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訪談計劃】深度訪談顏蘭權、莊益增導演(上)

訪問者:張景泓、蔡崇隆
錄稿者:陳香松
時間:2011/06/04
地點:受訪者家中
校對編輯:林木材、魏逸瑩

問:請兩位導演先簡單自我介紹,包括您們的家庭背景、學歷或工作經驗。

莊益增(以下簡稱莊):我出生在屏東,我們家是種香蕉的,後來種很多檳榔,這幾年都在拍紀錄片。

顏蘭權(以下簡稱顏):我大學唸的是哲學系跟社會系,修雙學位。當初會修兩個學系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唸電影的門檻比較困難,因為沒有什麼專門科系,然後我心裡想說,如果要去國外唸電影,就需要自己學一點東西,所以當時我選擇了哲學系,之後我發現哲學必須跟社會有一些扣聯跟觀察,所以就又雙修了社會系。

畢業一年後,我到英國唸電影,但其實最初我是到法國。在法國念語言學校時才發現在法國要進電影學科也很困難,因為他們比較是理論走向,而我一心想要創作;於是我又轉到英國,不過在台灣我完全沒有電影的相關經驗,當時申請劇情片科系結果被打叉。那一年我們是比較瘋狂的一群人,有一個導師看到我拍了一部破爛(藝術節)的亂七八糟影片,就想說把我撿回來學紀錄片好了。就因為這樣子我進了學校,因此我第一年唸的是紀錄片,第二年碩士班就轉到劇情片,所以我的碩士學位是劇情片的。

莊:我以前唸台大哲學系,覺得一無所獲!但如果說有一點收獲,就是感覺自己很笨,對我而言哲學的書是無法唸的,大部分的同學也是一樣的情況居多,我的同學很少比較天才的。所以我就覺得自己比較笨,讀完就沒繼續唸,大學畢業無一技之長也無所事事,個性也算比較糜爛,其實也沒做什麼就晃來晃去喝酒,生命就是如此。

2000年時,因為顏蘭權申請拍攝九二一震災的案子,拍了幾個月後她的同伴為了現實原因一一離開她,剩她一個人。我覺得她很可憐,一念之仁就開始幫她,開始走上這條不歸路。我個人對影像不是相當狂愛,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如果沒有影像會死,但其實我不是屬於這類型。我自認為對文字比較有天分,對文字的掌握比較有信心。影像方面我也不會太差,但只是普通。

拍紀錄片到現在,說真的,會做這麼久不是因為使命感,而是因為「惡性循環」─—你不計精神不計花費去做一支紀錄片,坦白說是負債累累。譬如說做《無米樂》期間,我們兩個的薪資所得一個人一個月不到一萬元,只好拍完紀錄片後拍一些宣導片賺錢,或是忽然間某單位又來問你要不要拍紀錄片,在缺錢的狀況下就又接了。接了之後頭期款就來了,又有錢了,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惡性的刷信用卡,就循環著做到現在。我不覺得我有使命感,但我們還是很努力去做好,原因之一也是顏蘭權導演很求好心切(龜毛),為了滿足她我必須努力一點,不能太散漫。

顏:我大學時認識他,非常欣賞他的思考能力。當年我拍地震紀錄片時他來幫我,他是很心虛的,因為他一無所知,所以後來他決定去考南藝,去學習影像,他必須學到八分然後才能夠用三分到五分,否則他會覺得他就是不會,這是他的性格。事實上他也很龜毛,我們倆的龜毛在不同方向,然後兩個方向加起來就變成完整的龜毛,死得很慘。當初地震紀錄片我留下來把它拍完,並不是因為我比較有使命感,而是我必須交片,頭期款拿了只好乖乖的把它拍完。我並沒有比我那幾個朋友更堅強或勇敢。

