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訪談計劃】深度訪談顏蘭權、莊益增導演(下)

接續 【訪談計劃】深度訪談顏蘭權、莊益增導演(上)

問:目前您們最新的作品《牽阮的手》是以現在立委田秋堇女士的父母田朝明和田孟淑為主,可不可以說明當初為什麼會去進行這支片,整個創作背景過程跟您們大概遇到的問題。
莊:會接這個片子是我害她的。公共電視找我們,說有這個題材問我們意思怎麼樣,而我們之前都不認識田秋堇她媽媽跟她爸爸,就做一些田野調查,上網查一些資料,覺得他們夫妻的故事還滿好玩的,就跟蘭權商量要接啊。

顏:後來事實上,我們覺得田朝明醫師是一個怪咖中的怪咖,他是太有趣的一個人。我第一次跟田媽媽見面,其實我有一點被女性的某種情愫所感動。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剛好前天看到田爸爸的日記,看到某一段,因為田爸爸老了,去外面走街頭運動都是田媽媽去回來跟他報告,把他一個人丟在家。田爸爸是非常大男人主義的,稀飯或麵煮好了請他放在電鍋蒸熱他都不要,甘願吃冷的,從來不做廚房裡的任何一件事,那次他在日記上寫一句話:「有老婆跟沒老婆有什麼差別?」

田媽媽之前沒有看到那一本日記,後來看到了講到這件事一直哭一直哭,她覺得很對不起田爸爸,田爸爸當時人在醫院。一個七十幾歲的媽媽,一個已經快要九十幾歲的爸爸在談愛情。這個時候,我確實有被田媽媽竟為這件事如此愧疚煽到,覺得她如此對不起她丈夫,因為她丈夫倒下來,她應多花一點時間陪他。我記得當時我眼眶都濕了。第二個,我們去查田朝明覺得他是怪咖中的怪咖,然後我聽到一個人這麼說田朝明醫師:「田朝明醫師他這個人我們只能尊敬他,但無法follow他。」因為他太苦行僧,太潔身自愛,太理想化了。對我們這個年代來講,這純粹是太理想化的一個人,但迷不迷人?迷人!我們五年級生對這種最迷人就想去試試看,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們才又出現一次衝動,去接了這個案子。

問:《牽阮的手》有牽扯到很大量的史料,最後您們選擇以動畫去呈現,為什麼有使用動畫的想法?而不是類戲劇或是用大量訪談。

顏:關於台灣歷史的紀錄片大部分偏向紀錄報導,就大家東說一塊,西說一塊,資料貼一貼,坦白說不太好看。我拍紀錄片不小心就會很用力,我就跟莊子說如果非得要用這個型式拍的話,就拒絕好了。其實我一直在搖擺,題材是真的滿有趣的。若就像你說的類戲劇,依我的龜毛性格這樣可能會負債上億,因為我們要走過1950年代,所有東西都必須重新考究場景設置,不然類戲劇怎麼做?就是一間客廳走完就好了,那設計場景都在這即可,不能走出門去,一走出去就毀了。

我就是還滿喜歡田媽他們那個愛情,對我來說真的是很美的東西。我就想到宮崎駿,想到《螢火蟲之墓》,想說寫實動畫的可能性,但是2D的錢也是不得了,也是算億,所以就只好作3D動畫,想要嘗試看看。當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大家都反對,因為我們沒做過動畫,不知道動畫要花多少錢。我不是理性型的人。要做就做好,不然就不要做,所以公共電視當時也很反對,審企劃案的評審覺得這不是一個好辦法,紀錄片跟動畫結合,然後又要做那麼長,做那麼多故事。因為我太堅持!我就說不然就不要接,不然就答應我,我難得那麼固執!然後我很用力說服莊子,可是我現在很後悔,後悔他縱容我,因為做動畫這件事情是一個世紀大災難。

