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訪談計劃】深度訪談導演陳亮丰(上)

訪問者
林木材(以下簡稱木)、林聖翰(以下簡稱翰)、賴冠丞(以下簡稱冠)
錄稿者
林聖翰 、賴冠丞
受訪者
導演陳亮丰(以下簡稱陳)
時間
2011/3/12
地點
台南

翰:請簡單講一下妳的求學過程、如何接觸紀錄片以及工作的部分。

陳:我是台南人。求學歷程很單純,就是一般乖乖讀書升學的模式,台南女中,接著是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廣播電視組。在我們輔大大傳系當時,完全沒有有紀錄片課程的。但那時候我們幾個學生聯合起來,跟系主任要求開紀錄片的課,現在忘記了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做

就我自己來說,我高二、高三的時候正逢人間雜誌出刊,那時候有一個補習班老師,拿了一本人間給我們看,從那時就對於紀實報導很有興趣。至於紀錄片,我已不記得當時為什麼會要求系上開課,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當初一定是有很強的動機。當時我們一直懇求系主任,他後來受不了,就說只要能找到10個人,就請系上一位年輕老師開課。那時候在台灣很難看到紀錄片,那老師從國外回來時好像帶了一些片子回來,就放那些作品給學生看,跟我們討論。

導演陳亮丰拍攝《三叉坑》
在他的課堂上是我第一次看紀錄片。我記得我們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現在印象很模糊了,不過他帶回來的片子好像類似像是尚.胡許的片,例如像是《夏日記事》那類的或是北方南努克吧。而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他放了一部韓國的紀錄片,好像是記錄韓國當年為了爭取主辦奧運,政府蓋了一條從機場延伸到首爾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沿線當時是一個很大的貧民住區,住了很多人,那部片記錄了拆遷的過程及住民的心聲,當時我才知道有人運用這種媒材拍攝這樣的作品,我覺得那部片影響了我對於紀錄片的想像。

翰:這大概是大學幾年級的時候?

陳:好像是大三吧,那個班其實特別的。另一個很積極的學生就是馮小非,莫拉克獨立新聞網的小非我們兩個是同班同學小非很會拍片,充滿創意,但當時的她製片行政很亂,而在班上,同學們都認為我很能做行政,就是一板一眼啦,比較不會拍片。但最好笑的是畢業製作的時候,小非拍片,而我答應做她的製。所以我們兩個宣佈要一起拍畢業製作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傻眼,那個組合有趣的啦。

翰:大學也拍紀錄片嗎?

陳:我們那堂課有要求要有學期製作,我真的去拍了一部片,但沒有完成

木:那位老師叫什麼名字呢?

陳:甘尚平,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在輔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就是一個剛歸國,讓人覺得對很多新的東西是很有想法的,與以前系上上課一直使用同一本課本的教學方式很不同,有這樣的一位老師讓我們看到那樣的東西,那堂課其實算是開眼界的。然後就試著去拍一些東西,我會拿小非的V8出去山上拍片。不是V8就是Hi8。所以,雖然我在求學階段對紀錄片的接觸很少,但印象很深刻。

翰:後來妳是不是因為參加「番薯計畫」後才進全景?可以談談番薯計畫的過程嗎?

陳:大四畢業那年,全景開始做「番薯計畫」(全景的第一個教學案),我當時完全不知道全景,因為我家裡經濟狀況不好,所以我從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晚上一定在打工,白天經常蹺課全景當時在大專院校裡巡迴放映《月亮的小孩》,我沒有看過。當時的我有點像職業學生,生活有一半踏在就業的路上,我不知道台灣有個全景,也不知道《月亮的小孩》是什麼,直到進了全景,我才知道他們曾經在校園巡迴,當時對人文與社會有興趣的學生,對這件事其實印象深刻的。

畢業嘛,記憶中就是很熱、很窮、很頹廢的夏天,大家都在想自己人生要做什麼,就是那樣的夏天。我記得有個朋友(一起做畢業製作的)跑來找我,丟給我一張傳單說,有一個工作室,專門做紀錄片的,他們願意義務訓練有興趣拍紀錄片的人。那個同學真的很熱心,替我拿了傳單,還跑到我住的地方給我,說「喂,妳不是很喜歡紀錄片嗎?去看一下呀!」我的反應是:「《月亮的小孩?這是什麼?但我覺得吸引人,是很想學習的東西,文宣也寫得很熱血。就比較認真看了一下。

