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導演林俊頴/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 |
採訪、撰文/陳慧穎
「或該說,懷想那些不在的、早已遠去的。」言及紀錄片拍攝之始,朱天心曾如此寫道。2017 年劉慕沙女士逝世,時間的轉輪嘎然一響,那一頁的歷史就此翻過,隔年初,朱家姊妹終於應諾友人童子賢和目宿媒體公司的邀請,島嶼寫作系列的「文學朱家」紀錄片拍攝正式啟動,並分作上下集,上集《願未央》以朱西甯、劉慕沙為主,下集《我記得》則聚焦於朱天文、朱天心。
說來簡單,當辛亥路的老家成了片場,燈光一打,眾人才知事態嚴重。
一屋簷下寫字的人各據一方,平時不喜歡被拍攝的人,成了被攝者,從各自發展出對付攝影機鏡頭的處事之道,到逐漸能與攝製團隊暫且共同棲止;從素材的努力翻找,到日常的自然牽引;期間有貓施施而行,把書本擠掉挪出自己的位置;不僅朱家姊妹仨、唐諾、謝海盟入了鏡,臨危受命擔任導演的朱家老友、小說家林俊頴,與負責擔任監製、領著老班底坐鎮的侯孝賢也不得不出現在鏡頭前。於是,那些在屋內屋外過去現在未來、在這家中與文學有關的一切物,或作標本,或作引子,終以幢影疊映的樣貌框入電影的時間中。
「我覺得我還是寫作的人,只能夠按照我的寫作習慣,就我對他們理解,去思考這部紀錄片想要呈現的模樣。」對於林俊頴來說,會促成三代人寫作的成因自有其複雜度,絕非巧合,「願未央、我記得,都不是單純的就這麽幾個字,後面有一層又一層的脈絡,最重要的是把其中的深意想辦法帶出來。」
屋簷下都是作家:朱天文(左)、朱天心(右)/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 |
片名即是再也明顯不過的線索,朱天文將上集命名為「願未央」,與她十年前為《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所作的專序同名,當時的文章以「志不盡,願未央。」起頭,一來是未竟的遺願,指涉胡蘭成的未竟之作〈女人論〉,而朱西甯的遺作〈華太平家轉〉亦未完成,二來是願很大,不可能有完結的底線,「但那個『願』得是你永遠耿耿在心,要『記得』才可能去實踐。」林俊頴如是強調。因此當他一聽聞朱天文說要將上集取作《願未央》,他馬上直覺反應下集應作《我記得》,以一呼一應的命題將兩部片串連起來。片名「我記得」一方面呼應到朱天心試圖以記憶定錨、在都市空間中回溯歷史幽微細節的《我記得……》,而本片敘事的推進更是以移動召喚記憶、以空間來探詢時間的覆寫積累、記憶的婆娑起舞。「當然這也可以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對他們的『記得』。文字本來就是有其多重含義與歧異性。」林俊頴與朱天心、朱天文差沒幾歲,算是同代人,從十六、七歲作為她們的讀者,進而認識她們,到現在一晃四十年的時間,一些直覺似的反應與判斷總是歸結到他對於朱家的深厚認識。
朱天文於家中埋首寫作/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 |
片頭的祭拜作為區隔上下集的斷點,以儀式驅動電影的開始,也一道回應朱天心引述馬奎斯《百年孤寂》的話:「一個地方有親人埋骨,才算是家鄉。」,在島嶼寫作的框架下,以所謂外省第二代觀點,回到親人埋葬之處,作為另一個起始。
這一切又似若林俊頴講述拍片素材構建過程時,曾提及的話語,「《我記得》難免是要一步步往回找。」所謂源頭,背後又是層巒疊嶂。
朱西甯、劉慕沙兩人於 2017 年合葬於陽明山,在此之前,朱西甯的骨灰罈置於他和劉慕沙的床頭足足 19 年,彷彿不曾遠去,就如家中四處可見的肖像,一直都在。在場,如朱天心所描述的那個「鬼影幢幢」的家,幽魅同行,光影總是迷離,或許「一直都在」才是真正的源頭,遠比時序的明確斷點更貼近記憶內核,並由此綿延成代代堅實的寫作日常。
