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教學生 紀錄片,就不用展 學生紀錄片——近五年各大影系畢製觀察

「廢比稀」觀影人獎評分表/圖片提供 SilenceMontage

 

 

文/學製評論平台「廢比稀」主理人——SilenceMontage 黃同學(黃以誠)



「我想拍紀錄片,可以怎麼開始?臺灣有拍紀錄片的校系嗎?⋯⋯」

這句看似簡單的提問,卻是我近幾年來在影視產業聽過最令人鼻酸的一則題組。

 

過去五年來,因為經常分享自己對臺灣學生製作與新銳短片的觀察與參與,也因此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剛起步的創作者,或者懷抱熱情、躍躍欲試的高中與大學生。從他們提問時的眼神、字裡行間所流露出對紀錄片那種單純的嚮往、熱情與迷茫,我不禁深感到一種無能為力地悲從中來。

 

紀錄片作為電影製作中進入門檻相對最低的一種敘事形式,卻同時是臺灣電影創作者養成體系裡最狹窄的路徑之一。光是想在國內再進修,似乎唯一選項就只剩「南藝大音像紀錄研究所」。

 

而當學生們問起:「那大學呢?」答案往往更是令人啞口無言,基本上是一條死路。看看過往各大影視校系的「畢業製作」清一色的劇情片霸權,我們就不難看出這條路有多死,甚至使紀錄片一度淪為「不想花錢拍劇情片」的「混畢業選項」。

 

若紀錄片真能在某些校系有絕處可以逢生,我們也會遺憾地發現,它永遠是大學影視教育中,於劇情片主線之外,副線中的副線,副線到大多的學生都還未曾感受過它的魅力與熱力之前,緣分就已悄然熄滅了,而對於那些一心想探索紀錄片的年輕愛好者們,顯然這款遊戲更不可能適合他們沉浸其中。

 

莫非在臺灣,紀錄片無學可上? 

根據我所創建的學製評論平台「廢比稀」,在近五年完整觀影的 268 部影視校系畢業製作中,紀錄片僅有 33 部,佔比 12.3%,其中 7.5%(20部)逼近三分之二全來自「臺藝電影」,這 20 部中又有 75%(15 部)來自 2024 與 2025 年。

 

而這五年佔比 12.3% 的紀錄片中,甚至還未考量良率問題。假若我們不嚴謹地以廢比稀觀影人們評級 0 到 4 分制下的 2 分作為的合格基準,那可能在觀眾眼中合格的紀錄片僅佔 268 部中的 8.6%(23部),而臺藝電影就佔 5.2%(14部),其中又有 4.5%(12部) 來自 2024 與 2025 年。

2021年 世新廣電 22 部畢業製作 1 部紀錄片,佔比:4.6%:《戰慄喜劇》
2021年 臺藝電影 14 部畢業製作 2 部紀錄片,佔比:14.3%:《二十九年》、《港人在台》

2022年 世新廣電 19 部畢業製作 1 部紀錄片,佔比:5.3%:《吹動的風》
2022年 北藝電影 10 部畢業製作 0 部紀錄片,佔比:0%:(無)
2022年 臺藝電影 25 部畢業製作 1 部紀錄片,佔比:4%:《望遠》

2023年 世新廣電 23 部畢業製作 3 部紀錄片,佔比:13%:《見的背面》、《漂流者》、《長不大的男孩》(版權原因未公開播映)
2023年 北藝電影 14 部畢業製作 2 部紀錄片,佔比:14.3%:《生命餘暉》、《規則與想像》
2023年 崑山視訊 16 部畢業製作 1 部紀錄片,佔比:6.3%:《好好說話》
2023年 臺藝電影 18 部畢業製作 2 部紀錄片,佔比:11.1%:《兩個媽媽》、《糯米諾:Know You, Know Me》

