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2】專訪紀錄片導演許慧如(下)

雜菜記 Hard Good Life Ⅰ(2003)/圖片版權 許慧如

 

接續上篇

 

訪談時間:2014 年 4 月 21 日星期一,14:00pm
受訪者:許慧如
訪談者:吳文睿

 

_妳有自己很喜歡的導演或作品嗎?

 

許慧如:有啊,其實我很喜歡像拉斯馮提爾的片子,還有《白色緞帶》的麥可漢內克導演。我覺得我喜歡的電影大部分都是比較冷硬,但這些片子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高貴的東西,就是人類存在生活裡面很高貴的東西。
 

_妳喜歡的片子都很激烈。

 

許慧如:激烈,對,強烈,冷硬。我喜歡像這樣子的電影。以台灣的電影來說,我喜歡像蔡明亮導演的作品,我比較不喜歡那種溫情的電影,當然有一些我也會喜歡,但是往往經過比較長的時間後,留下來的作品,可能接近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感受。但是我也不覺得冷酷的電影到後來是沒有深情的,不一定是。

 

紀錄片的話,荷索的電影我喜歡,但是河瀨直美的電影我也很喜歡,好像是不大一樣的路線,可是他們分別佔據了我心中不同的位置。

 

_妳在影片的選擇上很精準,比如說和被攝者跟觀眾的距離,甚至一些元素,比如說字卡、《一天》裡面的時間碼、黑幕的長短,甚至片尾 roll card 的速度都考慮得很精準,那是怎麼決定的?
 

許慧如:應該說我很清楚我要決定的東西,而不是被決定,這個意思是說,比如會有人問,為什麼那個字卡是黑色或是白色?為什麼影片長度是這樣?為什麼不是那樣?很多時候,很多人有個既定的印象,覺得字卡應該是怎麼樣,當他今天有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表示我跟一般的不一樣。那我會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是這樣?當然不是為任性而任性,而是我今天想要很清楚地,影片裡面的每個元素都是我希望它的樣子,那它長這樣的理由必須是更正當的,影片中的所有符號都是為了服應影片中所要談的內容。我在意的是每個選擇有沒有呼應我要傳達的事情。

 

例如剛剛講的《一天》,現在回想,可能會覺得有一點無聊,可是那個時候我會想這麼做的原因,一是實際的生產過程,一是關於畢業影片要生產的過程,我想要談論關於時間這件事情,包含影片裡的時間,以及在實際現場的時間。時間這件事勢必成為一個重要的元素,一個需要喚起觀眾意識的元素,所以字卡就變成像時間碼的那種東西,它也許不能直接地給觀眾一個答案,可是它絕對可以喚起一個疑問:「為什麼這個導演現在要這樣?」如果能夠喚起觀眾的疑問,我覺得這起碼就有思考跟對話的可能性,那它就可以被討論,它就不會是一部大家坐在那邊,無意識地被餵養的一個小時的作品而已。


_做了選擇且要做得很精準,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天》在一小時裡成功傳達出一整天的焦慮,裡面那些黑卡的長短,都很精準,有的長、有的短,這個是直覺去決定的嗎?
 

許慧如:對。所以關於精準這件事情,我覺得也是一個有趣的題目。比如說你覺得這個長短很精準,可是我之前曾經跟一位剪接師合作過一部他人委託的小影片,那位剪接師都會問我幾秒,比如說上一個人名或畫面,他會問我這個畫面要幾秒。我沒有辦法回答他,我說你跑給我看,我說停的時候你就停,他可能覺得我很不精準,後來我們的溝通產生了小小的問題。我不知道這跟性別有沒有關係,但他很需要確切的數字,需要我告訴他說,這段要幾秒鐘、那個我要幾秒鐘這樣,可是我沒有辦法這樣子回答他,我只能用很直覺的方式來傳達我的精準——那就是:「好,我要跑到這個時候」、「不夠長,我要再長一點」。所以,對你來說的精準可能是精準地呼應我的感受,但是如果是對業界的剪接師來說,這是不精準的,因為他們有一種慣性,需要確認字卡要跑幾秒、片尾應該要跑幾秒,有一定的制式作法。但對我來說,那些都是可以很輕易地被打破的事情。 

 

一天 Inside(2006)/圖片版權 許慧如

 

_《一天》裡面,其他人在睡覺的時候妳在做什麼?

