗎?它真的是一個無法透過語言溝通,只能是我自己認知到的事情嗎?這件事也是一次很大的歧異,可能是改變我之後創作方向的一件重要的事。
《雜菜記》入圍了山形紀錄片影展,甚至在山形紀錄片影展得獎。這件事是我在創作路上一個相當關鍵的影響,讓我覺得說,他們的確把紀錄片當作有一定高度的作品來看待,它的確可以觸及很核心的人類感知,這不僅是很個人的作品,也傳遞某種共通的情感。我不否認有些紀錄片適合肩負起教育或社會功能,但是我也覺得有一些紀錄片,它是透過很個人的方式,去表述對事件的感受。這兩者需要同時並存,而不是說把紀錄片變成只有一種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