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七年之養》的從無到有(文/邱韻芝)


※本文作者除了是《
七年之養》的導演,也是一位醫學院學生,原文分上、中、下、後記,共四篇,原刊載於「七年之養」BLOG ,經同意後轉錄。文章講述一部紀錄片從發想、拍攝、後製,甚至到放映推廣的過程,強力推薦!意猶未盡者請上「七年之養」BLOG延伸閱讀。

一、前言與前製:

《七年之養》是我所籌劃、拍攝、後製的第一部正式的影像作品。我沒有受過影片製作的正規訓練,完全是個門外漢,只是喜歡看電影,看過一些紀錄片,有自己想拍的題材,就鼓起勇氣嘗試了。以《七年之養》來說,拍攝一部紀錄片在技術上其實不難,憑著一股表達、記錄的渴望,遇到問題就都會想出辦法去解決;比較難的是,如何透過紀錄片,用「現實」的材料表達「真實」。這部片自2006 年5月開始籌劃,2006年9月開拍,2007年7月完成拍攝,2007年9月完成後製。希望這篇文章的經驗分享,可以鼓勵更多人拿起攝影機,訴說更多生活、生命的故事。

1. 為何選擇以紀錄片為表達形式?

我想表達形式應該是取決於表達內容的。一開始激發我的表達衝動的,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醫學教育到底帶給了我什麼?」的困惑,而我當時所能想到的解釋,是「醫學系」這個符號背後的種種社會、生命價值觀的拉扯,以及醫學教育改革者對於實際影響學生的因素了解不足所造成,因此想要探討這兩個部份。另外,也想試圖讓更多學生和家長了解醫學系的學習內容,而能提早思考自己或兒女是否適合,因為據我所了解,有很多醫學生都有是否要轉換跑道的掙扎,我希望能減少這樣的情況。

基於這些目的,我的表達形式必須能呈現醫學教育的具體情境,才能較有力地將學習內容及其對學生的實際影響綜合呈現。另外,我想藉由對照不同角度(例如學生、老師、家長)對同一件事(例如醫德)的看法來探討價值觀的成因,所以需要可以並列多方立場的形式。再則,為了提高內容的代表性,必須囊括擁有不同特質的醫學生的學習態度,去澄清醫學生感受到醫學教育問題和社會壓力的情況是否普遍。所以,與其說是我想表達自己的困惑,不如說是我想讓不同成長背景、不同身分位置的角色對醫學教育的想法進行對話,甚至能因而發展共識,所以選擇了紀錄片的形式,而非問卷調查或小說、評論;或許紀錄片的代表性不及問卷,細膩度不及小說,爭點明確、理路清晰不及評論,但我想生活中的談話與即時反應一定比文字或數字對更多人來說更具影響力和說服力,也能將一個人的面貌較完整立體地呈現。

在下定決心之前,我徵詢了一些朋友的意見,關於這樣的構想值不值得被實現,他們提醒我可能會遇到的問題,例如樣本太少代表性不夠,和內容太廣易失焦,但很鼓勵我去做。我這才篤定了想法,至於問題,都是要真正遇到了才會知道怎麼解決吧。

產生拍片念頭是在四年級期末考試前兩天的晚上,我將想表達的東西寫在病理切片list上。

2. 想像一部紀錄片:核心內容、延伸問題、架構雛形

當我決定要拍這部片時,就開始想像它要對觀眾表達什麼,如何表達,這和我所看過的很多紀錄片不太一樣,拍攝動機不是起於對拍攝對象本身的興趣,而是著眼於他們的共同經驗與個別差異如何形成。基於前段所述的原因,首先我確立了這部片的核心問題:真正能影響醫學生這個人的是什麼?還有基本功能:概括介紹台灣醫學教育的內容和實施方式;再由這兩者延伸出較具體的探討方向,例如:人文教育、倫理課程為何被許多醫學生認為是空泛的高調?是理念不合時宜,還是課程施行方式的問題?會不會造成用「利己」的心態學習「利他」的矛盾?愈接近臨床工作,醫學生的學習心態有什麼改變?共筆的存在是否代表醫學的學習無法擺脫短時間內的大量背誦?PBL(問題導向學習)的作用不彰的原因是什麼?等等。

