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人物】拍紀錄片是會上癮的-專訪《風之波紋》導演小林茂





採訪、撰文/張若涵
日文口譯/郭台晏

 「我小時候生活在河邊,很喜歡看河邊的波紋;而像木暮先生那樣的人,一陣風似地帶我到了這裡。」
 ——導演小林茂這樣說著《風之波紋》的片名由來。


《風之波紋》(Dryads in a Snow Valley,2015)是 2016 年第十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的亞洲視野競賽入圍作品,也選映於 2017 TIDF 巡迴展,日本導演小林茂(Kobayashi Shigeru)因此再次來到台灣,與台北以外的觀眾見面。

訪談當天,推開會議室大門,導演早已正裝從容地等候著,席間更彬彬有禮地為我們盛了咖啡,「來台灣放片總是收穫很多,影展的工作人員很年輕,觀眾回饋也很踴躍。」他用親切不客套的語氣說著。眼前這位和父執輩年紀相仿的資深紀錄片導演,已投身紀錄片創作超過三十年,但農村長大的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決心走上電影之路。

離開農村後的紀錄片啟蒙

小林茂導演,出生日本新潟縣,在農村長大,由於家裡環境並不富裕,有些小孩出生便得送養,只留下三兄弟,排行老二。1954 年出生的他,正值日本經濟高度成長期,農村的孩子多半希冀前往都市發展。他說,父親因為戰爭創傷,常與母親起爭執,小時候和父親感情並不和睦,當時為了離開農村,高中時期便移居新潟縣中型城市長岡,成為國中老師小林先生的養子,也跟著改了姓氏。

高中畢業後,他仍汲汲營營希冀離開長岡,前往更大的城市。青少年時期,他熱愛田徑運動,而成績優秀的運動員有機會到日本各地征戰,農村長大的他因此開了眼界,這也成為一大誘因,讓他直到大學仍持續田徑運動。

「那就像遮蔽表象世界灰濛濛的東西突然被撥開了,一切明朗了起來。」

原本大學就讀政治的他,和電影談不上什麼關聯,直到大一偶然在舊書店翻閱公害抗爭的書籍,開始反省多年來僅以運動員作為自我期許的人生。實際走訪公害抗爭現場後,他被眼前所見震懾,不久後,他在學校看了土本典昭《水俣病患者及其世界》(Minamata: The Victims and Their World,1971),成為人生的重要啟蒙紀錄片。後來他開始參與水俁病的抗爭運動,繼承部分小川紳介與土本典昭當年所塑立「自主製作—自主上映」的紀錄片運動精神,和運動夥伴四處手工業地放映水俁病相關電影。

大學畢業,他一心想擁有自己發聲的媒介,放棄一般就職管道。一次在京都看到美國報導攝影師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的攝影展後深受啟發,決定走向平面攝影師之路。後來,他聽聞戰前即相當活躍的柳澤壽男(Yanagisawa Hisao)導演有新片要開拍了,便自告奮勇地找了導演,希望能夠打點雜、參與拍片,沒想到跟在柳澤導演身旁當助手,一跟就是十年,一頭栽進紀錄片創作的世界。如何找錢,如何拍紀錄片,都在這十年紮下深厚的基礎。
 

扛起攝影機重返農村


「這是一部獻給摯友佐藤真導演的作品。」2016 年 《風之波紋》於 TIDF 的映後座談上,小林茂導演曾感性地說道。

有了平面攝影師和多年導演助理的經驗,三十歲過後,他在佐藤真(Makoto Sato)執導的《阿賀的生活》(Living on the River Agano,1992)首次挑下紀錄片攝影師的大樑,而拍攝地正是家鄉新潟縣的小村落。透過這次拍攝,讓他重新迴返年輕時渴望逃避與丟棄的農村生活。

《風之波紋》劇照/圖片 TIDF 提供


他與佐藤真導演有絕佳的默契和共識,「紀錄片攝影師必須某種程度掌握現場,若一味順從導演之意,拍出來的東西是很有限的;攝影師必須拍出讓導演也感到驚奇的東西。而意見不同甚至衝突,反倒可以讓導演和攝影的合作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的結果。」

《阿賀的生活》拍攝的是水俁病患者的生活,有別於一般的抗爭觀點,圍繞人日常的生活,成為日本紀錄片史上的經典之作,「這也是為何 25 年後的現在,重新觀看《阿賀的生活》,這部電影仍然活著,它捨棄了控訴手段,卻因此能夠隨著時間繼續活著。」

而他過去擔任平面攝影師期間,因曾以藥害患者為主題,讓他體悟到拍攝不應著重於「殘缺」之處,而是專注於記錄被攝者生而為人的獨有姿態。這樣的精神貫徹於《阿賀的生活》、《阿賀的記憶》(Memories of Agano,2004)的攝影工作,甚至影響後來他親自執導的《風之波紋》。