 

許慧如:我的被攝者在紀錄片拍完後,她覺得只有我是真正在陪她待產,她覺得其他人都不用心(笑)。我那個時候的確是處在焦慮狀態中,因為我不知道小孩什麼時候會生出來,不可以錯過這件事情,我一定要堅持守到最後。所以,我也讓觀眾跟我一樣處在那種焦慮裡,這是我覺得這部片必需做到的事情,這樣我才能夠去談這件事。我當時必須要說服我的畢業製作指導老師張照堂:我只要拍一天,這是我的畢業製作,所以我一定要有充足的理由去說服他,那我要談的除了是被攝者跟拍攝者的關係以外,還有電影跟觀眾的關係,我們沒有一個共同的情緒是可以扣連在一起的,但那種等待、焦慮,其實就是一個重要的元素。回想起來,實在非常感謝張照堂老師當年對我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_我把妳的六部作品攤開,我發現有一個蠻有趣的事,妳好像都在「拍自己」跟「拍別人」之間擺盪:「拍別人」《奶油蒼蠅》、「拍自己」《雜菜記》、「拍別人」《一天》、「拍自己」《黑晝記》、「拍別人」《大水之後》;到了《鄉關何處》,則將兩者重合為一。 

 

許慧如:我沒有計算過這件事情,不過你這樣講,可能是我需要的一種呼吸耶,有可能是這樣,的確是喔!這麼巧,但是你沒有去統計過這件事之前,我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可是我現在覺得,可能我需要這種呼吸。一直拍自己我會覺得窒息,一直拍別人也會。應該是說,我拍紀錄片一個最大的原動力,就是在於關照自己的生命狀態,所以可能因為這樣,我很需要往內看與往外看,才能取得某一種讓我繼續往前走的一種平衡,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我不是那種很議題式的導演,就是可能有些作者他們關注環保啦,或者是關注政治題目或什麼,我覺得我比較不是。議題對我來說,不是那麼非得是什麼樣的題目,當然它一定會扣連到我的生命經驗這件事情是重要的,當然會取決於我現在經歷什麼樣的人生狀態,但是殊途同歸嘛,不管是拍別人或是拍自己,就是一個往內看、一個往外看。

 

_為什麼妳說妳拍紀錄片的動機是自我的觀照?


許慧如:可能我覺得我生命裡還有一些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情。說實在的,我有時候會覺得有些導演在拍攝某些議題時,其實是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很高的高度試圖解決什麼問題。我覺得我自己並不是這樣,我生命中還有一些創傷吧,或者說是缺憾,還有東西是我沒有完全地理解,也還沒找到一個自己面對生命的狀態,所以就不可能用一個至高者的角度去看待其他事情。我覺得面對自己是很重要的,面對自己也成為我很主要的創作動力。

 

_不管「拍自己」或「拍別人」,妳的作品始終關注「人的處境」、「人的來處和去處」,原因是什麼?

 

許慧如:我覺得這些問題很根本,一直圍繞著人存在的問題,我對這些事情有疑問,我覺得我一定要試著解決這些問題,我才能再繼續往前走,那我只是為了還能繼續往前走,而去拍這些片,不管是看待生,或是看待死,或是看待我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於是,議題對我來說,只是那個時刻的一些背景,關注的核心其實都沒有變過。所以我從不覺得我一定要拍什麼題目,或一定不拍什麼題目,我很清楚地知道說,這些題目最後都會回歸到我要面對的事情。

 

比如以莫拉克風災這件事情來說,雖然當時的背景是一個災難,但是它回應的還是我在意的事情,或者說也是一個關於生死,或是關於家的題目。我相信對其他人可能也是,只是大家是不是把這部分的比重放得很多,有的人可能可以把自己隱藏得疏離一點,我覺得我比較投入,當這件事情發生,我投身在裡面的時候,我以什麼樣的想法、什麼樣的狀態去思考這件事情。

 

_說到妳投入的這個部分,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妳的片子裡頭,妳跟被攝者的距離是很近的,可是妳的作品又是比較偏冷調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許慧如:拍攝的時候,或說在現場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很投入在其中的,拍攝現場我很進入狀況,但一旦離開,進到剪接室的時候,我其實又很抽離地在想這整個事情,好像可以退得很後面去看,而且那個退,可能是退到我自己的後面,包括在處理我自己的時候。人格有點分裂。

 

黑晝記 Hard Good Life II(2008)/圖片版權 許慧如

 

_那妳是怎麼決定作品跟觀眾的距離?