2024年 世新廣電 21 部畢業製作 4 部紀錄片,佔比:19.1%:《逃》、《莉莉結婚了》、《車上閒聊》、《動物の一日世界》
2024年 北藝電影 9 部畢業製作 0 部紀錄片,佔比:0%:(無)
2024年 臺藝電影 19 部畢業製作 7 部紀錄片,佔比:36.8%:《我若在此留下》、《每個瞬間我都害怕他在一瞬間改變》、《莉娜》、《朱黃》、《森林小屋》、《頭擺頭擺》、《沿途》

2025年 世新廣電 20 部畢業製作 1 部紀錄片,佔比:5%:《褪色的愛》
2025年 義守影視 6 部畢業製作 0 部紀錄片,佔比:0%:(無)
2025年 政大廣電 8 部畢業製作 0 部紀錄片,佔比:0%:(無)
2025年 北藝電影 7 部畢業製作 0 部紀錄片,佔比:0%:(無)
2025年 臺藝電影 17 部畢業製作 8 部紀錄片,佔比:47%:《昨天是明天的一部分》、《Family Portrait》、《老老》、《少瑪》、《胸口碎大石》、《媽媽和她的母親》、《繼承車》、《再來玩》

資料統整自「廢比稀觀影人獎


 


紀錄短片產量第二名的世新廣電,在這五年共產出 10 部,佔總比僅 3.7%,還不到臺藝電影的一半,而良率甚至無從參考,因為每年世新廣電的紀錄短片觀眾數量,總是遠遠不及劇情片單元,除了部分同學對紀錄片沒有興趣之外,更致命的原因,在於非劇情片過往在世新的形象相對負面,要不是混畢業,就是高深莫測令觀眾感到疏離,這也導致非劇情作品在廢比稀留存評論資料往往不到五則,反觀臺藝電影近年的紀錄片評論數,則是總穩定地高於世新廣電的兩倍以上。

 

縱然這樣非官方的民間觀察,由於資源與心力有限,未能涵蓋所有臺灣影視校系,但透過幾大指標性校系的畢製表現,以及這幾年對各校系的社群關注,不難想像的是,只要我們觀察的影視校系越多,那紀錄片的比率與良率便只會大幅地不增反減。

 

然而,這樣的資料呈現,並非意要針對單一校系去問責其對臺灣紀錄片的貢獻,因為打造臺灣紀錄片人才與作品,或許並非這些校系的使命與責任,而各校系對其自身風格與專業的聚焦與實踐,也許才是教育端作為上游鞏固產業發展應有的健全表現。反而像是北藝電影這類並未聚焦於紀錄教育的校系,卻在畢業製作出現了紀錄片,可能比北藝為什麼沒有紀錄片還要更值得討論。

 

這其實就是一個非常單純於「輸入」與「輸出」的問題。沒有輸入紀錄片教育,當然就不可能輸出紀錄片作品,也就如標題所示「不教學生『紀錄片』,就不用展『學生紀錄片』」,而單看上述的統計資料,其實也根本就看不出來,紀錄片輸入輸出與否,究竟對產業、對觀眾、對教育、對學生而言,有什麼差別或影響;但如果這是一場軍備競賽,臺藝電影突然明顯且大比重地增幅輸出高質量紀錄短片,這恐怕令人不寒而慄地猜忌著,他們究竟想做什麼?他們究竟輸入了什麼?他們是否發現了什麼?是否有什麼巨利或浩劫將至,而我們卻尚未知曉?

