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總是為了複訪: 鄒雪平「鄒家村系列」五部曲

《吃飽的村子》(2011)導演鄒雪平與村子裡的孩子們合影/圖片 TIDF 提供


文/童詠瑋

前些日子重看蔡明亮導演的《河流》(1997),除了驚訝於小康的年輕,以及苗天尚未離我們而去外,同時感歎蔡導當年也是好年輕啊。不知是否作為觀影者的自己,也隨著年歲有所增長,本次觀賞更加意識創作者的憤怒。從《河流》中小康在爸媽面前猛力拍打著自己的頭,到《你那邊幾點》(2001)中母子與父親遺像共處一室的另類團圓,這之間的轉變又不禁讓人臆想:創作者在這幾年間是經歷了什麼,方得以將種種的糾結憤恨,在小康收下棉被讓光透進來的轉念間,得到摩天輪般輪迴的永恆平靜,或至少也是個短暫和解?而從憤世到漂流,然後化為一個苦行的僧侶,電影不但是創作的產物,也隱隱映照導演的人生軌跡;而觀賞鄒雪平參與民間記憶計畫以來創作的五部曲(註1),同樣的,我們不只看到了鏡頭下村民們的生老病死,以及創作者的家鄉——鄒家村,在社會介入後產生的種種物質變化,更見證了鏡頭另一邊的鄒雪平,於各種層面上所經歷的成長轉變。


從 2010 年開始,一年一部穩定的創作步伐,鄒雪平隨著時間之流持續回返與回望。同為一年一次的紀錄,記者於柏林影展上詢問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每一年拍攝《年少時代》(Boyhood,2014)的素材,美學風格上是否產生變化?會不會幾年後回頭檢視過往而感到後悔,卻也無法抵抗時間重新拍攝?林克雷特說自己大概沒有甚麼長進。作為一個成長電影(coming of age cinema),林克雷特的敘事可能還是某程度上線性的,但鄒雪平的觀看卻是隨著與村民的互動不斷激發質變,將自己投身其中,如民間記憶計畫發起人、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吳文光所言,「並非只是為紀錄片創作搜尋素材」(註2),之中混雜複雜的情感,感性上、身分上、階級上等,於是總帶著高度的反身,持續提問、拉扯、辯證,並且不停變動。


鄒家村系列——從「我」的行動,到「我們」的行動


「鄒家村系列」的第一部作品——《飢餓的村子》(2010),如民間記憶計畫其他創作者的起始一樣,帶著想回家認識飢餓歷史的初衷,對家鄉的紀錄是直接而具目的性的;從此出發,接著的第二部《吃飽的村子》(2011),轉為記錄鄒雪平籌備《飢餓的村子》於村裡放映的過程。被攝者成為觀看者,觀看的行為又再度成為被攝,不免讓人想起讓人想起真實電影(Cinéma vérité)提倡者尚・胡許(Jean Rouch)與社會學家艾格・摩林(Edgar Morin)的《夏日紀事》(Chronique d'un été (Paris 1960),1961)。相比起後者放映所激發對真實的探討,鄒雪平的被攝者將討論集中於觀看的政治:觀者會怎麼觀看這些影像,進而如何思考與詮釋這段歷史?透過正反的來回激辯,紀錄者好若也藉此再三自問:紀錄的目的與價值究竟為何?

《吃飽的村子》中,導演鄒雪平拍攝自己的母親/圖片 TIDF 提供

於此同時,鄒雪平也將攝影機大量對準了自己,拍攝其與家人就人生規劃的爭執不休。初看她如此赤裸的將自己與父母的對立姿態記錄下,也同樣令人感覺到如上所述——創作者的某種年輕氣盛。其中不乏惡言相向的部分爭吵內容甚至稍嫌幼稚。幼稚也好,任性也罷,如她向姪女所言,從有過動搖到清醒過來,這些都是創作者的自我對話。因為她誠實直面自我當下的狀態,這段彌足珍貴的拉扯過程方得以被留下;接下來的《孩子的村子》(2012)與《垃圾的村子》(2013),鄒雪平開始思考創作或記錄之餘,還能做些什麼。於是將回鄉所激發的行動意識,轉化為參與實踐的可能。雪平表示,她很喜歡吳文光老師的一句話,「行動在先,記錄跟隨,創作在後。」(註3)這兩部作品中的各種方法嘗試,可說是最彰顯了整個民間記憶計畫的特點,即返鄉的紀錄者永遠不該也不會只具客觀中立的純然創作身份,總是重疊與游移。