為了尋找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線索,我將對拍攝對象的觀察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個人特質,包括他讀醫的選擇如何受到家庭影響、他的休閒生活、如何處理壓力、對社會認識有多少、價值觀、人生觀等;另一方面是學習狀況,包括上課情形、課內的學習成效、社團活動表現及收穫等。有了大致的重點之後,我想像這部片的架構雛形是以一學年為時間軸(因為以我對自己未來的規劃,無法做七年的紀錄),穿插七個年級各一位學生的校內外生活,以拼湊出醫學系七年養成教育的樣貌;另一方面,也要藉由訪談讓他們彼此之間,以及他們與師長、家長之間進行觀念的對話。這其實是很龐雜的架構,要兼顧核心問題和基本功能,也要在橫向地了解各個年級主角的同時找出他們之間的縱向異同,而且要追蹤他們每個人這一年間的變化。這是我在籌劃時的理想,但其實這部片做到的不多,我在「《七年之養》的從無到有(下)」的最後會提出檢討。

3. 器材設備

這部片用到的器材很簡單,包括:家用級數位攝影機一台(我是向朋友和學校輪流借用的)、攝影機外接麥克風一隻、腳架一把、可重複燒錄的光碟三片(共五面,一面可錄三十分鐘)、桌上型電腦一台、筆記型電腦一台。這部片沒有用到任何打光和收音的技術,所以畫面的光線對比和背景雜音都沒有做處理,建議要用數位攝影機拍攝影片的人選擇可以外接小蜜蜂麥克風的機型,訪談的效果會比較好。當初會選擇小巧的基本款攝影機一是因為預算上無法負擔大型攝影機的租用費,二是因為大型攝影機比較重,我怕有時需要自己一人跟拍時拿不穩,而且機器愈大愈容易在校園中引起注意,對拍攝對象來說,心理負擔也會比較重,當然最直接的原因是,我能借到的就是那一款。

4. 工作團隊編制

這部片的工作團隊也很簡單,我找了四位對攝影有興趣的醫學系學生當攝影師,因為大家平常都有自己的課,所以需要多找幾位才能機動性地配合。另外,我找了四位「文字記錄」,他們的工作是和我一起訪問拍攝對象並以文字記錄訪談過程。每位文字記錄負責一到兩位主角,所以每次訪談出動的工作人員會有我、攝影師和一位文字記錄共三人(有時我會兼任攝影師),訪談結束後我會和文字記錄討論當次的訪談狀況,和接下來針對這個主角的拍攝重點。有文字記錄的好處是,一來他們可以詳細記下主角們的特點和個別狀況,以免我把七個人搞混了,二來他們可以提供有別於我的訪問構想和角度,三來他們可以告訴我我在訪談之中需要改進的地方,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做紀錄片,很可能因為緊張而有許多盲點;我會邀集文字記錄們討論各個主角的狀況有何異同、拍攝內容如何連結,跨年級的醫學教育問題要如何呈現,我們也會一起訪問師長。所以這部片的工作團隊總共九人,不過通常是機動性地組成三人或兩人小組進行拍攝。

至於後製部分的工作人員,我在拍片前沒有想到合適的人選,拍攝工作結束後面對著超過140GB的毛片,就更難想像會有人願意不支薪和我一起看完並且按照我的想法剪接,所以後來我在一些朋友的指點下自己完成了這部片的後製。

5. 拍攝對象選擇

如本文第一點所述,因為考量到代表性的問題,所以七個拍攝對象之間須具有客觀條件上的歧異,才能呈現他們的個人特質、學醫心態與那些條件的關連。我當時所設定的條件有:主角中男女比例要差不多、成長地區要遍佈全台,不能都是北部人、要有家長是醫生的人、要有念過別的系再來念醫學系的人;另外,因為希望拍到研究方面的學習內容和服務性社團對醫學生的影響,所以需要有這學年會參與這兩個部份的人;除了七年級的主角我想找一個「真的」想當醫生的人,其他年級沒有設定要具備特定的學醫心態。因為我認為對學醫有高度熱忱的醫學生其實是少數,所以想了解這樣的人是以什麼做為動力來源、如何面對挑戰,而且在我的預想中,片子的尾聲會有畢業典禮的段落,我希望那部分會是較樂觀而非徬徨的氣氛,所以做了這樣的選擇設定。