 

一、輸入


或許,我們正共同面臨而不自知的浩劫是,臺灣高等教育體系對於紀錄片教育的集體事不關己。

這長期以來都是影視產業中最為弱勢的問題,它對產業與教育的傷害太不直覺,且市場價值與製作成本遠遠沒有劇情電影來的直接致命,以至於這個慢性病長期被產業與教育忽視,但這卻是臺灣大多劇情影視的製作已失去分泌本能的胰島素,使這些作品因缺乏虛構與真實間的有效調節而生硬或做作不堪,缺乏紀錄片對於洞察、梳理與解構何為「真實」的扎實基本功。

 

縱然,紀錄的本質被劇情電影遺棄,但紀錄片能喚起的共鳴卻無法被遺忘,紀錄工作者們仍赤誠且努力不懈地紀錄著一部又一部打動著靈魂的故事,另一方面,Youtube 等社群自媒體也開始興起以紀錄為主體的創新影音內容,而隨著文化教育逐漸的多元,以及串流技術與內容的成熟,越來越多年輕的觀眾,得以被紀錄片所震撼與吸引,而當今人手一機趨近於零的拍攝門檻,也讓更多人能以揭竿而起地嘗試紀錄起自己與所處世界的樣貌與洞見。

 

圖片取自 臺藝電影110級畢業展 從那到這

 

這是一個臺灣紀錄片正蓄勢待發於劇烈地開啟新篇章的關鍵賽點,而弔詭的是,也正是在這個時刻,一個對紀錄片充滿熱忱的年輕學子,在臺灣的高等教育體系中竟無處可去?

 

過往也不乏有前輩建議大學除了影視本科系之外,更推薦先念新聞、文學、哲學等增廣見聞的「橋接科系」,之後再去南藝讀紀錄所;至於南藝紀錄所是否為紀錄片進修者值得一探究竟之處,這我們得另起爐灶才得以處理這道複雜的料理。當然,還有一大派「熱忱天擇論」的觀點是,並非所有事物都能涵蓋於大學教育之中,而對一件事物真正有熱忱的人,就應該能自己去找到親近它、學習它的方式,而不是以環境的缺乏作為自己怠惰與怯懦的藉口;若你放棄了,表示你不夠有熱忱,也就無須再追尋。

 

在微觀個體的刁鑽視角下,我對「熱忱天擇論」勉強可以認同的,人人本就應該為自己的理想與憧憬而盡力尋求突破與堅持之道,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是「人人」;當宏觀到整個體制與環境時,我就非常難以認同這種論點,因為這幾乎是一段廢話般的毒雞湯,廢到可以直接把臺灣所有的電影教育與推廣直接作廢,畢竟「人人」都應該要有能力想方設法地去自學、去完成電影,並且自己去找到觀眾與回收成本的方式。

 

但那可謂「巨人拍拍肩膀」,把站在自己肩上的人都拍掉,如同把所有燈打碎,人人點蠟燭自學,逼著文化永無止盡地進入內耗的無明之夜,讓每個有熱情的人都從零開始地把自己的精力與靈魂耗盡;然而更可怕的,並不是我們要搏入多少燭火與熱忱才能重新把燈給建起,而是下一代的人可能再也不知道這世上有燈的存在,因為沒有巨人的肩膀,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正陷於缺乏瞭望視野的無知。

 

所以每當我聽到有些前輩酸言酸語地高談闊論道,臺灣的創作環境根本就不乏各式獎助與工作坊,學校有沒有教紀錄片根本無所謂。此時,我的心是寒的,因為對於圈外人而言,你覺得唾手可及、不經大腦的事物,對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甚至一無所知的,而這之間只差一個巨人溫柔的肩膀,卻有許多人不經意地用幸存者偏差填充著。

 

一位新銳紀錄片創作者告訴我,他的同學都不聽他勸,不願意去投獎助,他為那些創作者感到可惜,寫幾頁報告就可以爭取資金支持自己的創作,難道不比瘋狂地打工好嗎?其實沒有人會有好處但不願意拿的,如果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就不難想像,在那些同學的眼中,投獎助這類事對他們而言是未知與困難的,但這一點也不能代表他們是沒有野心或不努力的創作者,而代表的是,許多事得有人具體地幫他們一把。

 

可見對本科生而言,行內的許多事、那些學校沒教的那些事,也足以把他們困住,又何況還是圈外人呢?而這或許就是臺灣新銳紀錄片環境的一大現況:「巨人沒有肩膀」,令人不禁想問那些已成巨人的前輩們,你們的肩膀在哪呢?巨人們集體對於紀錄片教育消亡於臺灣高等教育體系的事不關己,那些對紀錄片有憧憬與熱情的年輕愛好者與創作者們,又該何去何從?