咦!截止日期不是今天嗎?我想說來不及了,是不是就算了。可是那時候我住的地方是登山社的窩,總是很多人跑來鬼混,剛好有一個學妹就探頭過來看了一下,竟然說她們家就在那個工作室附近,她叫我趕快弄一弄,她回家的時候順便幫我送過去。我就趕快寫了一個簡單的自傳,然後把之前紀錄片課程的期末報告附上去,學妹就帶走了。

就這樣我去參加番薯計畫,到了那裡之後才知道全景,才知道台灣的紀錄片有這樣的工作室,以及他們在做什麼。這個機緣使我踏入了紀錄片學徒的生涯。

翰:所以妳是畢業之後先去工作,接著才去唸研究所?

陳:我是先到全景受訓。我會去唸社會學其實也跟那年暑假有關。那個暑假,全景要求我們學生去七號公園拍作業,就是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那裡面是當時台北市最大的一個違章建築區。全景很紮實替我們上技術課程,那時我們的老師就是(李)中旺、小楊(楊重鳴、笑笑(郭笑芸)、(林)淑照,幾乎全景整個團隊都是我們的老師,全景的團隊很完整,編導、企劃、採訪、攝影、剪接都有,因為他們是資深的外製公司,我們的進度到哪就由哪位老師來教。他們整個夏天幾乎都沒在賺錢,而是陪著學生。

翰:那你們也是訓練三個月嗎?

陳:應該有滿滿三個月。那時候就利用工作室裡的器材,像中旺,講課的時候會使用他們賴以為生的Betacam攝影機教我們,課程內容雖然有些陽春,但我認為已初具雛形。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做蕃薯訓練時,已經可以看出他們很熱切想做傳承,投入的心血和時間很多。

我在番薯計畫中,被指派到七號公園拍片,接觸到的都是邊緣人。我記得我這組的同學拍兩個酒鬼阿伯,他們年少時犯過罪、被通緝、沒有身分證,很底層,把自己藏在貧民窟裡,有一天沒一天的過著日子,渾渾噩噩的。我們去拍這兩個阿伯,一直覺得在拍攝上有困難。我們這群年輕人常常拍得很沮喪,覺得無法理解阿伯為什麼會酗酒及這麼消沉,他很樂意讓我們拍,但每次我們去他都喝很醉,什麼都講,他們家的人就很氣很氣,拒絕被拍攝。

在那個過程中,我才發現原來拍紀錄片不只是技術,背後有社會結構、歷史及人等很多因素在其中運作,我是在那個現場覺得很想去唸社會學。所以受訓完後,我就認真準備考社會學研究所,後來真的考上了清華(也是靠朋友教我讀書),那時叫作「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是個很棒的研究所!現在回想起來,那裡有很多養份,奠定了我後來的興趣與能力。

在清華社會所修完兩年課程之後,全景正好決定轉型,從傳播公司轉型成為專門做紀錄片文化運動的組織,他們需要新血,我就這樣進了全景。大略來說,我接觸紀錄片的路線是很單純的。

翰:在全景工作後就沒有到別的地方了嗎?

陳:沒有耶

翰:所以妳是到什麼時候才離開的呢?

陳:就全景解散的時候,是2006所以我做紀錄片的工作過程真的很單純。只不過,在全景裡接觸的工作內容很多。我們剛進全景時,很像跟片的學徒,拍廣告的時候我們就從頭跟從執行製作、場記做起,找演員、看景、準備演員的衣服、化妝、訂便當、打掃、搬運器材、顧場地等等,就是片場最基層的勞工,什麼都做。

翰:所以妳在全景早期都是要做這些執行製作或助理的工作?然後後期做的比較不一樣?

陳:也不算是後期。我的工作角色很早就確定了。從1995年初,行政院文建會開始跟全景洽談紀錄片訓練案開始,我自己的意願、及全景人的決定,都是這樣想,如果案子談成,我就必須接手,我的角色很快就被放在那個位子上。因為我自己很有興趣做文化工作,那時候我已經從社會學研究所修完課出來了,清大社會所在台灣是一個特色很清楚、左派社會學的研究所,而來到全景竟然可以讓我遇到這種案子,把攝影機交給需要拍攝紀錄片的人、各式各樣的人,這充滿了文化運動的實驗意涵,所以我對這案子興趣非常濃厚。全景的人也知道我具備這樣的特質,可以說我有這樣一個幸運的機會,跟著這個案子在成長。

木:那麼,番薯計畫結束後,是因為全景有職缺嗎?