 

許慧如:以前有人問到《雜菜記》跟《黑晝記》的對照。拍《雜菜記》的時候,我比較是跟自己對話,我想要自己去整理自己的脈絡,特別是跟爸爸的關係;但是《黑晝記》不一樣,因為《黑晝記》是從我爸爸生病時拍起。另一個因素是,《黑晝記》申請國藝會的補助,所以它的前提並不是在一個真空的狀態,不像以前在南藝大,我只要對自己負責任,做一個我自己在意的作品。《黑晝記》這部電影一開始就有一個要去面對觀眾,比如說要跟國藝會結案,我要完成一個作品帶到觀眾面前。

 

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是很沈重的一件事情,只是覺得好,我們來談生病,甚至有沒有可能透過這個方式,去鼓舞生病的人,包括我爸爸,還有我未來面對的觀眾或其他人。其實一開始想法比較輕鬆,因為沒有預期到後來這會是一部沉重的影片。我的確也在一開始時就把觀眾的部分考慮進去,可是那個考慮其實也不是很理性的分析,這有點像是我今天要寫一篇日記,但是這篇日記要寫在我的日記本裡,或者是要寫在我的部落格上,其實就會有點不同了對不對?我寫在日記本裡的可能是非常任性的,很直接的或是某種宣洩式的,因為那一本我知道闔起來是放在抽屜裡面的。可是今天當我要在部落格寫一篇日記的時候,雖然它還是日記,可是的確會需要考量未來可能會被公開、可能被看見,所以可能在措辭、用詞上,會跟在抽屜裡的那一本是不一樣的,即便這兩者都是我的日記。我回想起來,我當時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會回答說有考慮觀眾的,因為有個不一樣的前提。

 

_想請妳談一下莫拉克那兩部電影《大水之後-關於家的12個短篇》、《鄉關何處》。雖然《大水之後》是十二個短篇,但其中是有關連的,或說在敘事上是有推進的。這兩部電影的拍攝是怎麼開始的?

 

許慧如: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想拍,不想拿著攝影機拍,因為我很清楚攝影機這件事情,它有的時候的確會產生道德角度衡量上的問題。莫拉克風災發生時,因為我就在高雄,所以我有種迫切感,很想要做點什麼,是很不假思索的第一時間就會希望自己可以做點什麼的那種。我一開始的確不想要帶攝影機去,因為會怕,會怕說有些事情變得不單純——本來很單純的心念,可是因為帶著攝影機,我的心念會變得不單純。到底自己要怎麼過自己的那一關,可能都會是一個問題。

 

那時候我在婦幼館上課,婦幼館就是以社會局的角色,盡力協助災後安置,所以我就跟婦幼館的人一起去災區,幾次以後,他們幫忙做哪些事情,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反而我變成一個不知道該做什麼的人,那時候在現場是這樣的情況。後來,婦幼館的工作人員就問我說:「妳怎麼都沒有帶攝影機來?」他們希望我能紀錄這事情.其實我很掙扎,但後來還是帶著攝影機去了。

 

當時我剛好遇到陳亮丰導演,她在安置災民的工兵學校觀察災後重建,我們聊了蠻多的,我覺得我剛好跟她是一個對照。亮丰拍九二一拍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這次不要再帶攝影機到現場,我覺得她當時也面對很多自己的個人焦慮與精神狀況,而長時間的蹲點記錄,已經超出她可以負荷的範圍了,在現場拍攝等於是再負荷一次這樣的災難。我相信她也在反省一些當初所經歷的事情。

 

我的情況則是:我要不要在這場災難接續拍攝?我自己也猶豫,但是我們有一些討論,到後來是當我們都還在猶豫的時候,妳會發現現場的攝影機越來越少,從一開始很多,包含很多社區大學或是很多拿著手機紀錄的,起初大家在現場都帶了攝影機,包括記者,反而是我們還在掙扎、還在想說怎麼樣做才是比較好的、比較對的,後來就慢慢發現現場的攝影機越來越少了,連一般記者,他們也慢慢開始有其他的事情,就慢慢慢地離開災區,到後來只剩下一台、兩台攝影機時,妳就會覺得說,這個時候好像沒辦法停下來,我好像必需對這件事情有個責任。所以我就決定拍了。開始拍了一段時間後,他們就會對妳有期待,他們就會期待什麼時候妳可以把它完成,因為居民慢慢地會清楚說,妳的這台攝影機有可能為他們講話發聲。