如何游移?做為五部曲的中間點,我們可發現,鄒雪平自《孩子的村子》起,似乎愈發隱身到攝影機的後頭。其創作雖然依舊從自身出發,卻不必然再將自我置放於焦點核心,不必然只關心自身與村子及村民的關係。這裡的隱身當然不表示鄒雪平就改採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的紀錄方法,化作牆上的蒼蠅,我們仍大量看到她對自我現身的坦率不保留。不論那與家人始終未解的偶發性爭吵,或於各處時常出現的主觀鏡頭,偶爾搭配自己的畫外音,亦或那幾乎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會出現的,攝影機從拍攝自身影子上抬至眼前所見的村莊。五部曲最終的《傻子的村子》(2014),亦結束於雪平的自拍特寫,對著鏡頭高唱自己的家鄉;而《垃圾的村子》中,鄒雪平主動向孩童表達她對計劃的無力與沒自信,我們隱隱可以觀察到,她雖然作為計畫的當然發起者,帶領著一票年輕世代,但卻漸漸的不一定總是行動的絕對主導者。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為民間記憶計畫專題所定的標題為「『我』的行動」,鄒雪平的作品卻是以此為基礎嘗試進行擴寫,逐漸在去中心的過程中,思索著「『我』的行動」如何可能升級為「『我們』的行動」。如同小川紳介之言,「紀錄片如果僅是一個人在做是沒有意義的。」(註4

《吃飽的村子》中鄒雪平與姪女鄒茹一傾訴著與家人爭執的煩惱/圖片 TIDF 提供


幾年下來,鄒雪平於村內對行動者的培力與主體打造,跳過了冷漠的父執輩,搭起了祖孫(或甚至曾孫)間的跨世代橋樑。這些孩子,從在《吃飽的村子》中第一次觀賞《飢餓的村子》,對歷史有了最粗淺的認識,到後來隨著每一部影片,發展出來愈發熟練與專業的訪談內容,並在一次次的對話中描摹出更立體的歷史細節。不是官方的抽象名詞,也不只是單向的正確概念;而去中心工程不僅涉及行動本身的權力分配,更在紀錄作品中,牽涉到拍攝與被拍攝的政治問題。誰是影像的紀錄主體?又主體如何透過影像彰顯與塑造自我?不知是否受草場地工作站更早期的「村民影像計畫」影響,一如《孩子的村子》這個片名所指涉的,既然村子是孩子的,觀看與紀錄是否也應該且可以屬於孩子?鄒雪平將攝影機交給了一起參與的幾名女孩,卸下專業主義美學的規訓之餘,動態激發了複雜游移的多元觀看可能。


比如幾次行走間,拍攝者累了,或被攝者嫌拍攝者攝影機拿得不穩,立即換手造成觀看位置的對調。轉換是如此簡單直接,也進而鬆動了觀看與被觀看的位階與界線。我們也常見拍攝者與被攝者直接在攝影機的兩端,於行走間邊討論策略、檢討成果,甚至發生爭執,被攝者總是倒退著走,好直接面對攝影機發話。(註5)多台攝影機同時被不同記錄者操作,部署了多重的平行視角,不但為鄒雪平與女孩的對話,製造另類的主觀視角的正反打,還成功瓦解了單一的觀看中心。雖然我們或多或少在觀影過程中,仍可意識到所有拍攝素材的挑選剪輯與最後定奪,依舊落在鄒雪平手中,但可見她在過程中努力去對抗這樣的全權控制,嘗試將話語權交付與在地的下一代。比如與女孩們一同檢視拍攝內容,以及共同開會討論等過程都被記錄了下來;鄒雪平常不時展現自己對行動的不確定,反過來由女孩們提供方針與建言。這樣的舉動在《垃圾的村子》中,還被母親斥責為是跟小孩鬧著玩;有時甚至女孩還會指揮著雪平要往哪拍攝。