談及片子以朱西甯、劉慕沙祭拜為始,胡蘭成的祭拜墊底,林俊頴笑說他很同意製片林靜憶的看法,若上集很像勵志的愛情故事《金玉盟》,下集則盤踞著兩大幽靈───朱西甯與胡蘭成。確實,朱家姊妹寫作的過程深受父親身教的影響,胡蘭成又是她們倆的啟蒙者,與朱家關係實在太深。「願未央」所指涉的未竟遺願,轉拓至朱家第二代身上,卻又紛然踏成自己的條條路徑,這在朱天文身上最為明顯,林俊頴補充道「朱天文說寫作過程就是一步步跟胡蘭成告別、反叛,可是我覺得這些反叛基本上都奠基於與胡蘭成很深層的根底連結,若說朱家姊妹、朱老師這一輩子沒遇見胡蘭成,那肯定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三姊妹祭拜胡蘭成之墓:左起朱天衣、朱天心、朱天文/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 |
從《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到《巫言》,皆是朱天文對〈女人論〉的回應,藉此回答過往與胡蘭成老師七年的相遇。「我自己努力活,走出我自己的一條路,那又是什麽樣子,這只能回頭去文字裡找答案。」林俊頴繼而解釋道,「文學本來就是很內向的東西,幾乎不可能完全進入」,這些知識、文學上的互動與影響有時只能以清淡點水的方式示之,先是請姐妹倆找出胡蘭成在朱家隔壁教授易經課的錄音檔,後來又牽線找到胡蘭成1981年逝世前一兩年的影像身影,《庭・大八洲》中恰好有胡蘭成在解釋永字八法的片段,一小段落試圖埋入背後的浩瀚藍圖,從王羲之如何受魏夫人啟發、書法與舞蹈的同源、整套美學的繼承、神姬之舞/巫女之舞,乃至黃錦樹將朱天文與日本祭祀的巫女相比之討論、朱天文書桌玻璃墊下胡蘭成以書法寫就的「花」字,元素剛好到齊,只待識者尋徑入山。
參與此紀錄片,林俊頴身為朱家好友,對聽聞到的字句深有感觸,「天衣到最後也很感慨,你來拍這個紀錄片,我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彼此的認識,讓這部片得以完成,又因為紀錄片的拍攝,讓彼此的認識更往深層推進了一些。不過,他也笑說有時他對她們太過暸解,而有所盲點,比方說篇幅的拿捏便讓他苦不堪言,「後來天文自己跳出來說,下集你就把主線放在朱天心身上。」這一說不但解決篇幅的取捨,也讓敘事線有了明確的推進動能,朱天心是事件的起頭,在前頭登高一呼者,從《三三集刊》,往後串連出社會參與、動保行動,這些不僅反映在日常,在文學上的特色也有所承接,「朱天心便是一個漫遊者,《古都》的走路就是《擊壤歌》的再延伸」,一個永遠在路上,一個常宅在家中,朱天心與朱天文,一熱一冷,一動一靜的個性也藉此更加活靈活現。
朱天心常於咖啡店專注寫作/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 |
綜觀整個過程,對林俊頴來說,以寫作之人入題的難處永遠在於,文字如何轉化成影像?文字與影像,又如何互作搭建的材料?一如米蘭昆德拉曾提到卡夫卡「拆解生命的房子,再拿這些磚塊蓋小說的房子」,實然的世界又如何無限趨近應然的世界?
他說他當初十分心動於米蘭昆德拉的拆屋說,覺得這句話也很能具體地詮釋整個文學朱家。「說實在,要過個更好的生活並非難事,但一家人把生活過成這個樣子,過得如此簡單,所謂何來?」事實上,這問題始終在片中迴盪,人影持續穿梭在辛亥路那「實然」的家中,然就在問題未解,又再反覆推敲打磨之際,彷彿也從中瞥見朱家三代代際傳承、共同打造的「應然」文學世界逐一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