 

我剛開始拍攝時,居民都不跟我說話,到後來才開玩笑告訴我,一開始他們覺得我很像慈濟的人,頭髮短短,感覺很慈眉善目,帶著佛珠,一副是在唸佛的樣子,所以居民都覺得我是慈濟的,然後不跟我講話。直到後來他們才清楚說,我跟他們是站在比較靠近的一邊,後來就對我有期待,而且希望我可以透過影片、這些影像,幫助居民,傳達他們的訴求。

 

我覺得我當時也遇到角色上的問題,就是我很清楚地跟居民說,其實我並沒有辦法如你們所預期的,因為他們希望的可能是在此時此刻把記錄下來的居民們的想法,可以直接成為對外界於災後重建措施的反映,比如說政府或是慈濟。

 

但我們都知道紀錄片不是那麼立即性,而且它的角色需要一段的時間沈澱後,才能用比較抽離的方式看清楚整件事情。所以當影片完成時,很多事情已經成定局,但也因為這樣,才能有比較清楚的事件輪廓,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就像你剛說它是有推進的,雖然看似是一個一個獨立的故事,但彼此其實是有關連,事件也是彼此推進的。

鄉關何處 Out of Place(2012)/圖片版權 許慧如

 

_《鄉關何處》這部片可能是妳作品中敘事結構最複雜的,一開始也是從拍自己開始,中間可能岔出去拍別人,最後再合在一起談對生命的追問,這部片的創作背景是怎麼樣?

 

許慧如:這部片我覺得它之所以結構會如此複雜,其實是因為那時候有一些我們本來就在做的,比如說去歐洲拍的東西,就是一開始的部分,還有關於我自己家族故事的部分,那些是我本來就在做的。莫拉克風災之後,國藝會針對小林村和平埔文化有些歷史的使命感,他們希望找幾位導演來拍這題材,希望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切入,所以當時阿階(羅興階)導演拍災後的重建過程,他在第一時間進入災區;另外一個角度是由小林村當地人,即由當地協會從自己的角度,比如培訓自己的年輕人拿攝影機記錄對這災難的想法,我覺得這個出發點是好的,不只是被他人觀看,而是由在裡面的人紀錄從怎麼樣的角度觀看這個災難,包括後來的重建。

 

當時我們覺得如果真的要談這件事,我想要從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角度來談。如果國藝會可以接受,我是從一個這麼個人的方式來拍這個片的話,那我們會願意,因為這也是我本來同時就在進行的,關於血緣跟族群的事情。我覺得頗幸運的,當時的評審也具備後殖民論述的背景,我提案時就告訴他們這會是一個這樣複雜的切入談法,他們其實也理解,也會覺得如果的確是這樣,那這三部影片可能就會是很不同的面貌,雖然一樣是談小林村,一樣是從同個災難去談。是因為有這樣子的前提,我們就決定做這部片。我自己覺得蠻幸運的經過這樣的討論,所以我可以按照自己想要談論的方式處理這部影片,而不用背負著拍攝災後的議題這樣的角度,所以《相關何處》才可以是現在這個複雜又豐富的樣子。
 

我後來覺得蠻可惜的是因為拍完《鄉關何處》後,我自己就生寶寶了,要照顧小孩,所以我其實沒有很多機會,讓這部片跟觀眾有比較多的對話,這個我覺得比較可惜,所以其實看到《鄉關何處》的觀眾不是很多。

 

_裡面風災的部分是跟《大水之後-關於家的12個短篇》同時進行嗎?

 

許慧如:對啊,差不多,比較晚一點,開始的時間比較晚。剛開始我們大部分在那瑪夏,幾乎等到他們都被安置好了後,我們才開始拍小林的部分。應該是說,我們是等這部片確定可以用這樣子的方式拍攝時,才跟我們原本就在進行的主題扣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大的影片。


大水之後-關於家的12個短篇 Twelve Stories about the Flood(2011)/圖片版權 許慧如


 

_我想問一些比較實務方面的問題,妳的工作模式似乎一直都很精簡,我好奇想妳的工作方式,還有妳怎麼選擇器材?