除了《阿賀的生活》、《阿賀的記憶》的合作,佐藤真也曾擔任小林茂執導作品的剪輯師,兩人是紀錄片創作路上的好友兼工作夥伴,彼此影響甚深。然而,這位引領小林茂持著攝影機重返農村的好友,卻於 2007 年患憂鬱症自殺,同一時期,他在非洲拍片的過程中得了腎病,多重打擊下,陷入人生谷底,一度想放棄紀錄片之路。2010年,他偶然去到《風之波紋》裡的上信越深山,被當地的生命力深深打動,決心拍一部關於那個邊陲之地的電影,一拍五年多,身心也在這段期間漸漸復原,《風之波紋》因而成為他人生的重要轉折,同時象徵著紀念與復甦。

 

日常並非獨立事件,《風之波紋》的參與式紀錄


「我們一起舉槌修房,彎腰種田,如此一來,才能感受割茅草時,茅草碰觸皮膚的力道;或是稻子收割時,土壤的溫度與稻穗顆粒分明的重量。」

提及紀錄片工作者在拍攝現場如何自處與拿捏關係,「我拍攝他們的日常生活,所謂的『日常』並非獨立事件,或是拿著攝影機尾隨進入他人家門,而是能夠參與和共享日常的一切。當然,遇到重要事件仍需要拍攝,這時頭腦得趕緊切換成拍攝者,但對被攝者來說,我們只是把手上的槌子換成了攝影機,與平時無異。」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拍攝者必須因應現實不斷改變,包含了自身的脆弱,都會完整呈現在觀眾面前,觀眾也會被捲入其中。

《風之波紋》劇照/圖片 TIDF 提供

或許是長期蹲點、共同生活的關係,他與被攝者關係親密,鏡頭絲毫不帶有侵入性,流露著絕對的信任與自然。片中的主角木暮先生,在移居中立山聚落前,是東京的平面攝影師,對於拍攝者與被攝者的角色關係格外洞悉與敏感,他說,「若我是那種一頭鑽進事發現場的導演,大概無法得到木暮先生的信任吧,相似的背景讓我們心有靈犀。」「拍攝者和被攝者就像是共犯結構,當被攝者能夠認同和參與,才能拍出心目中的好作品。」小林茂透過參與式拍攝,以記錄介入現實,並在拍攝者與被攝者關係中,以身體的感知呈現。

《風之波紋》開拍後隔年便遇上日本 311 大地震,事發後,他刻意地不拍攝東北地區的災民,或是震後滿目瘡痍的市容,影片中關於 311 的描寫,以居民齊心修繕木暮家因災害損毀的房屋事件貫穿全片,反核劇團表演穿插其中,隱晦而不煽情,從平面攝影到紀實之作,持續貫徹不以殘缺爲奇的拍攝哲學,「我想記錄的是,在這樣一個山中的小村落,人們如何去因應自然的浩劫和變動,如何繼續生活。」


紀錄片是有機的,生命是循環的


 《風之波紋》中有四段「表演」——開場出自宮澤賢治童話《渡過雪原》的「狐狸幻燈秀」,透過兒童之眼,觀看雪國生活之艱困;透過兒童之語,寓示農村生活絕非浪漫想像,小心陷阱。中段三位女性的「朱鷺故事」,在綠意盎然的預設舞台展演,朱鷺可以從距離不遠的福島飛到新潟,捎來福島的消息,原本應是激進反核團體的表演,在此轉譯成溫柔卻深刻的輻射警訊。後段長谷川先生的酒後吟唱,富有外來者與土生土長者的辯證,不一味歌頌城市搬往鄉下的生活選擇。末段煙霧瀰漫的人神祭典,離開原有的日常時間軸,透過神的降臨,關心來年的稻米採收,繞回米國之鄉的生活核心。

《風之波紋》劇照/圖片 TIDF 提供

「農村寓言,自然災變,腳踏實地,人神共處」四個階段的漸進搬演,重新構成中立山聚落生活的總和。「這些表演的拍攝方式都一樣,我只安排好場景,對於演出內容並不事先過問,是很有機的過程。」對小林茂導演來說,紀錄片作為一種創作形式,把腦內想像的場景實現於影片之中,仍算是紀錄片的範疇之內。

「種田是會上癮的,現在種得很開心,完全不討厭了。」木暮先生的一番話重複出現於開場與結尾,導演說,這樣的剪接選擇,象徵日常的不斷循環,雖然電影結束了,片中人物的生活仍持續著。