 

圖片取自 臺藝電影110級畢業展 從那到這

 

2024 年,臺藝電影紀錄片宛如文藝復興般異軍突起,似乎為影視產業與教育迎來了走出無明之夜的第一道黎明曙光,在老師們名為知識、見識、經驗、熱情⋯⋯的肩膀上,彷彿就在一瞬間,臺藝電影畢業製作的質與量,已然是巨人的高度。但其中熬過那扎實的漫長,又是否有產業或教育單位願意立刻去探究與學習。

 

以 2024 年之前臺藝畢展的成果而論,若有人說去臺藝電影讀紀錄片,那我勢必將直覺地認為這是一個極為不明智的選擇,但重重打臉我的也是,在我們看見奇蹟發生於畢展的至少四年前,這些創作者們就已經進入了臺藝電影,而絕大多數人或許壓根就沒想過自己竟將對紀錄片創作有如此熱忱,也許有時一位老師、一堂的課、一份作業,延續到一部畢業製作,就足以改變一所校系,改變許多創作者,然後改變影響著許多觀看者的生命。

 

這就是教育的價值與浪漫之所在吧?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好奇一望,然後從此永生難忘,立志也成為別人的肩膀。而繼續出乎意料的是,2025 年的畢展季,臺藝電影讓我們深刻見識到了,這一切絕對不是曇花一現的閃燃,這些學生紀錄片所呈現給觀眾的品質與情感張力,毫不誇張地說,是我 2025 年觀察的另外四所指標性影視校系所有作品所無法企及的高度。如果在巨人的肩膀上,又成長出了另一批巨人,那可能說的就是這樣的恐怖。

 

乍聽下來,我們似乎解決了「何去何從」的問題?看來想學習紀錄片就去讀臺藝電影就對了?不幸的是,可能既對又錯了。往好聽的說,臺藝電影就是臺灣當前紀錄片影視教育的首選,但單就現況而言,說穿了也不過只是一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別無選擇。


圖片取自 臺藝電影110級畢業展 從那到這

 

綜觀臺藝歷年紀錄短片,若我們忽略不記 2021 年完全不算成形的《二十九年》與《港人在台》,以及 2022 年製作精良、動人,卻完全與當年其它臺藝作品格格不入的觀星紀錄片《望遠》;從 2022 至 2025 年的 17 部紀錄短片,就有 17 部是以家庭關係為主軸的題材,且表現形式與調性上幾乎高度相似,在比爾・尼科爾斯(Bill Nichols)對紀錄片的六大分類中,皆趨近於「參與型紀錄片」(Participatory Documentary),僅有極少數如《老老》偏向「觀察型紀錄片」(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遠遠還觸及不到當前國際紀錄短片與真實電影對紀實的多元、辯證與創新。

 

縱然臺藝紀錄短片中不乏惹人噴淚不止或笑中帶淚的動人神作,但題材與形式的高度同質性,仍顯露了紀錄片教育系統的不完備,其中可能包含師資陣容與課程設計的單一化;當然,我們也得明白,這是一個體制邁向轉變與進步的必經之路。

 

因此,是否完備紀錄片的教育規劃,或許是臺藝電影在這幾年正在努力或即將面對的挑戰,而這一念之間,極有可能讓始終處於副線的紀錄片,罕見地成為影視校系的標誌性主線,進而注入更多硬性與軟性資源,齊力開啟紀錄片專業的高速發展。

 

當然,這不只是臺藝電影轉型的契機,同時也是對各大影視院校的警示與商機,如果再繼續閉門造車、固守現狀,而怠惰於不懈觀察、學習、檢討、求變,那我們將越來越清晰地從各校的畢業製作上,看見該校系的氣數將盡。