我從小就對影像非常有興趣,我媽只要有時間就帶我們全家去看電影。我十四、十五歲時唸鹽埕國中,當年學校在商業區(鹽埕區),我常翹課去書局或戲院,看了很多國外電影,覺得電影給我很大的震撼。電影是怎麼完成的?為什麼可以有那樣的東西出現?那時心裡就想著將來可以去從事電影工作,不是想當演員或導演,只是單純地想知道電影究竟是怎樣完成的。電影夢對我們那個年代來說是很遠的,是非常權威的,非常壟斷的,跟現在落差很大。那個東西造成一個遠遠的幻想,一直到大學,我都一直相信我會去唸電影,所以我從小就開始說我要去唸電影,很多年下來家人也認為我應該去唸電影。事實上,我是靠我家人去完成這件事,我要感謝是我家人從來沒有為這件事情跟我計較過。

莊:我住在屏東最鄉下的地方,我看到的就是荖濃溪的一大片石頭,小時候看到的都是一大堆石頭和水牛,所以我不知道什麼是影像,對影像沒那麼有興趣。面對一大片的石頭,你只能從石頭裡去想像,那是對我很大的啟發。小時候我愛看天上的星星,想著一個到現在還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如果宇宙是無限大的……。人不可能去思考無限的概念,看到那麼寬、那麼大,你知道你會失去方向嗎?

顏:我是在書和電影中長大的,喜歡在不切實際的空間裡做任何想像,但他是思考型的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夥伴,非常好的合作模式。


問:您們兩位是在在怎樣的情況下認識的?

顏:我們大學時有一票人,大家都認識嘛,包括沈懷一、郝志亮。當時的莊子頭髮很長,是自然捲,蓬蓬頭很像一位獨行俠,我非常非常心儀他。知道他愛喝酒,所以我常常晚上帶兩瓶啤酒去找他,純粹只是為了要跟他聊天。他是一個會用毛筆在腳底寫字的人,屬於文藝青年又反文藝青年的人。

莊:我們台大那些同學有一間寢室431,所以我們是屬於431幫派的,其他同學有很多傳奇故事,但其實我是孤僻,拍紀錄片的缺點就是這十年一直這樣磨我的個性,而我不斷妥協,看我現在這麼沒個性。

問:請談談您們的合作分工是怎樣的方式?

顏:我們的合作當然有一個磨合期。拍地震的時候後來只剩我一個,他很不忍心就進來幫忙,慢慢地嘗試幫我持攝影機,去了解影像是怎麼一回事。當時的狀況比較像我是導演,他是攝影師。所以在《地震紀念冊》那一部,他是掛副導演。當時他就已經完全上手,包括訪問、跟拍攝對象互動等等。對於紀錄片,我們兩個是同時開始的,只是影像基礎不一樣。

後來湯湘竹對《地震紀念冊》評價非常高,但他說:「攝影太差、太爛了。」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有一些刺激,於是當我們在拍《無米樂》時,大部分時間幾乎都由他掌鏡,因為我手持力量和持續力都不好。通常拍片有一個狀況,只要我們處在被攝者的家附近或是農田裡,我們永遠處在stand by(準備拍攝)的狀態,專注力要非常非常強。

所以他很累的時候,我就是替手,但是主要是他拍。在《無米樂》裡面他的影像被讚美,若你去看《地震紀念冊》再跳到《無米樂》那根本是兩個人拍的,這是莊子(莊益增)在影像上很大的進步,於是我們產生了一個很清楚的分工,他攻攝影我攻剪接。他去閱讀相關攝影的書,我去磨我的剪接技術,但是在結構上面我們是一起討論的。

看毛片之後我們一起討論,通常會有一個粗劣的結構出來,但那個粗劣的結構通常都是假的,我們都是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在進行的時候持續修正。我在剪接室裡實際操作我們討論過的部分,然後他進來看的時候提出缺點。

《無米樂》其實剪到大概將近一個小時左右,是完全掛掉的。我記得那一天我剪過四十鐘之後就告訴他不對勁,整個東西都不對了。我剪接有個習慣,我一進剪接的時候不管我前面剪多久,一定從第一分鐘看到完才會往下走。但那次剪的很痛苦,連自己都看不完,我從剪接室裡走出來對他說:「下面一個鏡頭都出不來了,沒有任何畫面了!」