其中一次,女孩玉倩在接手茹一的攝影機後,以為自己誤觸了什麼按鍵,放聲大叫之餘,以畫外音對不在現場的鄒雪平小聲說著沒拍好還請見諒。如此天真可愛的舉動,展演了拍攝者如何運用自己的聲音,對影像進行覆蓋性的書寫,並將自我意志傳達到剪接台;又另一次,其中一個女孩不知是否有意識的,若鄒雪平一樣拍攝了自己的影子,上抬攝影機後,與迎面走來的男孩們互動,拿了他們的捐款,(註6)走著走著,一個轉身,我們先是看到了腳架架著攝影機,接著鄒雪平突然地就進入了畫面,在一旁訪問著其他老人。她們口中的「平姊」,在這個鏡頭,從拍攝者成為了被攝者,且還只是做為一個背景陪襯般的存在。

《垃圾的村子》中一起撿拾垃圾的孩子們/圖片 TIDF 提供
 


去事件中心的凝望觀想


從《垃圾的村子》的後期,介入過程的完整再現似乎不再是鄒雪平最為關注的焦點了,攝影機並不只服務於各種行動成果的呈現。最難能可貴的,是記錄者持續將關注帶回人的身上。鄒雪平說:「第一、第二年的時後,覺得最後的片子很重要。現在不是了,覺得這個過程很重要。」(註7)影片後段,垃圾站成功設立與否並無清楚交代,鄒雪平好幾回就只是靜靜坐在老人身旁,凝望著他們,並帶領觀眾凝望她的凝望;到了《傻子的村子》,鄒雪平更徹底的拋下了所有的目的先行或創作主題,反倒沈澱出純粹的生活況味。鄒家書屋或老人基金的設立,都在最簡略的篇幅中帶過,就好比鄒家村小分隊實踐這些天方夜譚的過程,實際又有效,都不再是不可能。


順著五部曲觀賞下來,觀者跟著鄒雪平一次次回返,必能體會創作者在累積後的昇華成長,縱使她可能還是時常穿著同樣那條格紋褲。作為五部曲的尾聲,《傻子的村子》展現了令人驚喜的成熟與氣度,觀看的切入點有了變化,因此產生不一樣的回望。當紀錄脫離事件中心,不再執著於對現實的追求時,反而更能激發現實,且主題是愈顯宏大。延續著前作結尾,鄒雪平發現過往拍攝的老人已逝,屋內空蕩若廢墟般,本片則幾次藉著孩子們的童言童語,持續探討著生命的各種哉問。「大樹很寂寞。」坐在鄒雪平身旁的男孩說道,但又念著自己不是樹,也不懂樹話。「除了樹孤單,還有啥孤單?」「花花草草。」

 
而鄒雪平就好像隻蝶一般,穿梭各戶家中巡禮孤單的眾花花草草,併坐、凝視,話家常或不消言說。探望熟悉的人們,言談中卻常不脫「回來」、「離開」等字詞,「過兩天就走了。」雪平回答村內的老人。縱使投入了村內大小事務好幾年,畢竟長住北京,是不是還感覺或因而更疑惑自己終究是個外人呢?帶著一貫的反身,鄒雪平依舊意識自己的觀看與社會位置。與村民們的見面碰首,堆疊起來,令人感覺這次的回頭仿若帶些距離,好比本片開頭,雪平站在離村步行約二十分鐘腳程的高處,手指伸入畫內指出鄒家村與自己家的所在。「好好看看俺的村。」鄒雪平說。誠然,她與村子之間的關係與距離是持續變動的。離家數年的遊子重新返鄉,深入其中找根源、立建樹,是否在幾年後又註定要轉身離去?於是乎,在這最後一部中,我們好像可以感覺,鄒雪平的再回頭,帶著比過往更多更滿溢的留戀,看著鄒家村,看著村內這些熟悉的人們。又或許,離開總是為了下次的回返,為了找到重新靠近的方法?