 

許慧如:我好討厭現在的器材喔!我非常懷念以前,我先前說我第一台攝影機是跟周美玲導演借的 VX1000,我一直非常懷念,我覺得那是最適合女生使用的一台機器。我所謂的「最適合」是相對,當然現在也沒在用 DV 帶,我覺得它的大小還有操控上,是一台妳的確可以操控它,而不被它操控的機器,妳可以很專注在影像裡的。

 

對我來說現在的機器都很困難。我自己有個路線上的掙扎,那個路線一是關乎專業分工,另一是回到我自己拍攝。我現在有兩台攝影機,一台是 FS100,那一台我完全不使用它,它完全是當我要跟其他攝影師合作時交給攝影師來拍;另外有一台小的攝影機,小的攝影機則是滿足我自己想要拍時,是我可以操控的。但我一直覺得這樣不太理想,我還在尋找一個可以回到以前那種拍攝感覺的機器:畫質上、技術條件上,能達到一定水準,同時它的體積、重量還有操作上是符合便利性的使用。我希望可以找到一個像這樣的機器,可以回到一個不被器材影響的狀態。因為我發現,攝影器材對我的控制越來越強,我越來越受制於器材。
 

受制於器材的意思是指如果我希望有比較好的畫質,那我勢必沒辦法自己拍,我必須依賴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或者說,多數時候我必須把攝影機放在腳架上,那放在腳架上跟手持,我會覺得其實它的工作模式是很不同的,絕對會對作品內容產生影響,所以拍攝者就會改變拍攝方式,這是我覺得越來越有種被器材控制的不願意感。

 

_機器小,鏡位的選擇可能比較多,然後侵略性也比較低。

 

許慧如:拍攝者跟被攝者的關係也會不同。有時候真的蠻懷念的,會想到我當初在拍我外婆的時候,我是可以拿著一台小攝影機,跟她一起躺在床上聊天,即便說那種構圖、拍攝方式,不是符合業界的條件需求,但對我來說,那種親密感是我覺得更重要、更難能可貴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器材的確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因為它的確影響我們跟控制我們作品的走向,但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我們以為器材就是器材。或者是說,會很容易去追求好或是新的,端看拍攝者怎麼取捨,因為中間必然會有些抵觸,小的攝影機它可能還沒有那麼好的畫質,但現在會越來越好。

 

另外,我也很不習慣現在的相機,它要外接這個、外掛那個,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困擾。我常常很懷念 VX1000,但沒辦法,科技始終在改變人性。比如我們一開始沒辦法接受沒有 DV 帶,剛開始用記憶卡時會覺得很沒安全感,可是後來還是不自覺地慢慢被改變,因為那的確比較便利。

 

_像小川紳介那樣拍紀錄片真的很厲害,影像跟聲音還是分開的時代,一出動都是整組人一起跑,整組人都要很有默契。

 

許慧如:所以我會覺得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女導演,其實是因為器材的改變才發生的變化,讓我們有自己拍攝的可能,而它也影響了創作的內容。我覺得有一些比較私密的、比較個人的影片,可以被成立。我覺得跟器材的變化很有關係。

 

之後可能會有更大的變革吧,其實在太陽花學運中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比如以前的媒體非常少,所以很需要有綠色小組的存在,他們能提出一種跟主流媒體不一樣的角度談事情。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人人都有手機、人人都有攝影機,反而難在你怎麼篩選這些事情,怎麼找到另外一種敘事的觀點,這件事情我覺得是重要的。

 

我覺得要用一個完全不同的思維去想這件事情。這次學運發生後,跟之前九二一或者是莫拉克風災,當災難發生時一樣,紀錄片工作者一定會有個直覺覺得自己有種使命感,當然我們已經厭倦了這些詞,好比使命感啦、責任啦,或者覺得必須為歷史見證些什麼,雖然我們已厭倦這些事,但我覺得第一時間的衝動絕對是一樣的,只是我覺得應該要有不一樣的思考角度,而這來自於我們現在運用媒體的方式完全不一樣。以前不是人人都有攝影機,所以個人需要有較多的投入,才能獲得多元的角度去看同樣的事件,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如何蒐集跟篩選資訊,可能是一件更關鍵的事情,或者是說要透過什麼樣的方法,例如建立資料庫,來開展嶄新的工作模式,而那模式創造出的觀點能夠超越舊的思維。我相信這類反省的聲音會一直出現,大家也會在這反省的過程,調整自己的作法。

 

 

奶油蒼蠅 Butter Fly(2001)/圖片版權 許慧如


_可否聊聊妳拍片時的收音都怎麼收?

