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年輕,穗尖仍開花:專訪詩人吳晟紀錄片導演林靖傑

《他還年輕》劇照/目宿媒體 提供



 採訪、撰文/黃令華


《他還年輕》導演林靖傑
 

《他還年輕》是導演林靖傑在「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拍攝的第二部作品。與吳晟是舊識,曾與吳家年輕一輩的音寧他們玩在一起,林靖傑毫無懸念地成為拍攝吳晟的不二人選。

 

鮮少有文學家的紀錄片,貼合著文學家的情緒起伏,在真實的時間軌跡裡走,打從紀錄的一開始,林靖傑就決定要蹲點等待,影片發軔自北農事件,不僅記錄詩人吳晟膾炙人口的詩作《負荷》與《筆記濁水溪》的散文篇章,也以尋常且平實的紀實影像風格,留下吳晟兩年歲月的影像素材,同時性構造的現實感,使《他還年輕》別開生面。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的文學作家紀錄片中,導演決定抓住現實生活中衝擊吳晟整個家庭的北農事件,用鏡頭逼近作家,讓觀眾看見他面對現實的窘迫和事後的從容,作家和文學作品不再是被碾成大世紀上的標本與複印樣本,被吹成了膨脹且透明的玻璃,有一些反光卻透明。

 

 

作家還未成過往要人追憶,也沒有因為活近了白髮蒼蒼,而成為內裡斑駁、外貌秀麗高尚的氣質作家模樣,《他還年輕》裡的吳晟和妻子莊老師,都還戴著鴨舌帽與粗織的白色工地手套,埋在田裡。

 

別於十一年前拍攝作家王文興的《尋找背海的人》,這次的拍攝經驗對林靖傑來說,迥然不同。王文興有寫作的房間,書案和稿紙,還有冰箱冷凍隔夜仍可以打開及時的一餐;但吳晟並不這樣過日子,他悉心照顧母親留下的純園、滔滔不斷地介紹苦楝仔,參與社會運動護水、在女兒吳音寧受到北農事件影響後寫成《北農風雲》,吳晟太進入社會了,太在那社會與風雨之中,太面面俱到又親力親為,他不和你談論社會,卻又總深入在社會中。

 

「我常說拍吳晟,可能人們覺得拍吳晟很容易,對我來說,拍吳晟確實是有很容易的那一面,但是也有很困難的那一面,他就是一體兩面。我們當然會希望我們能夠拍到文學家他很心靈的那個部分,而那個心靈是有他的,他在創作中的探索,探索中的茫然,然後就是他在尋找,他的不安,他的焦慮,他的騷動,他的挫敗,或是某些對生命的一些比較神秘的感受,但是他不談這些,他不談這些。」



 

《他還年輕》劇照/目宿媒體 提供

 

「他一開始就認為他想清楚了,『我就是一個社會型作家,這個紀錄片就是要拍我的社會實踐面』,要不然他就不值得拍,那個去探討作家個人心靈的部分,他覺得不用,『那個沒意思,我沒那麼偉大。』」


    


我不和你談論社會/不和你談論那些痛徹心肺的爭奪/請離開書房/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去探望一群一群的農民/如何沈默地揮汗耕作

節錄自〈我不和你談論〉



 

忍抑又忍抑地,把腳埋進土裏,走過北農

在寧波西街上的茂樹樓,窗外看出去是建國中學任人翻越的矮牆,人行道上榕樹曲腰彎延,氣根垂不至地面,太陽炙熱,林靖傑導演快步走來而大汗淋灕,在導演工作室街角這一處,台北的夏季看不見田埂與稻穗。

 

不過,四季是有節奏的,稻穗的長成經歷讓四季得以顯影,自播種、發芽,農人翻土、插秧、待結穗後收割。林靖傑拍攝吳晟,他在意節氣,在意穗如何飽滿低垂,凹著手指細數每個步驟,在兩個半小時長度的影片中放入一段又一段空景鏡頭,稻穗上的露珠藉由光色閃耀成星海。這些與土地細膩交織的生活,是吳晟如此腳踏實地讓日子前進,也穩住自己度過北農風波的根源。

 

多麼希望,我的詩句/可以鑄造成子彈/射穿貪得無厭的腦袋/或者冶煉成刀劍/刺入私慾不斷膨脹的胸膛/但我不能。我只能忍抑又忍抑/寫一首哀傷而無用的詩/吞下無比焦慮與悲憤/我的詩句不是子彈或刀劍/不能威嚇誰/也不懂得向誰下跪/只有聲聲句句飽含淚水/一遍又一遍朗誦/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喚

節錄自〈只能為你寫一首詩〉


 

「因為北農事件剛好是開始跟結束的時間點。兩年差不多結束在他寫完《北農風雲》,所以他可以說絕大部分的時間,是被捲進北農事件的煩躁跟挫敗跟沮喪裡,捲進戰鬥裡,但是他又意識到我們在拍文學家紀錄片,所以他在這個主要狀態中,他盡量設法騰出比較文學的他,給鏡頭。」
 

《他還年輕》劇照/目宿媒體 提供


北農事件的惡意來得不及掩耳,目睹吳晟擺盪的林靖傑,就算掌握了紀錄片最見獵心喜的戲劇張力,仍因為舊識與信任,甚至是對文學前輩的尊重與仰慕,沒有草率地殘酷。被攝者與拍攝者都猝不及防,你不能放著他不管,你也不能看見文學家快失去底氣就餓虎撲羊,畢竟這部紀錄片關於的是人,不只是文學家。

 