在打聽到適合的人選之後,我向他們個別說明拍片的初衷、構想和需要他們配合的部分(一學年不定期地跟拍和訪談),徵詢他們的意願,七個主角很快就敲定了。

6. 預算和經費

因為器材的花費很少,只有買光碟的費用,所以這部片的預算主要是交通費,包括校外生活跟拍、家庭訪問所需;後製部分當初有列,但沒有用;巡迴放映宣傳的費用也列入了,但後來是請放映單位負擔;剩下的就只有會議花費,工作人員是不支薪的。所以當初我列了三萬兩千多元的預算,結算時只花了一萬三千多元。

經費來源當初有試過投企業辦的夢想贊助計畫,但沒有獲選,聽朋友說,也可以申請新聞局的補助,不過因為我已經向北醫醫學系學生會爭取到經費,所以就沒有再嘗試尋求其他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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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拍攝過程

1. 調查和規劃

在拿起攝影機之前得先對拍攝對象有初步了解,才會比較知道要拍他們的哪些部分(因為以這部片工作團隊的人力,無法做長時間的跟拍。)我將主角們的個人資料及選角時所設定的客觀條件製成表格以便做綜合的對照,個人資料除了家庭組成、興趣、特殊經歷等,也包括他們的課外生活內容,例如社團、打工、補習、感情,盡量掌握所有有助於了解他們的資料,再參考擬出針對每個主角的跟拍及訪談計畫(例如一年級的主角對音樂很有興趣,我們就會多拍他和音樂有關的生活,訪問他為什麼沒去念音樂相關科系,了解他對興趣和工作的想法。)課內部分,我將一到五年級的課表彙整成一份(六、七年級無課表),以便安排拍攝課堂的時間,我盡量選擇和這部片所設定的核心內容和基本功能有關的課;對各年級的學年行事曆也要清楚,例如各種典禮和考試的時間,盡量不要錯過那些具有里程意義的場景。

我原本設想的拍攝計畫是約每兩週對每位主角各進行一次跟拍或訪談,一方面追蹤他們的學習狀況,一方面讓他們習慣鏡頭。後來因為時間協調的問題,無法執行得那麼規律,不過除了期中期末考前兩週,學期中大致維持每週一到五次跟拍或訪談的拍攝進度。我認為紀錄片一但開拍,就得對自己和拍攝對象負責,不能鬆懈,因為他們所經歷的事件不是為了被拍而發生,過了就過了。

2.跟拍

有了想要拍的主角生活內容和上課情況之後,我會在要去拍的前兩三天向主角確認當天是否適合拍攝(例如他會不會翹課、在那個場合被拍會不會覺得尷尬);到了拍攝現場,我會先簡要地告知那個場合的主要負責人(可能是社長、老師或醫師)拍攝目的、用途和自己所屬單位(醫學系學生會),但不會主動說明有鎖定拍攝對象,以免造成他們的心理負擔。因為這部片是由學生製作,被視為校內活動,所以拍攝通常很容易獲准。

跟拍是由我自己一人或我和攝影師兩人出動,我會跟拍攝對象說,就做原本正在做的事就好,我和攝影師不會在跟拍過程中和拍攝對象談太多,只會閒話家常,讓正在生活的主角和正在工作的我們之間不要太過緊張,因為那可能會讓生活變成表演。兩人的拍攝小組比較能緩和這樣的狀況,因為如果有攝影師負責掌鏡,我就可以較無顧慮地到鏡頭前和主角互動,他也比較容易忘記鏡頭的存在。因為我和攝影師們都沒有受過專業的攝影訓練,所以我們只懂得將場景中的人物適當地捕捉至畫面中,有時用中景表現他在場景中的角色,有時用特寫捕捉他的神情,有時順著他的視線拍他正在注意的東西,有時也拍我們自己有興趣的人事物。跟拍的時候其實無法確定什麼畫面是最後會需要的,因為沒有劇本,所以只能在現場盡量觀察盡量拍。

透過鏡頭觀看是件很有趣的事,因為會開始注意和思考畫面中人事物的關係,例如我在拍攝山地醫療服務隊寒假出隊時,將鏡頭由在室外玩耍的學童們慢慢推移,越過門,移至在室內打籃球的二年級主角,就發覺這個醫學生其實還是個大朋友,身上有著純真的部分;例如在拍大體實驗考試時,我讓畫面一一帶過成排站或坐在走廊上,翻著解剖圖譜的學生們,想呈現的是以兌換分數的焦慮記憶人體構造的特殊氣氛。我的運鏡方法來自觀察現場後的即時靈感,而取景大多時候是取在眾多限制下(例如不能拍到病人的臉)所能找到的最佳角度。