 

許慧如:我收音通常是架在攝影機上,但我最近也很想以專業分工的方式進行,我好像需要一個專業收音的人來做這件事。收音,也是紀錄片工作者很常忽略的事情,因為我們可能還是比較依賴視覺,把視覺作為優先的考量,可是其實聲音是不知不覺地產生影響的。

 

這當然後來也會回到拍攝團隊的編制。影片製作的預算條件是有限的,如果希望能花長一點的時間拍攝或製作影片的話,人力就得縮減在可掌握的範圍裡,比如說夫妻或男女朋友兩個人,因為反正兩個人餓肚子還好,可以撐得下去,可是當你開始另外請一個人時,就必須要支付對方薪水,會有現實的問題要考量。

 

我以前是習慣考量只有兩個人的情況下怎麼做好這件事情。但我現在會慢慢試著讓麥克風脫離攝影機,這個大概是改變的第一步吧。之前都是最保險的作法,就是麥克風架在攝影機上,所以我拍到什麼,一定會錄到什麼的聲音,但當然很多時候記錄的條件很差。那現在我們慢慢地嘗試把麥克風移開,獨立出來針對聲音去收音,使用指向型麥克風,但我覺得品質還不夠好,尤其是剪接時,才開始悔不當初。

 

_妳大部分的作品都是與妳先生搭檔創作嗎?

 

許慧如:這幾年才開始嘗試這個可能性,因為我們搭檔工作的話很容易吵架(笑),最近有比較好了,經過了三、五年後,感覺比較能一起合作了。我們屬於很適合一起生活,但是不適合一起工作的兩個人。

 

當然就客觀條件來說,如果能一起工作的話,的確很便利,包括時間的掌控,預算的掌控等,還有工作默契。但是我們一起工作就很容易起爭執,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一起工作這件事情真的很困難。但現在比較好了,之前一起拍劇情片時就很愉快,一個小小的劇情片案子;有可能拍紀錄片時,沒有太多的時間可協商,所以很需要依賴工作默契。

 

_那在工作上你們通常是怎麼合作呢?

 

許慧如:通常是我先生攝影,但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方式,當我真的要把攝影交給另一個人、把剪接交給其他人的時候,這對我本來就有點困難。雖然在做《鄉關何處》時我把剪接交出去,可是我後來把檔案拿回來後自己又再重新剪接。我還在學習。但透過一部又一部作品的經驗,慢慢地這件事好像有比較好一點。

 

做自己的作品總是很難,但如果是別人委託的工作案就比較沒有這問題,因為它不是那麼個人的,我的經驗是這樣。如果是委託案,我跟其他剪接師或攝影師的合作通常都比較好,包括跟我先生也是,可能我拍其他人的東西比較放鬆,我先生也知道我們就做到一般業主認為OK的條件,有個可溝通的標準值。但如果是做自己的作品時,我就會變得有一點難溝通(笑),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樣,我們就很容易起爭執。比如說拍攝回來會發現說,怎麼會這樣拍呢?怎麼會這樣子?然後就覺得我們不適合一起工作,但下次又會想說再試試看好了,因為一起生活的人還是最適合一起工作的人選,只是要克服中間的那些問題。

 

_妳以前在學時期拍的作品妳先生也有參與嗎?

 

許慧如:很少,他其實是從莫拉克風災的兩部片才參與攝影。但我們會討論,在概念上的溝通比較多。

 

_那《雜菜記》有些片段妳也入鏡,那是怎麼發生的呢?

