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紀錄片工作坊】大師講堂:金東元 文字記錄(下)


DOC+紀錄片工作坊/圖片國家電影中心提供


大師講堂:金東元
Master Class with KIM Dong-Won

主辦單位:國家電影中心 Taiwan Docs
活動時間:2017/09/01(五)19:00 - 21:00
活動地點:府中15 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
開場主持:林木材(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策展人)
講  者:金東元(紀錄片導演)

逐字稿整理/謝佳錦



Q:剛剛提到的紀錄片的三角關係,讓導演、拍攝對象和觀眾都滿足,我覺得這是非常困難的。面對拍攝對象,有時導演會看到他不想被人看見或自己都沒發現的陰暗面。一個真實的呈現,是不可能完全滿足被拍攝對象自己的想像。我認為不可能沒有傷害,一定還是會有某種程度的傷害,那這個所謂的滿足,到底是從何而來?

金東元:這種情況非常多,牽涉我作為導演的貪心,跟對方立場一致,會有煩惱,不一致,也有煩惱。對方只想把他想給你看的一面給你看,但是導演我有時也想看我想看的,拍我想拍的。講實話,很少有一致的時候。但是,對方想要給你看什麼、不想給你看什麼,是建立在彼此的信賴。如果對方信任我,也比較容許我拍。如果我也理解對方的立場,他不給我看的這一面,若我拍了他會不喜歡,那我立刻就可以放棄。當然也有不會放棄的時候,《遣返》有一個被關很久的長期犯人要結婚了,其他長期犯反對,引發爭執,要結婚的那位對其他人大發雷霆。我知道他們會不開心,但我還是拍了,剪輯進去,我也有給他們看這些畫面,對方說不要放,要求剪掉,可是我還是跟他講我要放進去。對方說,那我們剪一半好了,放一點點就好,不要放太多。那時我就得到他們的認可,所以我只留下一點點爭執。換成其他導演,他們一定拒絕,一點點都不行,但因為我跟他們非常熟,才允許我放一點點。

《我的朋友鄭日祐》有一位大嬸,她抗議時裸露,我知道她不喜歡這個畫面,但我還是用了。我跟她通過電話,告訴她我放進去了,她有罵我。站在我的立場,我判斷這個畫面不會危害她,我心裡有一條界線,認為這樣作是OK的才放。還有一些更爭議的畫面,我有自己的原則,我會拍下來,之後先給對方看,如果對方真的說不要,我會刪。比起我,對方有更大權力決定要不要放。雖然有點可惜,但我尊重對方。


Q:上溪洞的抗爭現場,很多拋頭露面的都是女性。我想問這在韓國的抗爭現場是常見的事嗎?還是這是導演鏡頭選擇下的結果?家庭中的男性,那時去哪裡了?

金東元:街頭的抗爭現場,男女都有。但在反拆遷的抗爭現場女性較多,原因是男性去外面工作賺錢。而且如果男性站到前線,會讓爭執更激烈。所以女性就說,由我們出去作抗爭吧。假使場面真的激烈起來,對方的黑道比較不敢對女性出手。一般拆遷運動都是這樣的模式。


Q:拍攝社會運動,難免感受到人性黑暗,讓自己心情受影響,有什麼建議可以給拍攝者?

金東元:沒有錯。不管再怎麼努力,我還是會受到一點傷害,我到底是多麼無力、多麼虛弱。《我的朋友鄭日祐》不是有說對方威脅要殺了他,我那時也有遭受威脅。這種心情很多,但經過這些洗禮,能讓我成長。假使你受傷就陷入負面情緒,是不會有成長的。普通人受傷會覺得委屈,埋怨為什麼會這樣呢?可是我受委屈後會更火大,決定我明天要再去現場,這是一種動力。這種失敗感覺,你就當作日常生活,天天碰到,就會慢慢成長。拆遷戶每天都有人來拆,大家都在哭,一團亂,每天都要克服類似情況。這時你就換個想法,我是沒有權力,但我的心是不會輸你們的。我是膽子比較大的人,我的生活很貧窮,不那麼好,反而成為我的動力。


Q:面對鄭神父三、四十年時間的大量素材,是怎麼控制影片情緒的起伏?