3.訪談

每隔大約一個月,我會跟每位主角做一次訪談,聊聊他最近的生活和學習上的感想,也會有一些預定要聊的話題,例如對共筆、通識課、PBL(問題導向學習)的看法。我覺得訪談最困難的部分,就是拿捏自己要涉入多少,一開始我不想讓工作人員的聲音在片中出現,不想突顯幕後作者的存在,但是後來為了讓拍攝對象有被聆聽的感覺,還是自然地發出了「嗯」的聲音;在拍攝初期,我曾想試著了解主角們認識、參與社會的方式,於是從他們平常關心哪些新聞,習慣讀報紙哪個版面問起,但發現他們多對這部分興趣不大,這時我也就不會刻意再拋出個時事議題,硬要問出個看法;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樣,單純地聽他們談生活,聽到有趣的地方再問他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和想法,有時候也要去聽他們說的話背後的想法。

隨著訪談的次數增加,我與文字記錄人員對主角們有愈來愈多的了解。負責二年級的文字記錄與主角同班,他說訪談讓他了解主角平常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的一面,而我也是在訪談過與自己同班的五年級主角之後,才知道她比我想像的更加接受並樂意面對學醫的選擇,有一次她談到毀滅的必然和社會階級的失衡,她的釋然和犀利都讓我感動,我之後也才敢進一步和她談家裡的事。一年級主角也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剛上醫學系就說醫生是「高級服務業」,而且對工作和興趣的取捨沒有任何掙扎,更讓我覺得特別的是,他雖然有時言語銳利,但在父母眼中卻不是個叛逆的孩子,他父母從小就訓練他獨立思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在對他的訪談中斷斷續續地談到工作和興趣的分割經營,想了解他的想法從何而來,後來發現他只是接受了我一直難以接受的:我們都依賴社會結構而生存。至於那位「真的」想當醫生的七年級主角,因為他是我在拍片前就認識的學長,也知道我為什麼選他,所以訪談關係就比較複雜,有時候我覺得他會說他認為我們需要的東西,但隨著一次次的訪談累積,最後一次訪談,當他訴說著自己相信的事,我才看見一個「真的」想當醫生的人,我當時除了想:「太好了,這段一定要剪進片子!」,其實也以一個醫學生的角度受到了感動。所以訪談是由淺入深的,前幾次對主角的想法特質有初步了解後,再來就能試著從不同角度去談相同問題,才會漸漸談出重要的東西。

不過雖然我們對個別主角的訪談有漸入佳境,但我們一直沒能在拍攝過程中蒐集到足夠讓主角間產生對話的內容(我沒有讓主角們當面對談),例如他們對共筆、PBL的看法,或對疾病、生死、職業的態度是否有差異,我想是因為在拍攝過程中未針對具體的主題釐出明確的爭議(例如共筆的存在是否代表醫學的學習無法擺脫短時間內的大量背誦?每位主角對共筆的依賴度不同原因為何?),也未對主角間的差異進行充分討論,而急於廣泛拍攝關於主角個人的內容所致;另一方面,個別主角訪談也有脈絡不夠清楚的問題,因而未能體現他們的價值觀與生活內容、學習態度的關係。這些是我拍完後覺得比較可惜的部分,若能在拍攝初期就做好準備或發現問題,訪談時的重點設定應該就會比較明確。不過對初次製作紀錄片的人來說,或許沒有太多準備才能比較不帶目的和成見地去了解拍攝對象,我覺得那會帶來很多珍貴的經驗。

4. 相關材料蒐集

除了拍攝主角們、家長們、老師們,其實我在構想時希望能拍出我們所身處的社會氛圍,探討拍攝對象的價值觀與社會結構的關聯性。2006年10月,紅衫軍沸沸揚揚,我帶著攝影機走入吶喊的人群,看到四處寫著「禮義廉恥」(特別強調「恥」)的標語,覺得似乎與「醫德」有某些共通之處——這些道德口號是否過度將結構的問題歸咎於個人?當這些基本價值因為無法落實於結構而成為歸咎的工具或空洞的壓迫時,我們又能依循什麼呢?