問:請您們就「再現」歷史,分享您們的製作理念或是經驗。

莊:我沒特別的想法。因為拍攝紀錄片或者拍攝影片,碰到最大的困難就是影像在哪裡?是用照片替代呢?或是用報紙或者是有資料畫面?或者我們來畫插畫?一般做紀錄片不會用嘴巴說完,需要有影像。重演是不是一定要用動畫,最重要的還是解決影像的問題,我個人並沒有對美學上的主張。

顏:我想要重現那個年代的氛圍,我總覺得說,「說」不一定能把文字把言語化為影像。但是如果你把那個氛圍重現出來,慢慢地走過1950年代,觀看者若只有十幾分鐘、二十分鐘,他看不下去嘛。不然他會慢慢進去,跟著時代氛圍在流動。

我們要講這對夫妻的生命史,必須讓那個時代氛圍流動。所以寫實動畫對我來講非常重要,如果沒有那些東西我靠什麼流動那些情感,我靠什麼要讓你們看到不一樣的感覺呢?動畫最困難的就是考究,髮型、衣服、車子,不同年代的公車,車門、車頭不一樣,既然我們要做寫實動畫我們就要完成那個考究,我不想做類戲劇是因為我的能力、金錢做不到,可是繪製我就盡量把它做到我們能夠做到的。以我們這麼小的工作團隊,我們兩個再加上一位助理去處理那個東西,希望我們能夠讓大家進入到一個氛圍,你做得越自然那個氛圍能夠流動情感。

很多人都問我為什麼要從愛情講。如果你認識田媽媽,你就會從愛情講,因為田媽媽說她的生命從1952年開始,就是因為認識田醫生開始,愛情在她的心中非常非常重要,一直到老她都還是這樣,愛情是她生命的開始。接下來我們遇到更大的問題了,田爸、田媽不是檯面上的人物,所以我們要找到他們的素材非常非常困難,再來我們有一個企圖心,想要畫出那個歷史的輪廓,其實我們只是勾勒,並沒有深談為什麼。因為要支撐他們的生命史,如果歷史沒有一個客觀的東西在背後支撐,這個東西會變成非常個人的、偏頗的。如果我用田媽媽的觀點去談這段歷史,那會將是非常民進黨式的,非常黨外式的。

所以我們必須再拉一個第三者導演個人經驗去談那個歷史的輪廓,那些畫面要從零開始去找。莊子要看多少報紙,要去讀多少書,要去翻多少書籍,現在連翻拍報紙都要錢。尋找授權都花很多的心力,預算也很大,我們光老歌就快超過一百萬,影像幾十萬。

問:像《無米樂》是長期蹲點,《牽阮的手》是史料的分析和觀點的形成,這次你們的分工方式也一樣嗎?


顏:跟《無米樂》一樣,攝影以他為主,剪輯以我為主。然後一起討論。蒐集資料以他為主,包括所有的版權取得,所有都是他,所以死的最難看的是他。我只有坐在剪接室在罵人,他都要到外面去讓人家罵,付出非常大的心力。

莊:其實《牽阮的手》比較蹲點,我們拍了將近三年,這三年之中還有一年半做動畫,拍很久蹲點很久。我們要拍這個時,田媽媽的女兒田秋堇有警告過我們,你們真的要做嗎?我媽媽很難搞。

顏:田媽媽因為這幾年有被媒體炒作,在媒體有點小小表演的態度,可是我覺得在《牽阮的手》裡面沒有,因為我不斷地磨她,同樣的問題我一定問三遍以上。我要她去掉情緒,一直磨她一直逼她,我們跟她做了一個很長拉鋸戰,田媽媽長期以來有她的性格表達模式,那樣的人跟崑濱伯是非常不一樣的。她非常聰明,記憶力又非常好,她有一套她要講的話必須讓她講完,不管是情緒的話,都必須讓她講完,即便她這時是在表演都必須讓她演完,再來一次再問一次,在所有的生活過程裡面,我們找到機會我們就再問。光「李萬居」我們就問過三、四遍,田媽媽講話的量是一般人的兩倍到三倍之間。