「我曾經設想假如北農事件發生在我身上,我大概死定了。因為我住在台北,一個公寓,還是租的房子,一個人住,我面對這麼煩躁的、鋪天蓋地的、整個社會的惡意,像髒水一樣一直潑向你,我逃到哪去?我怎麼去消化?而吳晟他們一家人有土地、有純園、有稻田,他們每天可以踩在他們很有感情的土地上。它可能是秋收後的田野,踩在上面你還會聽到乾稻草的聲音,它可能是純園,小徑上鋪著樹葉,乾掉的樹葉,每一步都有樹葉的聲音,風吹著樹的聲音,鳥群早上跟黃昏,還有翻土,你看莊老師翻土的時候把兩隻腳弄得那麼髒,整個埋在黑泥裡,多好,插秧、拔草、除蔓藤,這些都是療癒啊。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吳晟你有這樣的體魄?我有時候很羨慕。」


 

「蓋高尚」的文學家

田中偶遇的苦楝仔,對林靖傑來說,就像是等到了一個拍攝作家創作萌芽初出的機會。「在我拍攝他兩年多,拍到最多的就是他在做導覽或說明,他講很久,終於他講到說,他準備寫一首詩,獻給它,叫作〈紫戀〉,啊!我就覺得,等到了,這兩三個月我設法拍到他在創作〈紫戀〉這首詩的過程,初稿到寫,然後停頓,找不到句子、思考焦慮。我內心就有這樣的想像,這就是我要的,我覺得太美好了,一首詩的完成。」

 

「大概等到幾個月之後,他突然跟我說,他〈紫戀樹—與林靖傑導演〉寫好了,然後也投稿到自由副刊、登出來了。」

 

曠野溪畔,一棵苦楝樹下/我久久佇立、仰望、沉思/回味童年的愛戀/四季更迭,展現不同風情/輕柔吹拂的清風中/原本光禿寂寥的枝條/剎那間紛紛冒出嫩綠新葉,驅走蕭瑟/宣告春天的喜訊/滿樹細緻花穗/繼而綻放淡紫、粉紫、深紫色/夢幻而迷濛的光

節錄自〈紫戀樹—與林靖傑導演〉


 

中間都錯過了,那些紀錄片導演蹲點等待的作家靈光乍現,已經成為一首詩,落塵在眼前。拍攝的兩年多,林靖傑未曾與眼前這個親切的作家阿伯漸行漸遠,儘管沒有等到創作以嫩芽的方式出現在鏡頭前的時刻,但他仍拍下了因為北農事件,時而猙獰、時而鬱悶氣憤,甚至再也不想被拍的時候。



《他還年輕》工作照/導演林靖傑 提供

 

拍攝現場建立起的信任關係,是拍攝者與被攝者互動能夠延續的堅實基礎,然而紀錄片又因其權力關係不對等的本質問題,擰出些許殘酷的破口。「一方面你可以理解你的被攝者處在什麼生命狀態,你會因為理解,你會想要照顧他的感受,可是同時你又知道,正是防禦開始有了破口,盔甲開始有了破口,內在的柔軟才有機會被看到。回到紀錄片,那不就是我們在等待的片刻嗎?有時候導演就是要有點殘酷,但是那個殘酷是在於充分理解之下的殘酷,也就是說你跟被攝者的信任關係是建立起來的。」

 

「你知道他現在在臨界點,多一根稻草就可以壓垮他。你知道。所以當他跟你求救說不要來,不要再給我一根稻草時,你會想保護他,你不希望他垮掉,但是你又知道你必須去趨近那個臨界點,那個危險的邊緣,你要涉險。」

 

在吳晟身陷低谷,再也無法接受團隊登門造訪拍攝的時刻,吳晟告訴林靖傑,不要來了,狀態不好,拍到的神情都是很沒有文學性的。但林靖傑決定,就算只是一人一機如此簡配,他仍要涉險。攝影機架好,林靖傑告訴吳晟,這一局只是來陪你喝酒,如果心情再歹,沒關係我們不要用這樣的畫面。「我傾聽他的此刻的心情,他的沮喪,他的無奈,我在聽,他也感受到我在聽,他在講的時候某種積慮也抒發了。我就按錄影,他也讓我錄了。」

 

林靖傑在場,吳晟也在,兩人在險境的共在與彼此的信任關係,使長年於田中累積強健體魄的吳晟,在林靖傑面前鬆開肩膀,讓自己不是高尚文學家的低迷模樣,被紀錄影像不朽地留下。

《他還年輕》工作照/導演林靖傑 提供

 

 

首映會那天,映後吳晟開玩笑地說,他真是不喜歡這部紀錄片,在場的大家捏緊冷汗,吳晟才笑著說,他怎麼被拍成了土樣的鄉土作家,將圍巾圍成了毛巾,本來以為紀錄片可以將他的形象翻案成「蓋高尚」的文學家,結果卻還是拍成了一個甩著毛巾,在田裡做事的人。

 

稻作時,翻土後要淹田,淹田完再放水。耕耘時將田壤勻平,插秧接著挲草,穗上有芒花,結穗後稻子入漿成飽穗,勾頭成一片。收成之後金黃一片的油菜花,吳晟的兒子志寧寫成歌,擱下農忙時,吳晟跟妻子彈琴唱歌,跟孫子孫女玩耍。

 

收成的稻實屬於當下,卻又因為週期的輪轉成為一種恆常,埋藏在影像剪輯結構中的四季與乍現的意外事件,彷彿更像是導演林靖傑在經歷整個拍攝過程後,所領悟作家貫穿生命,留守下的清澈和穩當。吳晟還年輕,種下的稻穗,穗尖仍開花。


《他還年輕》劇照/目宿媒體 提供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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