再次靠近,又該如何繼續下去?村內的父執輩直言,眾人是「一點思想素質都沒有」。成立圖書室,帶領工作坊,鄒雪平的這些動作,是由上而下地去教育或啟蒙鄉村的無知嗎?「咱這個庄都看你是傻瓜。」村民另外也這麼說道。延續著《垃圾的村子》中,女孩說著,不知者看他們這樣自發撿垃圾,大概會笑說傻吧,但宛若薛西佛斯繼續推著巨石,「咱們也不聽外話,咱們做咱們的。」而另一頭,增祥嬸嬸則是一反村內其他人的意見,勸雪平不要結婚。結了婚就完蛋,得受人管制,說完後笑稱自己是傻嬸子說傻話。但或許傻人才有傻福?出洋相的背後何嘗不是進步與解放的開始?鄒雪平在本片中將「傻」這個看似簡單的概念進行反覆的辯證:誰才是真傻?又究竟是誰在向誰學習?「(唸書)中用的話就好了。」增祥嬸嬸這麼說,好若講著自己的駝背一樣,直起來好,能挺起背,「我也是願意。」鄒雪平將目光不斷停留在村內這些所謂的「傻子」身上,最後她問其中一位覺得自己傻不?「你傻。」那被老師放棄,說自己是鼻子傻的「傻子」回答道。在這樣的自嘲中,鄒雪平某程度上是慢下了介入的腳步,審視自己作為知識份子的身份與位置,不再急於擔任給予者、改革者、或甚至救世者的角色,在路邊停下駐足,靜靜聆聽村民,重新向庶民學習。
 
 

一期一會,離開總是為了複訪


對創作者而言,每一年回鄉拍攝早已不是什麼例行公事或創作計畫,如同吳文光所言,「一旦回村,不是一次性動作,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甚至是無窮動行為,……。」(註8)雖不確定五部曲的定義從何而來,也不知鄒雪平是有意或無意對這五部影片進行串聯,觀者卻總能在其中找到有趣的錯置或連結。比如《吃飽的村子》的開場,鄒雪平在雪地裡寫下的,卻是前一部作品的片名——「飢餓的村子」,也是她於本片中向村內老人與小孩播映的影片。結尾之前,孩童們在看完放映後,也是對著攝影機齊聲喊道:「歡迎光臨飢餓的村子!」最後,雪平才又以同樣的鏡位,用手指於雪地勾勒出「吃飽的村子」的字樣,並簽上與開頭相差一天的日期;到了《孩子的村子》的開頭,村裡孩童們卻改對鏡頭高喊「歡迎光臨吃飽的村子」,也就是上一部的片名。又每一部的片名都是取作「OO的村子」,鄒雪平刻意跳脫自己設下的片名框定,或許也就在反思與質問:村子的現下狀態真是僵固可被定義的嗎?如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言,今日與昨日究竟有何異?今日的村子是吃飽了還是持續飢餓?為何相隔一天,飢餓就轉變爲吃飽?是因為面對了不可遺忘的飢餓過去嗎?抑或吃飽的人們,早已忘記飢餓?所謂的「吃飽」與「飢餓」,除了物理上的指涉外,是否也包含心理上與精神上的狀態?在面對與記得飢餓歷史後,人們才能得到真正的飽足?