我們心裡面有一個很大的掙扎。田媽媽過去跟田爸爸對台灣過去三、四十年來付出努力,不管台灣獨立不獨立,光是人權跟民主運動這一塊,不能因為這幾年來民進黨執政後媒體炒作,把她的形象搞到另外一個位置後,去抹滅她過去四十年的貢獻。田爸爸是田媽媽的精神力量來源,我如何把那個東西挖回來,讓她再回到田爸爸教育她的那個年代,記住什麼她用什麼樣力量去完成這些東西,是拍這個片子最大的困難。

除了做動畫,我們其他時間也都是跟著田媽媽一直跟著她去聽她講所有的故事。崑濱伯只有一個餅乾盒,但她家是一樓到地下室滿滿的都是她的資料,然後她們所有家書我都有看過,所有文章我都讀過,她一百多捲的錄音帶莊子聽過。我們台北整個工作室都是她的東西,去聽、去驗證、去理解,雖然紀錄片很主觀我仍然希望去找到那個中肯的東西,這是我們兩個拍紀錄片一個很大的原則。

我舉個例子,崑濱伯和崑濱伯母都會在那邊互相調侃,有一天莊子提出一個質疑,會不會是崑濱伯在攝影機前表演,我說不然我們來觀察,不開攝影機時他們有沒有在玩,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如果本來平常不會玩,卻突然因為攝影機開始玩,表情一定會不太一樣。我們去觀察這樣的東西後來印證他們的生活原本就是這樣,才認定崑濱伯的個性本是比較瘋狂比較可愛的,而不是在攝影機前表演,所以這東西對我們拍紀錄片是非常重要的。

換言之,《牽阮的手》為什麼要花四年多的時間,是因為我們還要蹲點,還要找資料還有做動畫,而且真的是全部精神進入的。我現在還是要強調做紀錄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很羨慕周美玲在紀錄片領獎的時候她講過一句話,她說:「創作紀錄片是一件很甜美的事情。」到現在我還是非常佩服她,為她鼓掌,因為目前對我來講它都還是一件辛苦、心力交瘁的事。雖然目前動畫我評價只有七十分,因為動畫公司不是很有經驗的,而我也沒什麼錢,所以那個七十分我現在很滿意了。至少我們去做一個實驗,這個結果我們不覺得它太差,我覺得還是有一個可能性,一種結合的可能性,並且把相關歷史的紀錄片帶的比較生動一點,我相信有觀眾是拒絕的,可是我相信應該有幾成觀眾是接受的。

問:《牽阮的手》像製作時間那麼長,在整個經濟困境跟個人創作上,您們怎麼取得平衡?是透過什麼方法去維持一個生計?

莊:過程裡面多多少少,例如《無米樂》拍完多少去接宣導片賺錢做一年多,然後才做《牽阮的手》。當然如果製作紀錄片的過程裡面有一、兩個很簡單的案子可以賺些錢的,當然也會去做稍微平衡一下。

顏:拍《無米樂》根本都沒錢都沒空了,但是因為拖太久,欠公共電視錢,所以在《無米樂》推院線時,我們就已經開始接宣導片了,趕快賺錢要去還這筆,所以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救我們一命,所以那時候我們得到百萬首獎第一件事情我現場第一句話是「有錢還了!」真的是內心話。

接下來我們就面臨到這個困境了,開始非常害怕經濟問題越來越嚴重,我們要停下來先賺錢,所以記得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時間拼命接宣導片,他拍我剪,我連大門都不用走去,維持一年半的時間。心臟病發作過兩次,太勞累但是也變胖。那時候我們有累積到一點錢,因為我們接宣導片是不透過任何傳播公司的,然後我們都盡量自己來,也有設備,相對來講我們利潤會比人家高一點,累積的這些錢拍《牽阮的手》都散盡了。那你說我們怎麼面對經濟困境,今天為什麼我會在高雄?今天為什麼我要去教書?那是因為我們現在有嚴重的負債,必須還錢,要不然我好想不要教書喔。

蔡:現在因為經濟壓力教書會不會很無奈?