陳:喔,番薯計畫之後,就暫時沒有訓練計畫,因為全景也很窮,後來他們在1994年才展開另一波招募,這都有歷史資料可以找得到。1994年,全景對台灣民眾發出一個大型訓練的邀請,就是要找尋有心從事紀錄片的人進全景,這跟番薯計畫不一樣。之前的番薯是提供大學生短期學習機會,而94年計畫是長達一年的訓練與挑選,目的是找到一群新血,參與全景轉型成為基金會的階段。所以94年訓練計畫的過程是慢慢互相淘汰,透過實作,全景選我們,我們也選全景,從兩百人左右到最後剩10幾人左右,年紀有大有小。

全景真的很花心力帶我們,當時全景剛上映完《生活印象》,正在策劃新的專案,而新的專案都會先做田野調查,所以他們當時正在台灣各地跑,他們就用那個專案帶我們。所以我成為全景的專職之前(94年訓練的時候),有一整年都是跟著專案生活。當時我被派到后里、豐原的農村裡,跟著笑笑(企劃與導演)還有詹朝誠(攝影師)、小楊(攝影師)學習,主題是偏遠地區的醫療,我就這樣看笑笑做田野,看兩位攝影師拍片,經常住在農村的衛生所或醫院裡,他們也給我兩個小題材讓我自己去發展,這樣學了一整年。如今回頭想,我就是在那樣的拍片生活裡,很紮實的當一個學徒,自己在吸收,學習拍紀錄片這回事。然後1995年成為專職。其實我覺得,全景當時就已是很有意識的想在新生代中找到人,所以他們花了一年那麼長的過程找尋。

翰:但這些人有繼續拍的嗎?

陳:有,有一些。我們這幾個經過1994年訓練的,先後都曾經留在全景,只是有些人工作的時間很短,而我好像是這其中一直留在全景的。

翰:妳剛有提到社會學的部份,跨到現在妳從事心理諮商的部份,妳覺得這些領域對於創作者在拍片上會有什麼幫助?或者是說,因為南藝有很多來自不同大學專業背景,這樣的背景對於紀錄片創作或詮釋上,妳覺得優劣是什麼

陳:心理學這部份先不談,因為這是離開全景才去唸的,它對我之前拍片的工作沒有影響,反而是紀錄片對我走向心理治療有影響。至於社會學則對我影響甚

當時的清華社會學研究,很重視學生到現場的田野調查、收集資料、和研究對象相處這部份的基礎,所以我們那幾屆,如果你研究的對象是工人,就很有可能進工廠,或是到工人運動的現場待一年,收集好資料後才回來寫。我們的訓練是這樣的,當年的清華社會所是這樣的風氣,所以對我來說,這種研究態度及方式,跟紀錄片是非常一致的。再加上我們非常關注台灣的社會、社區、文化運動的議題,所以,一方面我對影像很有興趣,然後我又讀了兩年的社會學,它提供我熱情、觀點與視野,這些都可以帶到紀錄片的領域,所以我覺得那是很大的影響。

翰:妳是全景第二代,妳的工作好像一直以辦教育訓練為主,拍攝的量為什麼沒有像其他第一代的成員那麼多?是因為機會比較少嗎?

陳:像我這樣第二代進全景的時候,全景目標已經設定得很清楚了,我們這群人進來,代表著全景準備從一個外製傳播公司,轉型到透過紀錄片來從事文化運動,我是全景在這樣的期待下引進的工作人員,所以我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我切進全景的途徑,比較是在文化運動的領域,而不是拍片。但是,公司總是很窮,於是大家什麼都做,除了行政之外,必須去拍片現場支援,這就是全景的生活。除此之外,我的工作就是以教學案為主,而且這部份的工作量很可怕。

翰:妳拍的題材是社區營造案例,妳拍的拜訪社區」系列應該就有社區組織與演變的部份吧?