我們兩個非常非常的沮喪,已經剪到那個程度,要重剪需要很大的勇氣。於是我們開始想辦法讓自己開心,去想我們跟伯父伯母相處的時候,為什麼會覺得他讓我們很開心,為什麼會覺得他很可愛,為什麼我們會跟著他悲跟著他喜。我們兩個在這種情況下很會調侃對方,就像《無米樂》崑濱伯母不是喊一聲「靠么哦!」就是那一聲決定了影片的基調。當時我們決定順著影片的情感走,順著我們跟他相處這一年半的時間所看到的真實。

雖然可能心中一直都有一個質疑─—這樣的影片為什麼不是以議題性或直接批判性的方式去處理?

我第一個版本就是用批判性的方式,我一開始就是講收割,悲情就會因此出來。但事實上我看到他們的生活很快樂,而且很會自我調侃,唯一感到困難的就是賣稻的那麼一點點時間。如果我擴大了這一點時間那我就要問自己這份紀錄是否屬實。如果今天我拍攝對象是五十歲,內容一定會不一樣,一定是哭天搶地,可是我必須承認我拍攝的對象都是七十幾歲、六十幾歲的人,老人家走過那個東西了,他不會用那個方式講話,如果我強加那樣的東西影片會走調,而且不真實,這是第一個因素;第二個是當時我們把WTO放的太進去了,要知道WTO對他們來講是雪上加霜,但是事實上他們二十年前遭遇就已經夠慘,你不去了解這二十年的遭遇,直接去談WTO對他們來講沒有意義。我了解到這些所有狀況,所以我後來才採取這樣的方式去剪接。

因此我並不想跟社會大眾控訴,我只想如果我能真實地記錄農村的生活文化、那一代人的精神、他們的智慧、他們敬天愛土的精神,若能夠把那個東西記錄下來三十年後會有它的價值。甚至我心裡有一個小小的期待值,假設你讀的到他們的辛苦你會幫他們控訴,可是那是一個很大的賭注,我們心中都是預設失敗的。

我們都對阿伯說:「會看這部片的除了我們兩個,可能公共電視也是極少部分的人會看,不過你可以留給你的後代子孫看。」是以這樣的心情完成影片,同時也奠定我們兩個合作的模式。

問:顏導演您之前是攻讀劇情片,這對您拍紀錄片有沒有什麼影響?

顏:紀錄片是我生命錯誤的第一步。當時我跟文建會申請了一個劇本創作的補助,在法國做田野調查,回來台灣一個禮拜的時候發生九二一地震,隔天我爸爸要住院,我在醫院陪他時看到很多電視報導,資源不斷的往災區送,那個東西看久了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直覺得那個電視框外還有別的東西。大概兩個禮拜後,我們就一群朋友開車繞了災區一圈,我帶著一台SONY900做一點影像紀錄,想要寫我的劇本,走在那個災區那大概一個禮拜的時間給我的震撼非常大,

當時因為經過兩個禮拜的媒體炒作,所有災民都以為你會帶進資源進來。我遇到一個奶奶握著我的手說:「我睡覺時好冷,你可否幫我報導,看看能否有條毛毯或什麼的?」我當然非常心虛,因為我根本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想去看而已。就這樣一路到中寮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整個城市很像死城,天空黯淡,有一兩個人站在遠方的土堆廢墟挖東西,我們一群人崩潰了,停在那裡沒人敢下車。我記得半小時以後有人說「我們回台北好嗎?」大家一致同意直接回台北。

然後我心裡想:「我可以做些一些什麼事情?」之後陸續知道幾個朋友企圖要進入災區做一些另類的重建,而不是物質的協助。但是我對那心靈或部落文化的重建感到遲疑,在個人主義這麼囂張的年代這有可能嗎?

我對紀錄片還很懵懂的時候,懂得「記錄」的重要性,因為你只要按下Record鍵就會啟動。當時我對自己說我要去記錄,事後是因為國藝會推出專案我才去申請,而我並沒有把握能夠完成什麼樣的影片,這一拍,三年的青春就不見了!要不是英國那老師抓我過去,說紀錄片是所有技巧的學習,那麼我對紀錄片仍是很陌生的。

問:所以未來會想創作劇情片嗎?