西柱爺爺與其母親沙奶奶/圖片 TIDF 提供


到了五部曲的最後兩部,鄒雪平更深層的將上述的錯置運用在影像內容的部署,不再只是片頭片尾的設計巧思。比如《傻子的村子》如前所言,顛覆了觀者的期待,這裡指涉的「傻子」可能不是大眾直觀認定爲傻的西柱爺爺,倒是前作《垃圾的村子》更緊貼西柱與其老母親沙奶奶的生活;又《垃圾的村子》結束在一個觀眾摸不清頭緒的儀式,眾人架好一把看似為傘的物件後離去,直到《傻子的村子》的開場,我們才見證了這個儀式。這樣跨影片的接續,好似也暗示著這樣的儀式在村子中,是年年都會上演的;再往前推一場,《垃圾的村子》介紹了增祥嬸嬸的出場,她與鄒雪平討論了當時甫上任的國家主席習近平,卻不知道習近平的娘們(妻子)叫甚麼名。到了《傻子的村子》的第三場,雪平再去找她,也解答了嬸嬸前一年提出的疑問。《傻子的村子》就這樣接續前作,除了是自然的呈現了鄒雪平與村民一期一會的互動,更於敘事上產生了對稱。


也正是這樣的一期一會,使鄒雪平的五部曲作為一個系列(series)得以更為成立。尤其重複出現的人物好比常設角色(recurring characters)般的存在,還使這五部曲帶些劇情電影或電視劇集的元素。觀看的過程中,我們愈發熟習於這些村民,老人也可能在下一部作品中就已辭世。至於村裡的小孩,我們則看著他們一年比一年長高長大,還見著其跟著鄒雪平的行動學習。從一開始只是呼朋引伴,到最後「鄒家村小分隊」已告成立,在村內進行著各種訪問與課程。鄒雪平亦不需要拍攝成立的經過,我們早已很清楚的了解到他們愈發長成的行動力與組織力;其中,我們更見雪平的姪女——鄒茹一,從偶爾鬧鬧小孩子脾氣,到長成一個哭著與姑姑分享人生空虛之感的小大人。在《吃飽的村子》中,她看著雪平姑姑面臨各種現實問題,天真的童言童語盡顯大人已臻遺忘的智慧,但到了《傻子的村子》,卻也免不了成長的痛楚,觸景傷情的講著「人活著和做夢似的」,好比《一一》(2000)中的洋洋最後說著自己老了,那樣無以名狀的悲痛也讓人想起金燕玲在同一部片中的哭訴;更甚者,在這幾部作品之中,我們還會看到相同的橋段重複上演,比如沙奶奶尋不著兒子西柱,雪平陪著尋覓半天,找著後不免一陣碎念,母子回家的背影是年復一年的出現,是村內的日常。鄒雪平沒有在拍攝完成後離開她的被攝者,持續回頭讓她的作品出現了紀錄片中少見的重複與反覆可能。


出鏡與入鏡,歷史幽靈與今日遊魂


上述的種種拍攝手法,顯示鄒雪平帶領我們觀看村子的角度,不是隔著距離對這樣一個山東省的小鄉村進行獵奇。縱然幾乎沒有人實際走過鄒家村,但隨著時間的累積,紀錄者一次次拉著我們複訪這些空間與角色,其作品因而展現了迷人的封閉特性。觀者被直接帶入並置放於村內,對空間與人物有了更多的認識相處,進而激盪出更立體與完整的認識。攝影機遊走於鄒家村的各處空間,路人走過,也常就直接與雪平問候互動。「這裡有啥好拍啊?」他們常這樣問起。雪平總回答道,就是要拍這個,這些破爛屋子,和眼前的這些人。縱使鄒雪平總是非常清楚自己要拍攝什麼,這些不時出現的干擾與騷動,不至於搶走畫面或中斷原本的場景,但於聲音或影像上,營造出的未知,卻讓觀者得以更具臨場的融入,就像實際走在村內,下一個轉角也不確定自己會遇見誰。而《孩子的村子》觀點與視角的跳躍,混淆了村子的實際位置與方向感,拍攝者與被攝者三不五時從各處出現,又為這樣的封閉性,打開了開放的可能。 