2007年3月,我參與了樂生療養院的保留運動,那時和各校的醫學生一起發起醫界的連署,曾經在樂生院區徹夜討論要如何推動。我用攝影機記錄下這群醫學生在古老的屋舍中苦思如何為社會公義盡一點力的模樣;2007年4月15日,樂生保留大遊行在凱達格蘭大道上舉行,共五千多人參加,醫學生是其中的一支隊伍,我拍下了他們和社會的其他眾多團體一起吶喊的景象,也錄下了一位公衛老師在台上訴說的醫療助長政府暴力的教訓。這是非常難得的醫學生參與社會的材料,但在訪談中發現,主角們對這件事的了解無法突顯他們對醫療和社會的關聯的認知,所以沒有剪進片子。

蒐集這些材料是為了呈現這部片和主角們所處的社會特徵,我認為這有助於了解醫生、醫學生的光環和掙扎的形成背景,雖然後來沒有拍到能與之對應的內容,所以最後捨而不用,但我覺得在拍攝期間還是盡量拍,因為不知道最後這部片會是什麼樣子,所以就盡可能地延伸題材,這樣對思考片子的深度和格局也有幫助。


5.掌握進度

因為這部片的拍攝必須在一學年之內完成,所以是有進度壓力的,我會將每次拍攝的時間、地點、簡要內容記下,最後總共是拍了133個段落。毛片是以拍攝日期存檔,後來在剪片時才有再整理出各個主角的資料夾,因為拍攝期間沒有時間馬上將剛拍到的東西看過一遍,若能這樣做應該有助於思考接下來要拍什麼、怎麼拍。看拍下來的東西和現場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沒有時間看,就以和文字記錄討論訪談狀況補充這部分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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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後製與檢討

1.門外漢的學習資源

其實現在有蠻多開給非專業人士的影像製作課程,我在拍攝期間參加了2007年的台北電影節影像工作坊,它有請攝影師、導演來講授基本的賞析和剪輯、運鏡概念,也有讓學員試著以幾幅照片(靜態圖像)創作出一個故事,再由導演給予評述。我還有上過一堂影藝學苑開的免費剪接課程,《奇蹟的夏天》剪接師直接講解她是如何剪出這部片的,包括看毛片做筆記、構思劇本、穿插畫面、配樂運用等等,非常實用。另外我覺得最有幫助的還是多看紀錄片,除了一些影展,在開拍前我有定時收看公視的「紀錄觀點」,試著賞析每部片的結構、節奏、運鏡、構圖、音效、訪談技巧等等,這讓我可以預先想像拍片需要做哪些準備,可能遇到什麼問題,要思考到哪些面向,也讓我更有衝動和勇氣自己拍一部片。

2. 製作毛片筆記

以《七年之養》的計畫來說,不管拍到的內容夠不夠,一學年過去拍攝工作就必須結束,進入後製的階段。紀錄片後製的第一步就是把拍到的所有毛片看完,並記下可能會用到的片段。這部片經過十個月的拍攝,總共拍了約六十四個小時的毛片,我花了約三週的時間,依照拍攝時間一個一個檔案地看,一面記下可能用到的片段的檔案名稱、內容摘要(包括重要的句子)、開始和結束的秒數,並將這些片段以「七個主角的跟拍和訪談、師長訪談、其他事件、景物」分類,整理出一本四十五頁的毛片筆記。這份筆記在編劇和剪輯的時候是最重要的查詢目錄。

3. 構思劇本

翻看毛片筆記,我才知道一開始「用七個醫學生的一年拼湊出一個醫學生的七年」的構想其實不容易做到,因為要同時表現出七個人的差異與共同點、他們個別在一年之中的變化、與年級有關的心態演變,還要讓他們與家長、師長的觀念有所對話,並且兼顧醫學教育內容的概括性介紹,實在太龐大而複雜了。於是我依訪談時所定的幾個主題(例如健保、共筆、倫理課程)將相關的毛片檔案做上記號,然後以七年級主角的經歷為主軸,將其他主角的相關段落穿插進去,例如當七年級的部分進行到教學門診時,因為是屬於知識方面的思考訓練,所以三、四、五年級的PBL課程就會放在附近;但也有和七年級不相關的部分,例如四年級主角回馬祖時談到偏遠地區資源不足,二年級主角參加山地醫療服務隊的感想,以及五年級典範教育到花蓮門諾醫院參觀時看四十年前的山地巡迴醫療團紀錄片,都是屬於偏遠醫療的主題,所以會被放在一起,但其中有著因人因時而異的服務心態,我希望這些不同角度切片的交疊可以使主題呈現較立體的面貌。因此劇本的雛形是以主題分段的,但因為沒有追蹤特定事件的演變,所以時間的進行很不明顯。