顏:我跟莊子比較沒有人生規劃,對未來也沒有想像。比方說《無米樂》好了,我為什麼要去拍《無米樂》?因為拍完地震紀錄片之後很窮嘛,我跟傳播公司借了錢,拍案子讓我抵債,其中一個案子就是在後壁鄉。當時就說要拍親水公園的案子,文建會的一個宣導片,那因為那個宣導片要拍半個小時,一個這麼小的親水公園基本上是拍不起來的,然後我就很苦惱,所以我就跟里長說,可否找當地一些伯父伯母說他們這地方的故事,因此我就認識了煌明伯、文林伯、崑濱伯他們。

我記得當時訪問崑濱伯真的是慘中加慘。他無所適從,非常緊張,緊張他是否有資格說這樣的話。我們忽略了一件事,農村的經濟地位,也相對使得他們的社會地位非常的卑微。

我還記得我問他一個問題,他半個鐘頭說不出來,然後他問我半個鐘頭,我卻不知他要說什麼。我只有問他說:「阿伯你可否說你以前的故事給我聽?」他想好久對我說:「妳是要問我以前如何偷摘水果的故事嗎?」我就笑說也是可以,阿伯感覺不太滿意:「不然我就說以前腳踏車輪胎破了,我如何補胎的故事讓妳聽好嗎?」我說這樣也可以,不過他還是覺得我不滿意,兩個人僵持了很久。

所以他拿了鐵製餅乾盒裡的幾張照片,用那幾張照片說了故事給我聽。我回家非常難剪,差點哭了出來,看到那幾個阿伯都那麼老了,覺得如果我們都曾經想過這些人如果都走了,嘉南平原改變了,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它記錄下來。雖然這個主題沒有人要處理,可是總要有人做嘛,我心中的衝動越來越大,就回來跟莊子商量,我們來提提看做有關農業的紀錄片好不好,跟公視提提看!然後這位先生一口回絕。

莊:我覺得好像對一個完全陌生的議題比較不會那麼緊張,反而對一知半解的環境會相對壓力比較大。如果完全陌生可以重新開始那是OK的,可能因為我出生在農村,反而不敢去碰那個議題。

顏:所以後來我開始說服他,他終於同意然後我們就去拍了稻子。我遇到的是一群老農,他們那麼純樸,對土地如此有感覺,然後他們在凋零……。我看到那樣一個老舊社區,維持在那個年代,所以那個衝動就一直蹦蹦地跳動著。所以你問我要不要拍劇情片,我當然有這樣的慾望啊,可是那個慾望總是在還沒被完成之前就被衝動取代了!那個衝動一過來我三年又不見了,再加上推廣《無米樂》一年又不見了。

我每拍完一部紀錄片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發誓再也不要拍紀錄片,他們都叫我去去行天宮發誓。因為我覺得拍紀錄片很辛苦,真的覺得很辛苦。這是我自己選擇我沒有埋怨,每一次我都覺得說「我要停止這個辛苦,我要過好日子!」可是衝動又把我吃掉,第三部《牽阮的手》再一個衝動出現。因為我拍的時間又長,一拍就是三、四年,所以到目前十年過去了!我有想拍劇情片的慾望,可是我還是被那個衝動不斷不斷地吞噬當中。

問:請問莊子,我們都知道您是哲學系畢業的,那剛才也有提到您是因為顏導拍九二一才開始拍攝紀錄片,想請問說您進入南藝大後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放棄學業?

莊:為什麼沒有完成南藝的學業?不是不喜歡南藝的老師,是現實所迫,為了拍《無米樂》,我花了那麼多精力只好休學,拍完《無米樂》為了生活去台北工作,沒辦法。

問:在南藝大兩年的時間那位老師對您的影響較深?