 

許慧如:那個是我同學拍的。在我們拍莫拉克風災的影片前,我先生參與我作品的方式都不是技術層面的,不是攝影也不是剪接,但我們都會有充分的討論。我先生通常是我的第一位觀眾,但我在影片還沒完成前,不會讓他看我的素材,因為我們很容易吵架,所以通常是我影片大致完成初剪後才給他看,因為他最瞭解我,他的意見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意見。

 

我先生的背景是純藝術,所以他的創作跟理論都比較深厚,對我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當我拍攝的題材不是那麼個人或私領域時,我會覺得他的參與或其他專業角色的參與都是重要的,我希望可以把我的創作圈圈擴大,尤其是拍莫拉克風災的影片時,我需要一位攝影師幫忙記錄訪談,所以我和我先生才比較多合作。拍莫拉克影片的那時候,就是我們磨合得最嚴重的時候。然後拍攝《鬥瓶子》時,是我覺得我們兩人合作比較順暢的時候,包括攝影和剪接,是比較流暢的合作,當然這部也是我相對覺得比較脫離我個人的作品。經過好幾年的鬼打牆之後(笑),我們兩人現在在拍攝合作上比較好了。

 

雜菜記 Hard Good Life Ⅰ(2003)/圖片所有 許慧如


_妳剛剛提到你們拍了一部劇情片,可否分享一下那是什麼樣的片?

 

許慧如:我有段時間生病,生病的階段我開始學瑜珈。我的小孩出生後,我們有個機會去不丹,我的瑜珈老師他就問我們有沒有可能去不丹拍一部影片。不丹對我們來說非常陌生,所以我們就想用比較劇情片的方式來製作那部影片,也許是因為相對能掌握。所以我們在不丹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拍了一部短影片,但這部片沒有對外正式地發表,目前在我們的電腦硬碟裡。那時候拍劇情片就覺得其實還蠻愉快的,雖然很累,但可能因為有兩位攝影師,一位是寶島,一位是我先生;總共就是四人團隊:我、寶島、我先生,還有一位助理,助理偶爾幫忙打光,除非非常必要,不然我們多數都用自然光。我覺得那次的合作關係不大一樣。

 

_妳除了個人的創作之外,也會接什麼樣子的委託案呢?

 

許慧如:像是藝術家、美術館、博物館、一些政府部門的文化單位委託的紀錄拍攝案。我常常覺得自己不適合做這類案子,以前會覺得接案有個好處是我靠委託案的收入支持生活,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專心做自己的創作,可以保持創作的純淨度。但我後來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適合做這些委託的活動紀錄,我感到消耗,所以我現在也在思考這件事。我最近做了個小小的決定,我在想說有沒有可能不接委託案,純粹只靠自己的作品支撐生活?但這也有點難,因為如果要這樣的話,我的作品勢必要有市場,但這個市場不一定是上院線,有可能是電視台,也可能是徵件製作,但這也意味著作品勢必會在另一套設定好的框架下,但我的作品不見得能符合。所以我能不能做到這樣的平衡,我也不曉得。

 

我們之前會把委託案和創作區分開來,就是我拍我要做的事情,然後接一些不太花精神的案子。但我現在也在想如果我完全只拍我想要拍的案子,它是有人願意支持的,那個支持是否足以支撐我們的生活,讓我不需要再去拍委託的案子,這有沒有可能?這樣會帶來什麼影響?這是我現在在想的。

 

_妳目前是否有什麼樣的未來影像創作計畫?

 

許慧如:會啊,我想拍的東西很多,一直都有很多很想拍的東西。可是我第二個小孩即將要出生,所以可能時間的壓迫就是我目前遇到最大的困難,因為要照顧兩個小孩。但我也會希望即使是這樣,我希望在孩子們上幼稚園前,起碼還能持續地有作品產出。我希望即使是在低限的製作條件,即使沒有經費,但是我還是可以在可行的情況下,持續地拍電影。 


(完)



許慧如

1975 年出生於台灣高雄,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畢業,現為自由影像工作者,曾參與多部紀錄片與劇情片拍攝。作品經常以安靜的凝視洞悉人存在於世的荒謬,從極冷的調子裡映照出另一種溫柔。(出處:Taiwan DOCS

 

作品清單

2001  奶油蒼蠅 Butter Fly
2003  雜菜記 Hard Good Life Ⅰ
2006  一天 Inside
2008  黑晝記 Hard Good Life II
2011  大水之後-關於家的12個短篇Twelve Stories about the Flood
2012  鄉關何處 Out of Place
2018  臨時工 Temporary
2020  地洞 The Tunn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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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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