這部片的核心問題是:「真正能影響醫學生這個人的是什麼?」,所以在決定主題段落的順序時,我先用醫德的爭議埋伏這個問題,離這個問題比較遠的知識方面的學習就放在中段,但其實大體實驗、生物實驗和一些臨床片段都在試圖回應這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實在太籠統了),最後以其中幾位主角們的人生觀作結。其實這樣的結尾是我原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只是當我看完毛片,發現那些話是我拍到的最動人的東西,也恰巧是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就這麼用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部片除了七位主角外,有十一位親屬,五位老師參與訪談,要讓觀眾記得誰是誰需要費點心思,所以我讓七位主角在開頭依序出場,接著由他們的親人談他們,再出場一輪,為的是加深觀眾對他們的個別印象,同時對他們的了解也再進深一層。就因為這部片裡的人實在太多,我決定不用旁白,不去提醒觀眾他們看到的是我的觀點,雖然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有位主角看了片子之後說:「那不是我。」我覺得有點遺憾,但這部片中平均每位主角的篇幅佔不到十五分鐘,我只能放我覺得有回應到核心問題的部分,而一個人的面向和層次遠比這些複雜。所以紀錄片要做到見微知著而非斷章取義,導演實在需要高超的功力和沉著的思考。

4. 剪輯

剪輯在技術上其實不難,現在的剪輯軟體操作介面很易懂,只要閱讀說明,稍做練習就可以上手。我用到的功能很少,只是把我要用的片段剪下來,然後按照劇本接起來(不同片段的聲音與畫面的組合,只要將音軌和影像軌分開就可以了),做些基本的轉接效果,然後調整各段音量,最後上字幕,沒有做畫面修飾和混音,幕後名單只要直接套用就行了,還有好多種模式可以選呢。不過雖然技術簡單,剪起來還是很耗時費力,因為劇本是憑著毛片筆記的摘要和對毛片的印象構思的,沒有將台詞一句一句寫出來,所以畫面之間的銜接可能沒有構思中那麼順,那麼就要再作調整,將畫面重新安排或挑選同一段中的其他畫面。剪片的時間就都花在重複聽片段中的句子,尋找最適當的斷點,感覺畫面之間或段落之間的連貫性,讓主題之間不要太過跳躍。不過這反而導致了問題:主題間的界線不明確,每個段落的焦點模糊。有人建議過我用字卡將各個主題分隔開,但後來決定不用的原因是,雖然劇本是以主題分段,但關於核心的部分還是或隱或顯地散布在整部片中,將主題分隔或許可以強化這部片的基本功能,但也可能弱化核心問題,取捨之後,我還是選擇不分隔主題,而事實上,因為拍攝過程沒有很清楚地聚焦,所以後製也很難重新剪出焦點。另外,上字幕所需的力氣超乎我的想像,大約花了片長的十五到二十倍的時間,將片中的句子聽寫出來並對準出現的畫面。

除了拍攝題材的選擇、訪談重點的設定,剪輯也是紀錄片導演觀點的展現。其實我在構思劇本時,對於要怎麼回答自己提出的核心問題,觀點還不是很清晰,我一面鋪陳材料形成主題,一面困惑於那些散布的線索,一直到剪到最後的十五分鐘時,我才比較確定這樣的結尾就是自己的答案,而那是我拍了片才了解到的,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所以我最後留了一句和片子無關的話在片子裡,那句話就像是「在場證明」,說明我的觀點是由這一切經歷而來。(至於我的觀點是什麼,就留給觀眾去體會吧。)

5. 片尾曲

我一直都認為音樂是電影裡很重要的部分,這部片沒有配樂,只有片尾曲,有點可惜。實在是因為這部片的談話密度太高,幾乎找不到空隙放音樂(其實發現到這一點時就應該調整密度,只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幸好很多現場的聲音也很有效果。