顏:我不會去想這個問題,你應該問我們為什麼會負債這麼嚴重,這才是問題。

我們剛做《牽阮的手》,除了要透過田媽媽跟田醫師這兩個人去講她們的愛情、生命史,以及對台灣人權民主所付出的一切之外,我們心裡面有小小的企圖心,這是我第一次就是想要畫歷史的輪廓,但我只想簡單地畫,也從來不覺得畫歷史的輪廓有什麼爭議性的問題,我們兩個在做的過程裡面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但當你去畫那些歷史的輪廓後,被詮釋成你在談論政治議題的時候,問題就來了,會造成藍綠對決。我從來沒有去想過這個東西是爭議性的,是泛政治的。

對我來說,以莊導演的生命經驗來談那一段歷史有什麼不對?因為那是疏離的,他是從來不參與社會運動的,他是經歷國民黨教育去認識台灣歷史的,所以他只是把他的記憶拉出來而已。而且我們在每一個旁白裡面,對國民黨政府,蔣介石先生,蔣中正總統,先總統蔣公,沒有一句不禮貌的話,包括呈現蔣介石逝世那段也是當時的新聞畫面。我用所有直率的東西,把它放在一起讓人去看到歷史輪廓,為什麼會有爭議性?

對於以前民進黨處理這段歷史是過分誇大的,那才有問題啊。如果你是中肯地在寫這些東西,而且很多檔案影像還是來自國民黨的新聞畫面,為什麼會有這個問題?坦白講我光修剪八個月,我開場重剪十幾遍,結尾重剪十幾遍。我剪接是為了取悅一個人,就是他(莊子),這是很重要的事實。

莊:這可以說是加害者對受害者的一點點回報。我為了她去做動畫,我為了她乾脆跟公共電視談解約,都是為了她。

問:跟公視的糾紛,為什麼會導致現在的財務困境?

顏:因為造成一個所謂觀點的歧異嘛,公視希望能夠像《無米樂》一樣弭平藍綠的對決,坦白說這個主題不可能,而且我也做不到,公視也提出一些修改的意見。

莊:我們裡面有一大段篇幅在講「林(義雄)家血案」,他們希望篇幅縮短留三分之一就好,鄭南榕自焚那一段也覺得要整個剪掉。片子完成後,今年(2011)三月田爸爸過世,我們片尾有加一個字卡─以此片紀念「人權鬥士」田朝明醫師。公視建議不要再加上人權鬥士,還有一些瑣碎的旁白要修改。

顏:我為這個片子付出太多心力,從來沒做過這麼難的紀錄片,連命都進去了,幾度崩潰,自己都硬撐住了。它可以不被接受,可以說它不好看,但是不能否認我的能力,而且我非常盡力。我們兩個拍片是屬於拿命在拍片型的,再加上當時公視都還不斷挑小問題,莊子基於為了藝術、為了愛,提出解約。

莊:解約當然也讓彼此都有一條路好走,畢竟這個片子再怎麼改,有一半的人只要看到田媽媽、田爸爸就會沒法接受了。我覺得也不要再叫我改了,解約就好了。公共電視不要播出這個片子讓人家罵,讚美沒有用啦,只要把公視的網站、電話塞爆它就毀了。

顏:我們沒有辦法評斷。這樣說好了,其實我們片子已經審過了,在台北電影節播出反應過大,引發說會擔心造成藍綠對決這個問題,但到底怎麼引發的我也不曉得。可是在公共電視的流程,我們好像二月、三月審片過了後才去處理版權問題,處理到台北電影節的前兩天才送出去。之後就遇到這個問題,大家開始展開協商。當時我們同意一件事情,說要不然我們拿電影版權,電影版權影片照我的版本,公視版權的我照你的要求改,改怎樣我都答應,這個條件都還被拒絕,就沒有路可以走了!假設這樣子對公視來講傷害真的很大,那我們就三百多萬拿出來賠,然後大家平和,不然其實我們堅持不改是可以的,因為我們審片過了,已經審兩次了。

蔡:我不懂審片既然過了,為什麼台北電影節之後又翻盤?