畫框雖然在這裡看似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一路看下來,鄒雪平尤其在進行訪談時,對於本人在畫面中出現或隱身,可能較多的還是憑著直覺決定,因而稍嫌凌亂隨意,欠缺更全面的整體思考。究竟,鄒雪平作為紀錄者該不該出現?為什麼出現?又如何且在何時出現?一直到《傻子的村子》,觀者才可讀到較為統一的邏輯,記錄者節制自身的每一次入鏡,使得情感渲染更強而有力。也正是因為畫框內的無事發生,與老人們沒有目的的併坐,盡顯雪平對村子的依戀;這個選擇除了是美學表現,也攸關紀錄的政治。比如《垃圾的村子》中,鄒雪平帶著小朋友贈與沙奶奶衣物時,她在一旁沒有入鏡,記錄著小朋友的直接與受贈者的再三推託,影像在此展現了某種對慈善救助的後設反省;但到了《傻子的村子》,鄒雪平這次是直接從畫外走到鏡頭前,贈與西柱爺爺老人基金。當兩人對著攝影機進行捐贈的動作時,令人疑惑其稍有歌功頌德之嫌,且在觀看下強化了這個慈善行為兩端的權力位階。入鏡與出鏡,我認為這或許可以是鄒雪平在往後作品中,繼續往下思考的課題。


《孩子的村子》的結尾,老人與小孩在新立好的墓碑前合照,攝影機後頭的鄒雪平說:「這以後都是鄒家村的紀念了,你們的紀念也是紀念,這個碑也是紀念,一塊作為鄒家村的紀念,作為鄒家村的歷史了。」的確,歷史沒有終結,行動者繼續書寫,當下也是未來的紀念。而複訪,除了是去指認歷史的幽靈,如同立墓碑行動中,逝者名字幾乎已被遺忘,所以更要用力記得,若鄒雪平帶著小孩們大聲朗頌碑文那般;更甚者,複訪也照亮了今日村內的遊魂。飢餓提供了一個介入與回望當下的歷史途徑,像那墓碑立好後,鄒雪平與各村民們常坐在一旁觀想凝望,他們與墓碑互相構成了彼此。鄒雪平表示:「我認為村子就像一口井,越是深入下去,裡面越是有很多讓我意料不到的東西。」(註9)影像的封閉性,顯著的是遊魂的受困無法逃脫,以及相對的,鄒雪平與她的攝影機的能動。挖村子也是掘自己,拿著攝影機,這是鄒雪平三十歲以前的「冬日紀事」,如同增祥嬸嬸問她,「這麼樣就照著嗎?」,雪平所回答的,「存在了。」五部曲結束後,我們知道她會繼續尋找方式回返鄒家村,就如同她一次次對這些耳朵聽不清楚的老人,問候著「吃飽沒」這樣的日常對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對方真的聽懂了。


「要是想我的時候,在(攝影機)裡頭能看見我。」增祥嬸嬸說。


《傻子的村子》裡的增祥嬸嬸/圖片 TIDF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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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飢餓的村子》從 2009 年冬天開始拍攝,當時民間記憶計畫尚未開始。
註2:吳文光,〈鏡頭推開記憶之門──民間記憶計劃與紀錄片創作〉,《藝術觀點》,2016: 66,頁138。
註3: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策展團隊,〈鄒雪平〉,《我的行動:民間記憶計畫》,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2016,頁7。
註4:林木材,〈關於民間記憶計畫,專訪吳文光導演〉,《第十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特刊》,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2016,頁106。
註5:這是一部充滿行進影像的影片,正如那進行中的行動。
註6:這裡女孩對被攝者的各種指示,包括直接叫他們站著不要走過來等,與雪平時常在畫外對被攝者的指導,有異曲同工之妙。
註7:陸潔晶,〈探進歷史是一種唯物的行為藝術──草場地工作站「民間記憶計劃」紀錄影像的實驗性〉,《藝術觀點》,2016: 66,頁145。
註8:同註2,頁139。
註9:秘境受護者,〈【人物】鄒雪平:用影像重啟那段難忘的飢荒記憶〉 2015.03.12。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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