莊:我覺得是張照堂老師,張老師上課很散漫,也很多學生聽不懂,不過張老師有涵養,有東西。我的意思就是說張老師兩小時的課你聽懂五分鐘就受益無窮、值回票價了。

我覺得張老師說話是很多人聽不懂的,老關(關曉榮)也很好,其實我非常喜歡與這兩位老前輩聊天,其實我也只修過這兩位老師的課而已,其他我就不論了。我要說的重點是我對教學的看法,我覺得好的東西不能教,不可能的事情啊!除非是不會開車的去學開車,不會修摩托車教你怎麼修,那都不是很困難的東西,真正好的東西不能教,真正好的東西只好自己體會。其他老師我可能上過課,但是可能沒什麼興趣也忘記了,也可能我對一些所謂的博士有偏見,請那些青年才俊博士我覺得我會失望,就上過三、四次課就不想繼續上了,說難聽一點比我程度還不如。

問:莊導當時您在南藝完成兩支作品,一部是沈懷一參選的,另一部是官田鄉長選舉,您做一支《拜託,拜託》。請談談當時的創作背景?你怎麼會想說兩支都以選舉為主題?

莊:我覺得台灣的選舉現象很有趣,可以做,剛好碰到那個時機。當時本來說凍省以後鄉鎮長都要官派,當時他們是最後一屆,想要記錄一下末代的鄉長選舉,很好玩!雖然後來仍然繼續選。

我想要拍那沈懷一那個就不一樣,沈懷一是我同學,所以不是為了拍而去拍,是幫朋友做一些紀錄,所以可以說是邊拍邊玩,也沒想到作品不作品的問題。後來公共電視有個短片的徵選,我想說投個案子看看,才想把簡單的素材剪成10分鐘的短片。但是官田那個《拜託,拜託》是我有意識要去拍的。

顏:在那個年代,他自己說其南藝當時有自拍風,或是會拍自己的家庭、朋友。他在唸南藝的時候每周回來都會跟我討論,他說一個人真的要拍片,不要拍自己的朋友或家人,所以他在選擇作品時希望選一個社會現象,是一個有趣的,自己不認識的。

莊:我們南藝的學生比較懶惰,很多都不敢去面對陌生的人,所以只好找最簡單的題材,拍拍爺爺奶奶叔公,長期以來都有這個風氣,而自拍是後面一兩年才慢慢的增加。我認為拍片做為一種學習,還是應該走出去面對陌生人。以前我們每個年級都要做一支,就一、二年級每個人都要各做一支比較正式的影片,我覺得那是很好的練習,而且不分組一個人從頭到尾把它做完。


問:請問顏導演,那時候九二一有拍《地震紀念冊》。然後我在網路看過您有發表一篇那時候一些心境上的問題,可否請您談一下那時候面對重大災害的心境還和困難,以及怎麼面對災民的狀況。

顏:那一年我剛回到台灣不是很久,就開車去走災區。我記得在路上時,接到家人的電話,說我怎麼這麼糟糕,連陪爸爸過生日都不去,後來爸爸接電話,我就說:「爸,我跟你說地震是台灣的災難,這個比較重大,生日你明年還有,明年我一定陪你。」我爸說:「好啊!我沒意見,是妳姊姊一直罵妳。」

結果那一年十一月我爸過世!我想那是一個我很大的重創。每一個人成長都有一個很支持他的人,或者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我父親就是那樣的人。到現在不管我多任性,多麼瘋狂,我爸爸總是用他的方式去理解。他不是一個高知識分子,只是小學畢業,很多的生命道理都是他從小教我的。

發生這樣的事,對我來說是有史以來生命最大的改變。當時我覺得唯一走出傷痛的方式,就是全心投入拍《地震紀念冊》,因為那邊也是災難悲痛。我要感謝莊子陪我走過那個傷痛。我記得我有三個月吃食物都沒有味道,等我走過那三個月之後,我慢慢地從那一群人面對災難,面對親人死亡裡,看到他們還會去珍惜很多小小的感動和開心!我過去是不懂這些的。我的性格有了一個很大的修正來記錄我爸的過世,因為當一個縱容你二、三十年,很重要的人不在了,你會從頭去反省你的性格。所以我很感激在災難的過程裡可以看到那些東西,同時可以安撫到我自己。