莊:而且還拍手叫好,叫我們一定要參加台北電影節。我本來不想參加,我怕不小心入圍的話,我的版權處理沒有把握。一共有二十五首歌,一首歌有三個版權,詞、曲、錄音,這樣就有七十五組,照片又那麼多,很多台語的錄音唱片公司背後是黑道,一首歌出價十萬我怎麼可能買,這個價格就泡茶喝茶,討價還價很麻煩的。

蔡:您們都自己處理嗎?

顏:歌談不攏只好換歌,但換歌要動到影像,那個已經都是定案的東西。我覺得這樣子不行,然後他也提出解約,他提出解約一者是為我,一者是為了和平,也不要為難公視。我相信片子在公視播出來,電話會接到手軟的。我們都會遇到觀眾當場就開罵了,何況是看電視的人,打電話罵更簡單。

莊:像我們有一次在高雄一個畫廊,主人好意想說在畫廊幫我們辦一場私映會,大約有四十人來看,那些人都是主人邀的。映後座談時,文學大師余光中的夫人有去看,我不認識她,她第一位舉手發言,說其實我們外省人為這塊土地做很多,不只是這些台灣人在做事情。譬如說高雄的硫酸亞工廠怎樣怎樣……,台灣農業就是因為有硫酸亞工廠的化肥,農業才會進步。她講話不是很衝,是很溫和、很有氣質的一個太太,口氣沒有不好。問題是片子裡我沒有提到那些人呀,我肯定我提到的這些人,並不是說我就否定我沒提到的那些人。

顏:對我來講很奇怪,為什麼我肯定A的努力,然後你也要告訴我B也很努力,這是兩回事吧!你也可以拍一個外省人在台灣生根立命,為台灣付出很多的影片。很多主題有很多可能性,但為什麼她從一個影片裡的肯定,而對自己產生那麼多的否定。

蔡:我覺得那是藍綠問題。
莊:《牽阮的手》有參加女性影展,一個記者問了一個很好玩的問題,他說我們兩個為什麼這麼勇敢去處理這部爭議題材的影片,我們都傻住了,這支片子根本沒有勇敢不勇敢的問題嘛!現在是2011年了,在我們的看法裡面,任何主題都可以處理,這哪來的犧牲勇敢。

蔡:我覺得他真正想要問的是,您們那麼勇敢,不怕因為影片被貼上政治標籤嗎?

莊:我們真的沒想過,但是那是免不了的。

顏:我們沒想過這個,你那是後設。我們那時想的是怕中國統一以後我們兩個會被貼黑名單,可是我們想的不是台灣這個狀態,我們是認為台灣被收走是未來必然的現象。那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那跟曾經有一群人為台灣這塊土地留在這麼多的努力,她們那個年代的美德、對理想的堅持跟執著這個東西要被留下來是兩回事啊,可是我可能會得罪誰?中國嘛,所以我兩個開玩笑說,一旦中國統一台灣的時候,我們兩個都要站起來說因為年少不懂事所以拍錯了一個片子,其實我們是愛中國,回歸祖國的。這是開玩笑啦!

蔡:所以您們只有想到對岸的反應,沒有想到台灣的觀眾的反應,可是藍綠的對決您們知道啊?

顏:因為藍綠對決的事本來就存在,對我來講,跟我們無關啊!

蔡:跟您們無關,反正您們也不在意。

顏:對我們來講,你不喜歡就不要看。不是這樣子而已嗎?我不是要你認同他們的理念,但我希望你看見他們的美德,去知道台灣有一群人去為台灣付出這麼多。而且也不只是這一對夫妻,是有一群人,像雷震、李萬居,我都有篇幅去處理的,這個地方是要被看見的,如果你要認為它是在為民進黨服務,我認為這有問題,因為看完以後更多人是認為這是打民進黨一巴掌,坦白講這個影片根本是三面不討好,支持過民進黨的人看完,以目前台灣的亂象他會對民進黨更生氣;國民黨一定也很不爽,中國看到裡面喊台灣獨立超過百句以上也很不爽。可是我沒有想到貼標籤,或正義性的問題。

