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田野之間-田野故事工作坊後記

 


 

文/何睦芸(「點亮繁星」企劃執行)

 

不只是拍攝  

每部紀錄片都有一塊田野地,或大或小,或淺或深。  紀錄片與「田野」緊密相扣,創作者從田野提取的影像,明示這項以真實情境為題材的非虛構創作領域,創作者必須參與被攝對象(人或非人)的世界,而被攝對象必須攤開生命切片,甚至揭露私密事件,且以雙邊建立互信關係為前提,創作才得以開展。 

 

 「田野調查(fieldwork)」一詞在現代意義上的學術使用,與人類學發展息息相關。波蘭人類學家馬凌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被稱作「田野調查之父」,他在 1910 年代獨自前往異島進行長時間研究,以「親身參與觀察」的民族誌材料,取代過往研究者主觀論述的書寫,為人類學奠定科學基礎和田野調查方法論。  

 

時空移轉至1960年代的台灣,紀錄片不再只是政令宣傳工具,獨立紀錄片萌芽並持續見證社會不同階層與角落的變化。1980年代,台灣首位拍攝完整紀錄片的人類學家胡台麗老師,拿起中研院的 16 釐米攝影機,完成生涯首部民族誌作品《神祖之靈歸來》。往後數十年間,胡老師影耕不輟,其民族誌紀錄片展現了人類學、田野、紀錄片之間的親近性,透過影像作為載體,將人類學研究帶至學術圈外,1997 年作品《穿過婆家村》更是台灣首部在電影院做商業映演的紀錄片,以平實的影像語言召喚大眾共感。  

 

胡台麗老師曾於著作的自序提及:「我不是一個冷眼旁觀、保持距離的客觀分析者,而是熱情地、積極地參與了文化展演。」這段陳述體現了紀錄片創作者及其田野、被攝者之間的雙向互動――踩進田野之中,與他者相遇,獲得影像材料與關係交流。


數位生活之外的田野現場  

田野調查可說是紀錄片的根本技藝,目的不僅限於資料收集,更是創作者理解世界、捕獲靈感、建立關係的重要過程。鑑於上述,今年十月紀錄片工會有幸與中央大學「台灣電影研究中心」合作,策劃五場「田野故事工作坊」(此為桃園市政府文化局「點亮繁星」計畫系列活動之一),邀請創作主題涉及桃園的紀錄片導演們,帶領學員探索田調方法、拍攝倫理、如何從事件議題中刻畫觀點。

 

各系所大學生、帶孩子跑田野的爸爸、社大電影研究社的老師、影像創作者、公民記者等不同背景的學員,用心參與田野故事工作坊。/圖片提供 紀錄片工會

 

工作坊企劃初衷有二:首先,「我們能否透過田野分享,經驗到人與人或景或物之間的深刻連結?」生活在螢幕世代的我們,越來越高比例在螢幕工作,也從螢幕得到休息與放鬆,數位生活大幅度改變人際互動,透過螢幕觀看外在世界,也藉由面向自己的鏡頭,在社群媒體建立個人的形象,「我覺得」的自我陳述大量取代傾聽的場合;然而,「紀錄片創作」是與他者雙向溝通的媒介,田野方法是關於傾聽的技藝,創作者必須耐心蹲點、體察被攝者狀態、適時問對問題、從中找到創作者的觀點,在這過程中,藉由認識自己來認識他人,並藉由認識他人來認識自己。  

 

企劃的另一個初衷,思考的是「我們如何以紀錄片及其田野歷程,作為理解城市文化、族群歷史的途徑」。既然來到桃園辦理工作坊,這座發展中的城市有太多社會議題應當更加深度探討,究竟多元共融的宣傳標語背後:山海城鄉、產業經濟、年齡性別、族群遷徙、歷史更迭等面向真實情境為何,是否能細緻且具批判性的詮釋「多元」所代表的意義。


關於工作坊的田野二三事  

基於前述企劃核心,主題工作坊形式定調:不只是講座,更包含紀錄片作品賞析、現地走讀、實務習作等面向。四位導演依序帶來能量豐沛動人的內容:

1. 洪淳修「田野、故事與文本」
2. 洪淳修、楊門圈(被攝者、新屋漁民)「田野走讀@新屋」
3. 高俊宏「影像創作之路: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
4. 林宇嬋「影像創作之路:無名有影」
5. 鄭慧玲「影像創作之路:遷徙與共生」

 

以下是我(本次工作坊的企劃與執行)參與田野故事工作坊的「第一手課程觀察筆記」。


阿修導演強調:「創作一定要選自己感興趣的題材,情感動力才是創作的源頭。」
圖片提供 紀錄片工會


為工作坊打開序幕的洪淳修(阿修)導演,從創作實務面讓學員掌握紀錄片製作各階段(前置、拍攝、後製、發行)所需的基本概念,進而從自己兩部作品《河口人》、《織網打魚》分析長時間蹲點紀錄、短期拍攝的眉角。阿修導演多次提及:「我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作品幽默感與議題反思兼具,談起紀錄片及田野歷程時眼神發亮的他,強調敏銳的觀察生活周遭人事物是尋找敘事的關鍵。  