當時災民常問我:「妳每天拿一台攝影機晃來晃去是在做什麼?靠什麼生活?」我解釋不出來,說不出來。我當時真的只是要記錄而已。等待一個事情的發生,以及它的結果。不管是好或不好,我都覺得很值得記錄。可是我沒有辦法面對那些人並告訴他們紀錄片是有意義的。

當他們在修補路面的時候,他們人手不足,我也拿著攝影機去拍;人家在堆石頭,他們就說攝影機放著來幫忙,可是能放嗎?放了就記錄不到了。你就是要去面對那個掙扎。像陳亮丰在那個掙扎中雖然把片子拍完,但是她選擇去做更多協助他們的工作。我還記得我遇過一個最不禮貌的動作,就是我攝影機對著拍著兩個人聊天,啪一聲,攝影機直接被打掉!對象跟我說:「如果我們是朋友,攝影機關掉我們可以聊天。如果你是有目的性的話,那我們就不是朋友。」

我住在組合屋很辛苦,那個日曬,整個生活空間的騷擾,那個噪音……,生活狀況整個經濟都不好,可是我遇到雙崎的媽媽們,那一群媽媽對我伸出非常友善的手。當時鍾喬在組一個劇團,每一次上課我都到,我從外圍慢慢慢地進入內圈,然後到她們可以非常開心地告訴我:「我已經不怕妳那一支(攝影機)了!」其實那對我是一個鼓勵。

我同時遇到困境的時候,有一股溫暖進來,那股溫暖對我來講是一個底限,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付出那麼大的努力了,你必須問你自己,放棄其實比不放棄更難。因為放棄之後,你就要去面對自己的失敗,面對對一些人承諾。我可以因為自己的沮喪,就去放棄對被攝者的承諾嗎?所以我後來覺得不放棄比較簡單,才撐下去把它做完。

其實當時我很羨慕全景,全景是一個團隊,可以互相取暖。但我們沒有,更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我常常必須躲在車子裡抽菸,讓我自己覺得我存在,我在呼吸,然後再往下走。那一段應該是我拍紀錄片最困難的一段時間。很多時候只為了讓自己走的好一點而已,因為把它做完,用該負責的態度完成它,將來你不會責備自己,也不會難過、自責一輩子。

莊:我們地震紀錄片有拍三個地點,第三個點是雙崎部落原住民部落。他們因為要不要遷村的問題而分成兩派意見啊!我們拍的是其中一派,因為部落的感情破裂了,所以講話會很難聽,是很有張力很有戲劇性的那種。我的意思是,假設我們把這些剪進去,其實會增加《地震紀念冊》的生動度,但當我們把所謂比較好的片段剪進去時,要問自己一個問題,畢竟我只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我拍完可以拍拍屁股走路,以後我有多少機會到雙崎來?但人家是家族,還要在那邊活個三、四十年。他可能一時衝動講的,變成一個永恆的紀錄,我覺得那也是一個紀錄片的問題,但是不只是災區紀錄片,適用在所有紀錄片上面。

顏:《地震紀念冊》我完全是用議題式的方式拍攝,裡面產生談到很多人性的糾葛問題,可是那個地方我處理的非常小心,你知道原住民愛喝酒喝了就什麼都說出來,我知道那都是他們一時的情緒,因為他們有幾十年的情感且大家都是親戚,所以我要針對的,必須理解的是他們想要回到共存共榮的部分,以及人性的糾纏,而不是人跟人之間的不愉快,那個地方我處理的非常非常小心。我告訴我自己,我不能做錯一件事,因為我只要剪錯一句話我會害了大家,這個部分我覺得是一個道德的問題。當我完成《地震紀念冊》的時候,首映就是在雙崎部落,如果今天我有做不好的地方,我希望當場被他們罵。在我給其他人看到之前,我讓所有部落的人來看,我擔心我有沒有偏頗或誇大的處理。我心裡準備要被他們罵,可是那一天他們擁抱我,我很開心!

問:因為《無米樂》造成菁寮、墨林、後壁那邊的生活有一些改變,可否談一下看法?