 

堅持於觀察並付諸於改變確實是十分艱難,但臺藝電影透過自身對紀錄片教育的投入,不僅給各影視院校一個進取的典範,更給予了希望。讓低迷已久的影視教育圈,能以再次相信,改變不僅不是遙不可及,甚至能再次為整個產業創造奇蹟,並且接住那些迷茫於現況,同時等待著與熱情相遇的未來電影大師們。

 

而在這條死灰復燃的紀錄片的大道上,更值得影視校系們趕緊抓準趨勢,借鑑臺藝電影成功的起步,迎頭趕上,並開闢屬於自己校系的新徑,也能藉著良性競爭的活性,去避免壟斷終必帶來的創新遲滯,有效預防藝文產業種種致命的慢性病。

 

妄談了一波對「輸入」的滿腔熱血,但下一個對「輸出」該「何去何從」的現實,又再一次在眼前當頭棒喝。


 

二、輸出


看完 2025 年的臺藝畢展後,我寫一下〈臺藝電影足以包下,整個金穗學生紀錄片〉一文,這固然是一種對這些作品們情不自禁的讚嘆,實則卻是更多更多的難受、遺憾與焦慮,因為當臺藝紀錄短片僅一所校系的質與量就足以包下整個金穗學生紀錄片時,就意味著入圍的坑位嚴重匱乏,而導致許多配得的作品將因不得,而在創作者自己內心深處成為不配得。

 

每年約五部入圍數的金穗獎學生組紀錄短片,在獲選展位極度稀缺的窘境之下,評選委員們就必須更審慎地考量如何展現當年紀錄作品於議題和形式的多面性,這就讓高質、高量的臺藝紀錄短片們,在低多元性的劣勢中,從友愛的創作者集體,瞬間畫風一變成一場自相殘殺的殘忍鬥蠱。

 

極端地說,如果臺藝電影的紀錄短片仍維持這兩年的樣貌,那無論將來的質與量如何增進,在臺灣短片影展的競技場中,仍然僅等於「一部片」而已,更何況有些評審還會有避免一同所校系大量入圍的外部性考量,以鼓勵更多校系或獨立創作者。


 

 像臺藝電影今年兩部讓觀眾們哭爆影院的家庭紀錄短片——《昨天是明天的一部分》與《Family Portrait》,皆細膩呈現出在彼此無法理解的家庭成員之間,紀錄者如何成為情感的橋樑,讓原本疏離的關係得以維繫,簡直是奇蹟般地難分伯仲,然而,現實是這兩部片根據上述原因,大機率不可能發生破天荒攜手入圍的奇蹟,要不二選一,要不雙雙落馬。

 

除了不可預料之各種千奇百怪的篩選原因之外,根本的問題仍然是紀錄短片入圍數的稀缺,因為反觀劇情短片,我們每年都可以看到同質性極高的作品在坑位十足的入圍數中換湯不換藥地複製著,而當前各影展以各類別報名數的大致比例決定入圍數的現況,若圖利良率低但數量高的片種,反之就重傷著良率高又數量少的類別。

 

 

在稀缺所造成的惡鬥下,像是今年臺藝電影如《少瑪》《胸口碎大石》這類在家庭題材上還包裹著強勢議題與魅人噱頭的紀錄短片,在多元性的考量上反而更可能成為評審在拉扯下的共識。那是否《昨天是明天的一部分》與《Family Portrait》兩部片的創作者應該有策略性的考量一下,誰投當年,誰再等一年?好在影展玄學中減少對打並增加入圍的概率?當然,這只是玩笑一則而已,畢竟每個明年,都有既類似又個人的紀錄短片等待著卡進這些稀缺的坑位。

 

而令人心慌的是,現在的討論還僅限系內同屆的紀錄短片就如此難分難捨,何況還可能有上一屆尚未投影展的同系作品也將在同年同場鬥蠱中較勁,而這與我們面對各校系的劇情短片所帶引發的焦慮完全相反,可能劇情短片硬給我五個名額我都裝不滿。

