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政黨輪替後,我參加了由馮建三、翁秀琪等傳播學者帶領成立的「無線電視民主化聯盟」;這個推動台灣媒體制度性改革的社運團體,後來擴大並更名為「媒體改造學社」,陸續吸引了傳播學界師生、與媒體實務界有心改造媒體生態的朋友加入,使媒改社成為一個陣容堅實、方向明確的組織。我忝為其中成員,十年來充分感到,一個團結的組織在介入政治社會時,所能產生的不可輕侮的意義和價值,儘管我們大多只是手無寸鐵的學者。
參與「媒改社」所給我的教育和啟發,讓我看到這些走入紀錄片工作的朋友們,為改善自己的創作條件和環境,而成立了「紀錄片職業工會」時,特別感到興奮、鼓舞。學者最多只有筆,而紀錄片工作者的發言工具,則會比那支筆要強大有力得多。這個力量如果能有效的匯聚起來,並且展開積極的、具策略與創意的集體行動,它的力量將更不可測量。我因此還是要先向發想並推動成立紀錄片工會的楊力州導演,和積極策劃與實踐的蔡崇隆導演等人致敬意。
華人傳統社會裡,過去似乎很缺乏在同一工作環境或專業社群裡,集結團隊力量,爭取共同利益,改善整體環境或制度性剝削的文化,並且喜歡內鬥內行。我們的文化,也不鼓勵大家把不同的意見與觀點,放在一個公共的平台上,進行可能激烈但不失理性的論辯。不同的意見多半仍只能在小圈子裡進行耳語傳播,或者到匿名的網路上發嘴砲。崇隆本人的思辯能力與敢言精神,加上他對台灣紀錄片文化的熱情,使得在《紀工報》之後,他又率領南藝大紀錄所參與採訪和製作的同學,生產了這份紀錄片導演訪談集。我們在這些深度訪談裡,看到目前活躍於紀錄片創作領域的一批中壯世代導演,細緻、慷慨、直率地分享他們各自的經驗、思想與態度。對一位初入此行的工作者,我相信這會是一份非常有價值的田野資料,和經驗的學習與交換。
為此文時,我只有機會看到書中半數的訪談逐字稿,但已經讓我收穫豐富,從那些導演的講話裡學到很多。訪談內容不僅詳細呈現了這些相對資深的導演們,對紀錄片的定義與意見、面對創作的態度與經驗、看待生活與世界的觀點、和對自己作品的解釋,也論及紀錄片創作這件事,在台灣面對的困難,與我們的文化藝術政策、發行映演補助等制度的諸種嚴重問題。
例如,我們從吳米森導演的訪談裡,可以再度確認台灣政府部門在文化工作上的「無政策」與便宜行事(譬如新聞局被詬病已久的電影輔導金制度),或者至今在各藝術創作領域之補助預算分配比例上、仍過於偏低的國藝會影音類補助總額;而從馬躍‧比吼的談話裡,可以知道做為紀錄片另一主要補助資源的公共電視,在專業認知、行政操作、或版權處理上,如何問題重重。這些事實與現象,不是要讓新世代的紀錄片創作者懷憂喪志望之卻步,或者,在長期以來不在乎整體文化政策的藍綠政黨、或只會短線操作一切的政府所恩賜的「雞肋」機制裡,跟隨這種可鄙的補助邏輯,繼續各自爭取那點近乎屈辱的緊張資源,卻讓紀錄片文化的寬廣可能或應有的堅持,集體的被消解、埋葬在這樣的機制裡。相反的,我認為這些不堪的真實創作環境,是讓我們(無論第一線的創作者、或紀錄片文化的外部支持者)清楚地知道,應該團結起來集體對抗的對象是誰、或者是哪些制度性的問題。
台灣不是美國。美國幅員太大、媒介與文化的資本操作機制太深太徹底,使得有心於嚴肅文化與藝術創作的人,大約只能在各自申請諸如 NEA(美國的「國家藝術基金會」)等的補助後,並於不夠大眾化的PBS頻道上、或非主流影展裡播映作品;他們自我實踐的意義居多,卻難透過影片改變社會,亦撼動不了、只能順從那個巨大得令人沮喪的資本市場機制,除非有Michael Moore以商業操作來呈現硬蕊政治議題的本事。台灣雖然經常複製美國制度或文化裡最糟糕的部分,使得許多情況弄到今天這步田地,但畢竟因為台灣尺寸夠小,小到使許多已經嚴重偏差的事情,因為大家願意眾志成城,而仍有扳回正軌、建立合理制度的機會與可能。