莊:現在景觀變成這樣,就像侯孝賢幾年前在聯合報頭版贖罪道歉—─「九份金瓜石會變成這樣是他的錯!」後壁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這樣說,因為說是我的錯也過分誇大,畢竟只是一個紀錄片導演,只是一部紀錄片而已。拍攝之前根本沒有辦法想像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無米樂》算有知名度,但後來那些發展跟我們都沒有關係。這不是要撇清責任,事實上後來有文史工作者回鄉,或有很多大學規劃團隊進去,這跟我們都沒關係。我們只是一個遊牧民族,那個案子做完後就要做別的案子。

而我知道那邊一年大概有一億以上的資金在做資源發展。當然我很失望啊!第一,台灣的政府永遠做這樣的事情,不管中央政府或是地方政府,這對其他社區真的太不公平了;第二,政府把它弄成樣版,那些建設那些真的很難看,但那真的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

顏:崑濱伯對鄉公所在火車站前立雕像這件事是很生氣的,他說一句話「人還沒死怎麼可以立雕像!」對他老人家來說是很不好的感受。

莊:那是共業啦!也不是說那幾個大學的團隊或文史工作者造成的,台灣變態的文化就是這樣。我想要說的一句話是「農村的破敗如果是一種必然,就讓它破敗吧!」如果它真的破敗了,你再幫它貼磁磚,我覺那是對它最深沉的侮辱。我覺得人的社會或大自然你讓它死掉,它自然有天會重新起來的。如果它們的現實就這個樣子就讓它那個樣子吧!沒有需要把台灣的社區都弄得一模一樣。

顏:《無米樂》出來,坦白說它會有知名度,我比別人嚇更大一跳。我都會問觀眾說你為什麼會喜歡《無米樂》,這時候朋友就會說:「妳很厲害,挑一個人家都沒有拍的主題,所以就衝了出來。」

但一個紀錄片誰有把握它可以衝出來?誰有把握它真的可以為農民發聲?誰說紀錄片可以去改變後壁鄉?沒人知道這些事情。當初支持我們兩個去拍《無米樂》一個很大的動力是,我真的相信三十年後老師一定會拿出來讓人家看,因為其實它也有人類學的價值,有農村文化的價值。

朋友對我說一句話:「若沒有人要看,是誰會把片子存留下來?」我朋友潑我冷水說可能沒人知道這支片,所以我覺得這個東西不是問紀錄片導演,它跟紀錄片導演一點關係也沒有。要回過來問的是,台灣為什麼這麼變態,台灣政府政策為什麼這麼糟糕!如果你重視它你應該全盤的去注意到農村問題。所以基本上我會對這個問題產生很大的質疑,當有學生問我這個問題時,我都會對他說你應該問你自己,這個問題你應該問我嗎?

莊:大概2004年的時候,《無米樂》在台大農業相關科系放映,有兩百個學生觀眾,看完有學生問我:「台灣的農業該何去何從?台灣的農業政策該如何制訂?」在場的還有兩位學校的老師,我就看了一眼那兩位老師說:「我是紀錄片工作者又不是農業專家,你的老師才是農業問題的專家!」台大養了八十、一百多位農業問題專家,這個問題應該是問他們,不是問我。


問:所以您們拍《無米樂》是怎麼預期的?我相信現在一定有差距,可以談一下預期的想法是什麼嗎?

莊:拍攝這部片子有一個動機就是,我們對以前的老三台,都在醜化中南部的鄉下人,說他們不識字又兼沒衛生感到不滿。現實中我碰到中南部的鄉下人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們沒有唸很多書,但是他們在耕耘土地的過程是有很多智慧的,拍《無米樂》就是想把這些呈現出來。我舉另外一個例子來說明,有一位網友寫信給我,她說我是一位大概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小在台北長大,大學畢業後到國外唸書,現在回到台北外商公司上班是高級主管,收入很不錯,她說她從來四十幾歲對中南部鄉下的問題農村的問題一點都不關心,但是她看完《無米樂》之後,當她看到電視報導、報章雜誌有關農業的問題她都會仔細多看兩眼。我覺得這個夠了啦!但是可以改變什麼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譬如說《無米樂》我們也是上院線呀。我要拿到新聞局的一年補助,需要拿到評審過程。評審其中一個就說啊:「這樣的案子不補助,建議不要上院線。」因為在台北市人會去看電影的都是年輕人,一張票兩百元,兩個人加起來就四百出頭,喝個咖啡吃個晚餐搞不好還有停車費加一加總共約一千元跑不了。在台北市的人誰要去看這些老農民在練瘋話。評斷一下,這別上院線了,不會有票房。