 

然而,在所有能有效曝光於業界的影展中,「金穗獎」無疑是最具鼓勵性且對紀錄短片最友善的競賽之一。參賽門檻限定為國籍或居留證門檻下的成年創作者,一般組與學生組各有五部入圍名額,堪稱是臺灣紀錄短片最有機會曝光的平台,也幾乎是目前效益最高的競爭場域。

 

但若論入圍學生紀錄短片數量之最,仍屬學生專屬的「新北新星獎」,高達九部,且與金穗獎同樣採 60 分鐘內片長設計,對臺灣大多依賴情感綿延或素材堆疊的參與型或觀察型紀錄片最為友善。而像「關渡電影節」( 50 分鐘內,僅觀摩非競賽)、「螺絲起子影展」與「放視大賞」(皆 30 分鐘內)等不分類別的影展,儘管也提供不少名額,實則仍以劇情短片為強勢霸權,且曝光效益仍侷限於學生影展範疇。

 

放眼臺灣其他具紀錄短片競賽項目的影展,僅剩「金馬影展」( 40 分鐘內)與 2024 年剛設立紀錄短片獎的「南方影展」( 30 分鐘內)可供一搏,但得與全世界的華人創作者競爭約 5 至 6 個稀缺席位,而雙年制的南方影展又將積累兩年以來的作品,換句話說其實平均一年僅有 2.5 至 3 個入圍席次。至於「金片子大賽」最佳紀錄片獎的篇幅限制則更為嚴苛,僅限 15 分鐘以內之紀錄短片角逐四席,近年幾乎沒有任何一部臺藝紀錄短片符合這個片長標準。

 

圖片取自 臺藝電影110級畢業展 從那到這

 

綜觀整體環境,臺灣真正能讓紀錄短片有效曝光的影展少之又少,而如桃園電影節這類完全不分類別、不分身份、不限片長的「大亂鬥」競技擂台,使紀錄短片在其中的定位更顯曖昧、詭異,簡直跟在高等教育系統的處境如出一轍,甚至連單看「台北電影節」的簡章都讓新銳創作者們撲朔迷離:一部 30 分鐘內的紀錄短片,究竟該報「紀錄片競賽」還是「短片競賽」?

 

種種制度性的不確定,讓紀錄短片長年處於一種無意被忽視的淒涼感之中,而有時無意比有意更加傷人。以 25 分鐘為限的「高雄電影節」短片競賽為例,2023 與 2024 年分別從約 20 部入圍臺灣組短片中,僅見 1 至 2 部紀錄短片。

 

但令人更加遺憾的是,在 2024 年雙年制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中,台灣競賽不分長短片的 15 部入圍中,紀錄短片的入圍數也是1部,而那些一廂情願把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當作「回家」的紀錄短片創作者,才終於意識到:不是無門可入,而是門過於狹窄;而若要硬與長片競爭,門檻又高得近乎不可攀越。

 

這些明擺在眼前的現實,都足以讓正燃燒著熱情的紀錄短片創作者們沮喪甚至絕望,若作品或創作者又不符合如「女性影展」、「酷兒影展」等特定報名條件,更是雪上加霜,而在許多的競賽中,「淨身出戶」的紀錄短片創作者,更要在已如此稀缺的席次中,面對如「紀錄桃園」、「新北市紀錄片獎」等擁有獎助與工作坊資源,甚至是來自電視臺如「公視」徵案的《紀錄觀點》或「鏡新聞」以記者系統打造的《另一種注目》等等來自各霸的強勁競爭者。

 