我想強調集體改變紀錄片的生產、發行與放映環境的重要,因為它將很有可能基本地改善目前台灣紀錄片文化的某些內涵。首先,部分有心人的紀錄題材或角度,或許可以因此稍微再政治性一些。這些年來一些較受到矚目的紀錄片,因為創作條件與映演環境等皆惡劣,遂有朝著輕軟、感性、溫馨、勵志的角度取材或表現的傾向,以爭取商業單位的某種資助,或商業院線的映演機會;也有因為商業單位委託製作,使這樣的創作傾向成為結果。惡劣環境裡各自尋求生存之道,當然完全可以理解,問題是,長此以往所可能帶來對紀錄片文化的影響究竟為何。
我曾在《紀工報》的一篇拙文〈紀錄片的政治――反思與對話〉裡,談到商業補助本身並不絕對是災難或應該避免,而是它將根本地把紀錄片導向怎樣的思維或製作模式裡。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在資本企業邏輯裡,一個拿了他們資金的紀錄片,大約不太可能反過來再透過作品,批評或揭露這些企業所代表的價值、利益、甚至做為許多政治/社會之惡的根源。如果所有人都不碰這些根源問題,社會將保守停滯依舊;那麼只能一味生產感動材料,使更多人能接近並喜愛紀錄片、與片中那些可愛/可憐之人,則拍片目的究竟何在?也就是我想問,中產影像生產者與消費者不斷重複的廉價感動,何時產生過有意義的、持續的政治行動(而非一次性的媒體節慶、捐款或志工),促成過社會的根本改變與進步?
而這種影像話語生產,正也是鼓吹商品消費主義、嘴裡又同時掛著「愛、和平、環保、正義」之類的那些學界或實務界廣告菁英們,最歡迎也最擅長的催眠術:他們希望全世界都不再思考,只要不斷感動落淚、並自我感覺良好,如見神諭;因此,資本剝削與壓迫之惡,就不會再有人提起或在意。剝削者與幫腔者,可以繼續得了實質便宜又嘴巴上賣乖。
如果我們集體的改變、創造出一個相對合理的創作補助與發行映演環境,是不是就可以相對降低對商業支助的依賴?我們相對容易能在一個透過立法要求更多制度性補助、但不許干涉表達自由的公部門或公廣媒體制度裡,取得較多的題材多元性、與政治觀點的批判性,卻很難如此期待一個私人企業給予同樣的寬容空間。
隨著紀錄片製作環境的改善,和因此可望提供某些創作者得以開拓、深化影片觀點上的政治面向,我們也許可以同時期待,台灣新世代的紀錄片工作者,能夠在題材的選擇或議題的關切上,將視線範圍稍微拉開一些。CNEX基金會的製作總監張釗維,在普遍接觸了亞洲華人地區年輕紀錄片工作者之後,跟我談起他的經驗與發現:「台灣年輕導演普遍關心的是自己身邊的人事物,有人稱之為『只看自己的肚臍眼』;相對於此,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年輕導演,則會對不在自身既有經驗範圍內的人事物感到好奇,甚至主動關注,並尋找跟自己的聯結。」這大約也是我近年看兩岸三地影視學生作品的一個類似感觸。
個人身邊的小經驗,當然可以有其價值、或成為細膩精彩之作,但若整個社會的年輕世代,都沒有能力或興趣將關注的議題面向拉大一些,這種自我侷促海島一角的閉鎖性格,總覺得可惜了台灣目前與未來諸多優秀紀錄者的才華。當然,這種愈加自縮之島國閉鎖性格的現象,絕非紀錄片領域所獨有,而是全面的、被棄兒意識與政治環境所搞壞的普遍問題;然而,紀錄片正是讓台灣公民可以打開視野的有效管道之一,投入此行的人,似乎更有責任通過集體力量,爭取一個合理的製作環境,和積極的自我期許,在張開自己議題視野的同時,也張開了觀眾對世界更深刻的認識。
崇隆囑我為此訪談集作序,我恭敬從命之際,謹以一個熱愛並關切紀錄片文化的人,藉著閱讀這些訪談並從中學習之餘,以這些不盡成熟的看法,就教諸位第一線的生產者,並與新世代的紀錄片工作者互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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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
此篇原為《愛恨情愁紀錄片》序文,感謝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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