而從東京移居農村的木暮先生,仿若同時成為導演自我期許的投射,「木暮先生說他的田是借來的,死了以後總會有人出現,繼續接手耕作,這間接開示了我活了六、七十年的人生,即便我以拍攝紀錄片為志業,這個借來的人生還回去之後,仍會有下一個人幫我延續下去吧!」在雪國之地,生命永恆循環,生活持續運轉,「記錄」與「種田」帶有相同的行動意義。

日本紀錄片的院線觀察


2015年,《風之波紋》於兩年一度的紀錄片盛事——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Yamagat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放映,2016 年則在日本超過 20 個區域院線上映,目前部分城市仍持續上映中。有了前作拍攝肯亞街頭拾荒維生兒童生活處境《在肯亞的街頭流浪》(2009)、記錄重度身障者生活《我的季節》(2005)的製作與發行經驗,他在《風之波紋》拍攝階段就有將作品推上院線的想法,完成日文版後,很快也製作了英文版,希望讓世界更多觀眾看到。但他認為,《風之波紋》是難以用一、兩句話定義與闡述的作品,上院線其實是有點冒險的選擇,所幸到目前為止,在日本及海外都有不錯的迴響。

《風之波紋》花了近六年製作,一邊拍攝一邊找錢。談及影片籌資方式,導演說,他習慣在拍攝前製作完整企劃書,寄給所有可能提供資金的對象,確定一定的資金到位後,才開始進行拍攝。而他也提到,日本政府的文化補助其實無法作為他的主要製作經費來源,由於補助明確規定影片的完成期限,因此他通常必須在拍攝後期才能申請。

關於日本紀錄片的發行環境,他說,早期日本和台灣紀錄片環境類似,紀錄片要上院線並不容易,但1980年代原一男(Kazuo Hara)的《怒祭戰友魂》(The Emperor's Naked Army Marches On,1987)空前暢銷,為紀錄片創造出新的環境與契機。十多年前,以紀錄片為主或是專作紀錄片的發行商開始出現,特定戲院隨之開始放映紀錄片,也逐漸培養愈來愈多喜愛紀錄片的觀眾,有著正向的互動和循環。此外,他也提到,近期名古屋和大阪的電視台,開始以電影紀錄片的規格來製作紀錄片,為固有的電視形式與拍攝方法拓邊。

談及日本上院線的紀錄片題材是否有其特殊性,據他觀察,目前上院線的影片分成兩種類型,一部分和台灣情況類似,容易讓人感動、具有普世情感的影片較能擠身院線;但另一方面,近年較為艱澀的硬題材也開始受到歡迎,例如談論沖繩美軍基地衝突,亦或是 40 多年的冤獄平反故事等具有社會意識、反抗性的題材,也開始在院線闖出新的可能。

小林茂導演緩緩憶起 1989 年山形影展創始之初,曾有歐洲影人和他說:「好的紀錄片甚至能比普通的劇情片票房更好。」當時的他覺得是天大的玩笑,沒料到 20 多年後的今日,日本也漸漸出現這個趨勢與現象。「但即便紀錄片可以上院線,也絕不代表紀錄片工作者的生活就很穩定了,其實我已經結婚近 40 年,但家計一直都是老婆在打理,我只要不被趕出家門就好了。」他開玩笑地說。


《風之波紋》導演小林茂來台參與 2017 TIDF 巡迴展
圖片張若涵提供

持續不懈的記錄光譜

「木暮先生曾說,現在的生活,光是活著這件事就很忙碌了,洗澡得先砍柴燒柴,吃米得先下田插秧。」他說,近年日本經濟衰退,無法成為長期正式僱員的年輕人,有如鬼魂幽靈般地在城市夾縫生存,一批經歷 311 後的日本都市年輕人突然「清醒了」,找尋讓他們更加腳踏實地、不計較的生活方式,因而開啟移居農村的風氣。他希望透過這部片,讓人們能夠建立新的連結與關係,不管是從都市移居農村的年輕人,或是仍在都市裡生存奮鬥的人。

延續七零年代小川紳介與土本典昭、九零年代佐藤真的流派與精神,小林茂導演人如其影,作品形式簡單不炫技,帶著深厚耕耘的真誠影像,在這道光譜之上堅毅不懈地持續記錄與拍攝。時空拉至台灣,他也於閒聊中,多次稱許吳乙峰導演耗費四年記錄九二一大地震題材的《生命》(Gift of Life,2004),他認為,「拍紀錄片就是不斷摧毀原有價值觀,再重新建立的過程。」《風之波紋》持續吹向世界各個角落,而他又將開啟另一段漫長的蹲點,新作品將記錄一位曾遭遇性暴力,而後成為平面攝影師的女性。對他來說,「拍紀錄片和種田一樣,也是會上癮的啊。」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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