但其實無辜的不只是爭坑搶位的創作者,更是焦慮於填坑補位的策展方,尤其如前文所述對學生製作這幾年的觀察,若不計算臺藝電影在近年的大幅成長,從 2021 到 2023 年,紀錄短片的總量可能不到劇情短片的十分之一——在幾百件劇情短片的對比下,紀錄短片往往只有幾十件,加上在缺乏良好教育把關的製作環境下,良率自然又大打折扣,真正具備入圍水準的紀錄短片,有些年份甚至可能無法合理地「湊滿一輪」,導致影展策劃投入資源卻陷入「入圍不足額」的尷尬窘境。

 

如此觀之,「不分類」的設計反倒成了一種變相的庇護,也是對瀕臨絕種類型的一種鼓勵與期許:影展或許都未曾將紀錄短片拒之門外,而是默默保留了一個模糊的可能性,等待它的歸來。

 

然而,當今天我們看到臺藝保育紀錄短片有成的曙光時,擁有肩膀的巨人們,是否也已敏銳地察覺?是否正在細膩地觀察、學習,這個系所是如何透過制度與實踐,在短短幾年間讓紀錄短片在質與量上產生明顯躍遷?是否正為著這些活力十足的新生們準備一個真正能安放、流露著他們真情實感的歸屬?

 

是否能以鼓勵更多教育者、從業者、創作者、愛好者——甚至那些還未真正接觸過紀錄片的人——從四面八方匯聚,一起投入這場紀錄短片的文藝復興?我們能否為紀錄短片做一些可能現在將受人恥笑的痴夢?像是,在臺灣創辦一個以紀錄短片為主體的競賽影展?甚至,一個屬於臺灣的「真實影展」?

 

每次當我把夢做到這裡,總會有人無情地把我叫醒,提醒著我:「影展不是電影唯一的出路」,這讓我想到近年參與的一些紀錄片提案講座,總是提醒著我們重新思考「影響力」的重要。影展真的是紀錄短片發揮影響力最好的方法嗎?社區、校園、講座、獨立放映等推廣,甚至到串流平台、自媒體的發酵,是否更是在我們已被影展思維僵化的直覺之外,值得我們去探索、去突破框架的呢?

 

再思考下去,恐怕又要寫成一篇了,但我想強調的是,我很認同影展不是紀錄短片唯一的出路,但同時,紀錄短片也值得綻放在影展的大路。

 

如《顏色擷取樣本.mov》一樣,即使積極地展開獨立放映,也並不代表金馬獎的曝光就不重要;也如臺藝紀錄短片在畢業展映中口碑爆棚,也不表示他們不需要一個更大的舞台與契機,去遇見那些正等待著這些故事的人們。是透過這些觀眾的回應與共鳴,這些故事才能被推向更遠、更意想不到的地方——被送進真正需要它們的人心中。

 

當紀錄短片仍被視為影迷與業內的小眾內容時,除了不斷尋找更多向外接觸的可能,也更應在原本的觀眾圈內穩固耕耘。那些如「府中15」、「孢子囊電影院」等社區型或更小眾的紀錄短片推廣,在現況下,其實也很大程度倚賴著指標性影展與相關從業者所提供的某種權威式的曝光與支持。

 

不知道臺藝電影為紀錄片敲下的醒鐘,對於業內人士而言是正在焦急或已事不關己,縱然影展從來不是電影唯一的出入,但這句話通常只是安慰沒入圍者的廢話,而所謂其它出入的代價,並非每部值得被看見的作品都付得起。

 

盼各界立即重視,且把握住影展或曝光平台應負上讓作品妥善被關注與對話的使命。盼評論讓產業看見問題與契機;盼教育系統讓創作者與作品們盡善;盼曝光平台如影展讓這些盡善被看見與鼓勵;盼一切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讓電影鮮活地活著。

 

請為正在「輸入端」努力生長的創作者們,將「輸出端」那扇厚重的門縫稍稍敞開。改變影視產業的新血正準備注入,而更多新生的力量將被這輸入與輸出的盼望所吸引,讓他們不再絕望地疑惑自己該何去何從,而是能在這些肩膀上,為紀錄短片的「輸入」與「輸出」開疆拓土、披荊斬棘。