我勇敢應該是在這裡,但這畢竟是台灣目前的一個事實,所以還了公視的錢再加上我們之前還有一些累積的負債,這個片子我們估算它超過六、七百萬以上的成本。目前我們三、四百萬的債務就是跟銀行借貸,每個月一定要還,所以我得去教書這東西不用掙扎。

我要講的是「妥協」,不是我們兩個能夠點頭決定的。如果今天我點頭要如何面對田朝明醫師,我日後沒有辦法面對我自己,但是三百萬有還清的一天。我很感謝莊導做出的決定。

蔡:那您們有沒有評估上院線可能票房比《無米樂》更高一點?但也搞不好負債更多。

顏:不知道。

莊:我們會募一些款項來上院線。

顏:我們現在想慢慢地進行,然後募一些錢,想想看有什麼方式。我們有進行小額募款,五百或一千都好,我會跟觀眾這樣講,如果你們曾經喜歡過《無米樂》,就讓我騙一次吧!見到我你還可以吐我口水沒有關係。

問:紀錄片密集上院線的一個環境你們有什麼看法?

顏:你們同不同意紀錄片上院線這件事?

蔡:紀錄片有很多類型,所以我覺得有些片子是可以上院線的,且甚至它應該上院線。有些片子就算上院線也不見得會討好或有太大的意義,對我來講是看紀錄片的類型。但我覺得今天很難判斷的是什麼片子上院線會得到支持或讚賞,真的很難講,就像您們的《無米樂》。

那關於紀錄片的消費,我也往另一個方向講。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拍攝者目的性很強,希望他的作品進影展,或是未來可以上院線去賣錢。不排除有這種可能,那可能會消費到被他拍攝的人,這個風險是存在的。


莊:紀錄片會碰觸到倫理的問題,而倫理的問題不是商不商業的問題,是拍攝紀錄片的初衷。若是為了商業的成功去選角去選議題,為了得獎,我覺得那些都很奇怪,本質上都已經扭曲了,但是它的檢驗會是簡單的。

回過頭來,我沒有一個標準,只能自由心證,自己知道。不可能說這幾個阿伯這麼可愛,以後上院線一定有票房,我不可能去拍田媽媽跟她老公躺在病床上很可憐,所以這個煽情有票房,不可能這樣設想。這在製作紀錄片的倫理上,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情。

蔡:像您們現在上院線一定有碰到這樣的問題,像《音樂人生》的導演及被拍攝者就翻臉,可是知道的人很少,大家只知道它的名聲跟它的情況。
顏:當初拍《無米樂》我們倆受很多質疑。我們倆跑去鄉下拿攝影機蹲點拍,有些三姑六婆會問說這兩個是做什麼的?會不會騙你們?有沒有跟你們要錢?阿伯都有偷偷跟我們說。

莊:我們做為一個紀錄片工作者,我們要不要付費給被拍攝對象,到目前為止我都還無法接受這個交易關係。

顏:後製回台北更慘,阿伯遭受更多質疑,常被說這兩個騙你的啦,他們不是真的在拍,阿伯就有苦說不出,後來他女兒打電話給我們,說希望我們過去一下,不然大家都覺得她的父母被騙了,不知怎麼回應。我們都還有遇到這樣的狀態,太多這種東西了,可是我總相信紀錄片裡拍攝者某些誠懇度能被看的到。

莊:沒那麼簡單,那太難了。

顏:像我剛回台灣,最討厭的一件事我看到紀錄片導演戴著太大的光環,他變成一個弱勢者的代言人。我曾經跟莊子說過一句話,如果一天我有機會,一定要把我的拍攝對象推到前面去,我覺得掌聲是他們的。然後今天我可以很驕傲說《無米樂》我做到了!只要是影展我都帶他們到現場,把講話機會讓給他們,掌聲在他們身上才對,我們很努力在做這件事情。它是很多可能性的,不是一個單一的的想法,我覺得用所謂的「商業」或「消費」這兩個字框住太過固執,太簡化那個模式。

其實有很多東西是可以進行操作的,也可以協助,目前台灣紀錄片不管有幾支多紅,到底有多少拍攝對象可以被記的很清楚的,那個就是檢驗。可是太多不是,若我們只記得某某導演,那個對我來講就是失敗的。

問:《無米樂》的版權在公視,《牽阮的手》當然現在解約了。但像柯金源導演是在體制內,他的作品版權也都是公視的,依目前台灣紀錄片版權的分配,您們有什麼看法?