《無米樂》我們想要上院線,問了很多做影像的朋友,沒有一個舉手贊成的,事實上,這些人都出於善意。吳念真導演告訴我,你的電影在電影院上映,然後你偷偷去看這幾個觀眾,情何以堪啊!你為什麼要做這麼笨的行為。我的意思是,那個真的就是拍攝紀錄片沒有辦法預期的。我再講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拍攝紀錄片之前,如果已經預期了什麼,那我覺得拍攝那個紀錄片滿奇怪的,你聽得懂我要說的嗎?

如果我拍攝紀錄片之前,就預期我這個紀錄片可以達到什麼,我覺得如果有這個預期也蠻奇怪的,會碰觸到紀錄片最深的倫理問題。我覺得簡單的慾望就是希望多一點人看到。

顏:讓更多人看到的想法,不是在拍攝之前,而是在完成之後。因為在當年他們真的是給汙名化了。當我們看到這群老人的智慧,看到他們的情感,我覺得應該還給他們應有的尊嚴跟驕傲。

等它上院線開始,座談完之後我都會講:「因為我們都知道WTO進來,進口米會進來,直接打擊的一定是他們的稻米。」那個時候我跟觀眾講,希望你們把影像留在妳們心中久一點,如果有一天你想到崑濱伯,想到那一群老農夫,可以多花這五十、一百買台灣的稻米。

第二點我要澄清上院線不是我們兩個主動的,而且一開始我們兩個還滿反對的。當時是中央大學林文淇教授跟「紀錄觀點」的負責人馮賢賢小姐談,說不定這個片子可以上院線,他很喜歡這片子,後來就是免費交給林文淇老師去試,但是公視不支持不鼓勵不協助,就是你自己去試試看闖闖看,然後希望我們用導演的身分去協助跟配合。

當時是影展先得獎,馮姐一直希望我們在影展的映後座談說我們要上院線,我們當時打死不講,因為抗拒紀錄片上院線。剛開始我們對《無米樂》的期待值是很低的,會得獎我們自己都很意外。其實是林文淇老師信心滿滿,也認為新聞局可以拿到補助,他也認為企業界可以拿到補助,所以他就去試,我們在這過程被說服。

我記得我們兩個討論很久,其實當時最堅持反對是莊子。我當時跟他講了一句說:「三年都已經下去了,再花個半年也就算了。」於是我們跟阿伯講了,決定要做到底,頭洗下去後來才發現一毛錢都進不來,經費很難拿到,新聞局又拒絕。這事情對我們來說大條了,也許對公視來講或對林文淇老師來講,隨便播映一下就可以,可是對伯父伯母來說不該這麼做的。我本來沒有給他們任何希望,但我後來給他們希望後,不能這樣對待他們,所以我們就撩下去了。

兩個人開始去募款,最後變成我們兩個在做,因為我們兩個需要一個基本款項。紀錄片誰要跟你五五拆帳,一定是要包場,然後我們又是DV CAM規格,包括發DM都是一包一包去咖啡廳發,完全是以土法煉鋼的方式去完成這些事。可是一開始並不是我們對《無米樂》有任何企圖心,而是順著那個路走到這裡。

我們同意了,發現路完蛋了,只好自己再往前推,所以再把時間從半年拉到一年,把這件事情做完。上院線這件事不是外面所談的是我們兩個對《無米樂》有什麼企圖心去推的,完全不是這一回事,它是一個誤打誤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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