圖片取自 世新廣電畢展 SHU RTF GRAD. Exhibition


 

後記:「輸」是分享肩膀上的視野


有一天我媽終於問我,我費盡時間看的那些「短片」,到底有什麼重要的?我心想,是吧,好像這世界有更多值得我們去實踐與呼籲的事,但因緣際會下,我還是邀了我媽去看今年辦在光點華山的臺藝電影畢展,也是我觀察了學生短片五年來的第一次我媽跟我一起去看,而我知道,這已不會是最後一次,因為當我媽站在紀錄片的肩膀,望見《昨天是明天的一部分》裡的世界,他到家後仍為此片流淚。

 

短片到底有什麼重要的?可能就只是,我們很自私,不願意讓美麗的事物消失而已,我深信看過那種美麗的人,都巴不得它們遍地盛開。或許我能想到其它各種於產業、於教育、於社會意義與價值讓短片值得續命的理由,但都沒有那些眼淚真實。

 

這五年來我曾心疼過像《戰慄喜劇》、《吹動的風》、《見的背面》、《兩個媽媽》、《糯米諾:Know You, Know Me》等等這些真誠的紀錄雛形,我也曾為他們寫下,盼望他們能夠繼續拍下去,能夠遇到能引導他們、能鼓勵他們、幫助他們完成這些作品的貴人,可惜我那時的文字,比現在還要更少人能看見,而那些作品,我也不曾再見過。

 

還有那些明顯為了混畢業而瞎拍,甚至消費著議題的「閉眼製作」,但或許有天他們會想起曾經拍過的那些,然後重新拾起紀錄的攝影機。


當然,最忘不了的是那些過於美麗,而足以穿透靈魂的紀錄電影:《好好說話》、《我若在此留下》、《每個瞬間我都害怕他在一瞬間改變》、《莉娜》、《朱黃》、《昨天是明天的一部分》、《Family Portrait》、《少瑪》、《胸口碎大石》、《媽媽和她的母親》⋯⋯

 

其中,我特別想要提及的,也是今年最真正讓我驚艷又不慎動心的紀錄短片——來自 2025 年世新廣電畢製的《褪色的愛》,創作者之一邀請自己的前男友一起回來重演分手前的甜蜜時光,重新回望這段關係為何以合,又之所以分。觀影全程令我嘴角頻頻失守,眼眶卻含著淚。

 

我沒在臺灣看過這樣的紀錄短片,它太新了,它的才華超越了時代的認知,它必須被看見,被記住,必須成為後人的肩膀,但到底有誰看過這部片呢?我似乎對我寓言中的巨人施加了太多的責任,但我一直以為,總會有專門關心紀錄片的人與團體,每年被他們的肩膀驅使來特地為這些恐怕要被遺忘,但卻發人深省、真摯動人的作品發聲。



圖片取自 世新廣電畢展 SHU RTF GRAD. Exhibition


一直以來,令我深深恐懼的是,最終這些以「紀錄」為本的電影,沒有被任何人、被任何地方所記住。如今透過臺藝電影,親眼見證了情感濃摯的臺灣傳統紀錄短片在學生製作中得以起死回生;又因世新廣電《褪色的愛》這類未受規訓、框架之外的奇作橫空出世,使我那種害怕它們又消亡的情緒,再次莫名地強烈。

 

「輸」是分享肩膀上的視野,「輸入」分享予創作者「紀錄」的能力,「輸出」分享予觀影者「看見」的機會。願渴望紀錄的人們勇敢前行,願有肩膀的人正奔赴而來,願有天他們再問起:「我想拍紀錄片,可以怎麼開始?」後面一句是說:「因為有太多選擇了,我選不出來。」願我們教學生「紀錄片」以至得以展「學生紀錄片」,是因為人們需要這些紀錄片的肩膀,是因為那裡總有我們看不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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