金東元:事實上,我得到的資料沒那麼多。雖然來自很多地方,但還是很不足。假如我拿到 100 個資料,其實使用了 80 以上。神父有非常多有趣的故事,可是沒有足夠資料來表現,我覺得蠻可惜的。有些朋友問我,還想不想拍更多神父的故事?如果能得到更多資料,我當然想拍,但很可惜,資料有限。我甚至想,是不是要採取動畫的方式。紀錄片裡有很多有趣的場面,那是因為神父就是好玩好笑的人。我剛剛說過,導演、拍攝對象跟觀眾都很重要。為了要把珍貴的訊息傳達給觀眾,導演必須要讓觀眾覺得這些訊息很有趣,這是導演很重要的工作。不管拍攝怎樣的作品,都要有意義跟趣味。商業片可能是意義比較少,趣味性比較高。我覺得紀錄片是意義比較深,但同時也能讓大家覺得好看跟有趣的。《遣返》也是一樣,裡面有出現一些諷刺總統的片段,還有殺豬的場面。我會想,這樣的場面該放幾秒能讓觀眾覺得好看?我會先預測觀眾的反應。我認為這是拍攝紀錄片很重要的態度。

韓國紀錄片導演金東元/圖片 國家電影中心提供


Q:導演有沒有遇過讓你覺得很害怕、難以親近的人,該怎麼拍他?並與他保持良好關係?
金東元:雖然我不知道你所提的很兇、會害怕的人是怎樣的人,但我覺得不要拍就好啦。基本上我只拍我認識的人,或透過認識的人所知道的對象,我想讓大家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才會跟這些人相見、拍攝。如果這個人很難拍,我會事先想好。我有一個非常想拍的前輩,可是只要拿起攝影機靠近,他就馬上逃跑,我一直說服,他都不肯。如果我真的沒辦法拍,可能改用文字紀錄。我也討厭可怕的人,如果要拍可怕的人,例如韓國前總統全斗煥,我想我還是會去吧。不過如果是像黑道之類的,可能就不去了。就算想拍,我也會忍耐下來。


Q:您說攝影跟剪輯習慣自己來,比較能貫徹信念。不過現在很多紀錄片教學,會希望你可以讓別人來剪,要去考慮觀眾。你也提到紀錄片要給觀眾看,才能產生力量。你身為導演,要怎麼拿捏這個尺度,該找人剪或自己剪,讓觀眾更能理解?

金東元:導演跟剪輯若能互相呼應,各司其職,會比較好。全都一個人包辦,會很累、很困難。導演有自己要思考的事,剪輯若有人幫忙,會比較好。因為製作費有限,很現實的問題,我剪接都要自己來。在韓國付錢請人剪,費用比較高,所以通常是導演自己剪。再加上我個人很喜歡剪輯,只要一剪片,坐在電腦前好幾天不睡覺都沒問題。

林木材:我想延伸一下,你作為導演已經涉入拍攝主題很深了,剪輯階段你要怎麼跳脫出原來的框架,找到一個新的觀點、制高點?

金東元:我好像跟你講的狀況相反。我可以投入,也可以抽離,可以站在觀眾的眼光來剪接、看待自己的作品。另外一方面,如果我掉入一個主觀的思考,其實也可以接受別人的意見,保持我的客觀性。

Q:在公共場合拍到陌生人,是不是要先經過他們同意才能使用?

金東元:你是提肖像權的問題吧。每個時代的情況不太一樣,90年代其實沒這問題,不知何時,大家開始重視。現在你要放到電視上,聽說都要取得他們的簽名核可。好險我不是拍電視的,目前比較沒遇到。肖像權目前比較嚴格,教書時,我也會提醒學生要注意。


林木材: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導演提到紀錄片很重要的一點是生命力,這當然跟個人特質有關,也就是說,你的個人特質會決定你的拍攝方法。想請導演分享一下,自己通常是怎麼讓作品的生命力長出來?在場有很多是年輕的紀錄片工作者,你身為過來人,是怎麼突破一開始困境?給大家一點建議。

金東元:這是非常核心的問題,雖然有點困難,但我努力回答。導演的作品跟導演的生活,是不能分開的。所以最終要回到,這導演是怎麼生活的?像我,比起作品,我更重視生活。日本的小川紳介、土本典昭,這兩位影響我很深的導演,他們的人生跟他們的作品,也是完全不能分開的。你想表達出什麼樣的訊息,只要相信自己,作品就會展現出生命力。

講實話,這真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但這不是無法實現的。鄭日祐神父給我們一個啟示,他能活得那麼瀟灑愉快,很重要的原因在於,他不畏懼貧窮,才會得到相對的自由。我也跟他一樣,活得很自由,不貪心。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單純的想法,不是要活得很聰明、很勇敢、很精彩,而是你要找出比物質更重要的東西,才能獲得自由。獲得自由後,作品也能更放得開,獲得力量,活得更精彩,作得更順利。我也是這樣的,在各位面前作演講的我,老實說,當時只是沒有才能拍電影的普通青年,運氣好,無意間到了上溪洞,遇見鄭神父,拍了紀錄片,一路走到現在。我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前面有提到,當我遇到困難,就有人出來幫我,我認為每一個人應該也都可以。比起作品,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決定要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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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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