 

同日下午,我們前往新屋,邀請《織網打魚》的被攝者楊門圈大哥現場示範手工織網。大夥在楊大哥的漁船上享受漁港暖陽,也積極向楊大哥進行口訪,從這位多年討海的職人身上,了解更多新屋近海捕撈的產業概況。接續的重頭戲是拍攝實作,阿修導演說:「教室學理論,而實踐是檢驗真實的最佳方式。」學員在漁港搜尋自己感興趣的拍攝題材,練習透過色彩、物件造型、符號、構圖衍伸出視覺聯想,用五張靜照建構影像敘事。


新屋現場的靜照敘事,大家打開攝影之眼,練習以影像說故事。
圖片提供 紀錄片工會

 

第二週工作坊,鄭慧玲導演帶來熱騰騰的新作《我們仨》,分享三位來自不同國家、不同人生際遇的女性新住民,如何在台灣落地生根,以此對應桃園這座匯聚眾多族群的城市景觀。這部作品不只展現族群共處的家庭關係、生命遷徙的狀態,也破除新住民的刻板印象,片中三位被攝者有高度能動性,逐步在文化衝突與融合的夾縫中走出一條自由之路。


陳慧玲導演:「訪問是一種交換,必須真心對待。」紀錄片創作除了觀點,還有關切。
圖片提供 紀錄片工會


說與不說同等重要:田野的反身性及其倫理  

難以定義的藝術行動者――高俊宏老師,既是教授、當代視覺藝術家,也是紀錄片導演、評論人、作家。高老師透過《拉流斗霸》紀錄片片段、大豹群的部落耆老的訪談畫面,引領大家走進桃園復興區鮮少被訴說的泰雅族山林殖民史。老師長年走在需要山刀闢路的隘勇線上進行調查測繪,構建了厚實的空間遺址檔案,往後推動大豹社的轉型正義運動。  

 

高俊宏回溯這段歷程:「多年前剛到志繼部落時,族人不知道我的來歷,我用很久的時間,每一到二週去到部落口述訪談,後來部落的墳場要遷移,族人允許我參加和拍攝,對我來說,那是我得到進出部落的通行證。」那天課程,像是人類學家攤開了田野日誌,一張地圖或照片都能夠拉出許多身體感及歷史口述。


創作的形式有很多種,「陪伴參與」對高老師而言比創作更加重要。這段複雜而漫長的田野:找路、找地名、找回大豹族人的自我詮釋,老師說地圖上的舊地名還有很多想要細細追問,但族人耆老走得很快。
攝影/陳俊逸


林宇嬋導演的工作坊分享,把我們從前一天復興區的插天山,帶到桃園庶民生活場域的虎頭山。虎頭山下比鄰錯落「街頭理容攤」,每頂用塑膠帆布拼接起的攤位只有編號沒有名字,裡頭是一位位身懷絕技、來自不同年齡段的女性老闆,理容攤的客人以中高齡、勞動男性居多,小圈子映射許多社會問題但也有緊密互助的人情關係。歷時五年的紀錄片《沒有名字的理容院》從田調、拍攝、後期剪接等皆由宇嬋一人包辦。他說「拍這部片就像是讀了社會學研究所」,讀懂許多人情世故、拿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在這段深刻厚實的田野倫理關係裡,林宇嬋深思熟慮提到「說與不說同等重要」,好比訪談過程的沉默留白是一種情緒表達,又或是作者的觀點決定了素材放與不放。必須意識到被攝者對鏡頭的坦承及信任,是創作者應當承擔起的責任;適切的保留與保護,是作為紀錄片工作者最基本的倫理議題。


宇嬋導演的工作坊,學員兩兩一組,從互訪中截取關鍵字,用自己的切入角度拉出敘事線介紹對方,同時也是「說與不說」的練習。/圖片提供 紀錄片工會


小結  

紀錄片學者普萊拉克(Calvin Pryluck)的紀錄片倫理觀,提醒著紀錄片創作者:「我們終究是他人生命的局外人。我們可以帶著裝備回家,他們必須在原地繼續生活。」當我們的攝影鏡頭面向外於自己的對象時,倫理必然先於美學,並且意識到其潛在風險與力道。  

 

五堂工作坊的田野及創作分享,從誠懇的創作者們身上,感受到具批判省思的觀察視野,以及在許許多多田野現場體現出另一種關於「陪伴度過」的時間觀。田野的人事物是記憶所聯繫之處,走進田野,很多時候的相處並非生產性導向,也在參與他者生活找到不一樣的生命節奏。更進一步的想,創作者帶著影像離開田野之後,如何藉由影像的力量,帶起後續的對話討論,創造雙向共做的田野復返。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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