顏:很鬱卒,每一個導演都很鬱卒。現在問題是說現在工會企圖要去處理,這件事情大家努力很久了。我會覺得有點難,第一個是為什麼公部門非得讓你拍紀錄片不可,如果它屬於公益性質,那為什麼版權非要你個人不可?這是一個公部門的說法,或是商業說法,因為它出錢。

可是我們老了怎麼辦?我覺得這需要雙方坐下來去談,國藝會為什麼就可以把版權交給導演,電視台不行,那他們的共同想法是什麼;版權可以共同擁有,怎麼樣的共同擁有法,甚至這個版權有沒有可能五年後大家都擁有播放的權利,DVD可以細水長流地賣,回饋版稅給導演。

這個協商必須立基在紀錄片工作者對他的工作投入真的是太多了,第二個台灣紀錄片在預算不足的情況下,大家要面對公共電視告訴你上限一百二十萬。你明明就是需要兩百五十萬,但你還是只能拿一百二十萬,剩下要自己想辦法。公視不接受兩百五十萬合理的,彼此去平均分配版權。(※這一段話好像有點不太順暢)所以有沒有可能給一個合理的預算,或是能夠正常有一個工資,這是每個紀錄片工作者千萬期待的事情,但遙遙無期。

蔡:您覺得不樂觀,在過去一兩年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但現在我慢慢覺得有一些可能,就看要不要努力去爭,我覺得現在氣氛好像有點不一樣。

莊:我講另外一個經驗,做《牽阮的手》有用到一些公共電視的檔案資料畫面,解約之後我回頭要跟公共電視買,它居然授權期限一年!你覺得過不過分,他是公共電視,不是TVBS!不是三立!不是中天!這是雙重標準,王八蛋的雙重標準。我到前幾個月才知道個事實,合約書下來我才知道,期限是這樣,一年到了再買,他們的制式合約是這個樣子。

問:最後一個問題,對於現在新生代的紀錄片工作者有沒有什麼建議?

莊:其實我幾乎沒有跟新生代的有來往。

顏:你以前不是都說「快把我們這些老人幹掉吧!」

莊:不是!是趕快給我們多一點退休金,讓我們趕快退休。在影片上,包括劇情片我們這些五年級應該趕快退出,讓年輕人去搞就好。譬如說像電影拍那麼久,還是那些老人家在分配資源在掌權,都是這些人在拍片。這樣國片怎麼可能有進步,不可能進步,全部這些三十歲以上的人都不要拍片,所有國家資金都分配給二十二歲到三十歲之間的人拍就好,十年以後國片怎麼會沒有未來!我不要講紀錄片,光是國片喔,確實是再怎麼樣都是那些老人在拍,怎麼拍都很難看。

顏:這一兩年我做評審,看到一些年輕導演一些短片還有一些長片。其實我發覺他們想像力都非常足夠,攝影也都非常的棒,但是唯一我覺得基礎功不夠,比方說他們找到一個好的主題,也找到一個很好的點,可是流暢度經常沒有辦法做的很好。在紀錄片裡流暢度是很重要的,那個東西是基礎功,要花時間的,年輕人對於這一部分可能比較缺乏耐心。第二個,我看到的紀錄片一直有很多很炫的開場,但是沒有內容去支撐。

電影超過百年,經典片那麼多,那就是你的老師啊!那些都可以帶給大家很多刺激,而年輕人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看書,不看電影,但是認為他會拍片,想像力夠,勇氣夠,可是基礎功不夠,因為電影看的不夠多,因為看多了會在你腦袋形成一個東西,那個東西就是你的。我覺得我最開心的是我年輕時看過很多電影,而且我們這一代大部分都是我們年輕的時候看過好多好多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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