片尾曲最後決定用陳建年的〈浮雲〉,引用權的取得十分順利,只要打電話到唱片公司說明用途(片子的內容、製作單位、是否會有商業販售或放映),負責單位就會寄發授權同意書。

6.輸出

剪輯都確定完成之後,就可以將所有的心血放進薄薄的光碟裡了。為了避免轉檔過程太長而出現電腦失常,我將104分鐘的片子分成六段,存成六個影像檔;因為檔案太大,我有做一些壓縮的處理,最後再用DVD的製作軟體做選單和燒錄。因為這部片的光碟並不打算販售,不需要大量輸出,所以我就自己買了光碟盒,自製光碟封面和盒子封面,真的從無到有地把這部片做出來了!

7. 檢討

雖然費盡心思,但畢竟我是第一次當導演,第一次做紀錄片,還是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例如七個年級間的縱向共通性與遞變性不清楚,主角個別生活的各部份的橫向關係不夠密切,單一主題中的各角色對話不夠準確流暢,要能做到這些,必須有更充分的訪談準備,一面進行拍攝一面剖析角色間的關係,以設定接下來的追蹤要點,想像片子可能的發展脈絡,但要小心別用自己的預期去引導拍攝對象。

基本功能,也就是概括介紹七年課程內容的部分,這部片只拍出了一些情境,或許能讓未經歷過的人窺知一二,但無法了解課程設計的理念和施行上的問題。我認為要把這部分做好,還是要做一部專門介紹課程的影片(或用其他形式),特別強調各個課程之間的關聯,例如同一生理結構在不同課程中的面貌,以貫串、漸進的方式讓人對整體學習過程有系統性的理解。

關於醫學領域內外的認知差異,及其如何受到社會價值、健保、教育方式、醫療體制塑造,這部片表現得很少,這是很龐大的群體問題,卻需要透過很細膩的個體現象來呈現,我覺得可以將主角人數減少,從「身分」的轉換切入。

訪談篇幅比例很高,其實也是這部片不夠好的地方,因為會讓觀眾花很多力氣在聽,而流失了透過影像去認識的樂趣。所以拍攝計畫中應該增加跟拍的比例,用「影射」取代「言喻」;剪輯部分也要更細膩地掌握片子進行的節奏,讓密度和張力分布得更有致,不要怕捨。

另外,有些朋友跟我提到觀眾群設定的問題,因為這部片似乎的確為醫學領域之外的人開了個窗口,但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說討論的深度不夠。我認為,很少導演會設定自己要拍片給哪些觀眾看,那樣太狹隘也太自以為是了,因為觀眾的立場不會只有醫學領域、非醫學領域兩種,當一位觀眾在螢幕前時,他是用過往的所有經驗去和一部片交流。雖然當初拍片的衝動是想對某些身分的人說話,但我不會為了不同觀眾群的既有觀點去「量身打造」;對於這個問題,我想應該要更透徹地了解差異,並試圖拍出讓不同立場的人有共通感受的東西,因為這是一部紀錄片。

總結:

對照自己的初衷,《七年之養》雖然只實現了部分的理想,但也給了我預想之外的回答。在拍攝過程中,隨著對「社會—教育—家庭」結構和不同學醫心態的理解累積,我對自己的選擇更加明白,從前的掙扎似乎安頓了下來。拍攝紀錄片是個很有趣的過程,因為在拿捏涉入或旁觀的分寸時,必須不斷轉換立場,檢視自己的態度和角度,對眼前的所有人事物開放;所以鏡頭前不會有不可理解的偏執,也不會有萬夫所指的罪人。我認為紀錄片導演是可以容許作品不完全按照自己的想像的,因為拍的本來就不是自己想像的對象。

《七年之養》做為一部紀錄片,只是提供一個窗口,讓社會觀看存在於她自身中一些現象。希望這份經驗能讓有興趣的人更清楚如何透過紀錄片表達自己的想法,視題材和架構的特性擬出合適的拍攝計劃,拿起攝影機,讓社會中有更多理解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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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養》預告片:

延伸閱讀:
邁向我的第七年——巡迴放映後記

http://www.wretch.cc/blog/driver7316/9028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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