陳:拍拜訪社區,最主要是我們活不下去了真的。好像是1996年,我們的經濟到了一個很慘的狀態,因為我們跟文建會合作的那個案子(地方記錄攝影工作者訓練計畫,1995年開始實施),由於這是一個很新、文建會從來沒有過的計畫,所以我們雙方對於到底要怎麼執行、預算如何編列、哪一些可以核銷等等問題,經歷了一段痛苦的磨合期。因為這案子開始幾年的行政都是我,所以我非常清楚。雖然1995年開始合作,但只有頭款,全景就一直墊錢進去,後面能不能核下來不知道,直到他們看到成果,第二期已經開始在做了,他們放下了一些疑慮之後錢才開始順利下來。

因為墊了太多資金經濟陷入危機,為了填補這個大洞,當時看到新聞局在徵案,於是寫了拜訪社區一季十三集的電視報導片計畫案。當時我們就跟所有作者說:「每個人只能拍三個月,第四個月就要剪,半年就要做完!」不過大家心知肚明,講歸講,這群人還是有可能一投入現場就著迷的一直拍。後來還是沒有照預定的半年拍完,越拍越深入,越來越多想法,不過還好大家都有所克制,沒超過太多。

《三叉坑》劇照,地震早期避難鐵皮屋

翰:妳拍拜訪社區和妳拍《三叉坑》其實都涉及到社區跟公共事物的問題有的現在看起來也有趣的而且可能那個時候社區營造正起步。

陳:這是機緣巧合。這不是我的選擇。我覺得很有趣!我覺得拜訪社區每一集都很有趣!是滿好的社區營造教學片。這裡面,包括吳乙峰,每個人都分配到,因為一定要賺錢!而且我都覺得有很多很好看的東西在裡面。

翰:那當時,妳拍攝得時候,沒有遇到與社區互動上的問題嗎?

陳:跟社區互動不會有問題,以我負責的題目(永康公園的鄰居們我的鄰居是加油站)來說,它們都是當時社區運動很有名的案例。尤其永康公園,當時有條馬路要穿過他們社區,這會使得公園消失,現在永康公園不是很棒嗎?那是台灣第一個由居民發動連署,自己做抗爭,搶救公園的案例。這兩個都是很有名的案例,一個成功,一個失敗,居民都很有自主意識,也很期待被記錄,所以我們拍的時候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翰:拍攝的時候正在發生嗎?像加油站應該是吧?但永康這個好像不是。

陳:永康是倒述。因為當時在我們的資料研究中,發現永康公園在台灣的社區運動歷史中具有代表性,這個案例真的不能沒有,因為它太有趣了。故事的起頭是一個小妹妹─陳歆怡,她從小在那邊長大,很愛那個公園,某天經過發現公園竟然在施工,她去讀那個告示牌,意外的發現了大家都沒有注意到的事,公園要縮小了!當我去拍的時候,其實搶救永康公園已經是過去的事情,社區的人已經走向下一個社區運動了,但我們研究之後,覺得很值得把當年這件事倒述出來,所以我就負責做這個。

翰:我是覺得有點可惜,現在社區營造做那麼多,但卻很少人再看這個東西。

陳:對呀,很可惜。但是我也有聽到有一些學生,不知為何有機會看到,甚至有人還跑來跟我說那個作品很有趣,就是陳小妹的故事。不過我猜歆怡一定很討厭,因為那片子是倒述的,她其實已經長大了,還一直叫她陳小妹。

翰:我覺得妳在拍我的鄰居是加油站的時候感覺有點像報導。

陳:對,它確實是報導。

翰:那妳們那時候是站在觀察者的角色嗎?還是參與?

陳:參與很少,比較像是參與觀察,較多是在旁邊跟著把當時居民的想法、事件演變及衝突等,從旁記錄下來。關於永康,除了整理故事的倒述之外,當時我還拍了很多,拍那些媽媽們後來怎麼因為受到公園事件的影響,從家庭走進社區服務,我拍了很多那些媽媽們的生活與投入,但後來都沒有用上,這是我們常會有的狀況,而全景又很放心讓我去拍,以致於不計成本。不過我是覺得那跟我是新手,沒有從控制預算的角度去想有關係。

全景的人也比較站在讓新手去學習,讓我們在現場磨練的立場,所以他們不會刻意限制,如:「你只能出幾次,幾次就要拍完」之類的,是很給予空間的一種方式。

翰:那麼後期《三叉坑》的部分,多次妳都會用攝影機的拍攝片段來幫居民解決問題,那妳覺得紀錄片的改造性或揭露性是否能在一個事件上發揮什麼效能?一個是妳為什麼可以處理這個片段,讓人看到說妳把影片帶給人家看,因為我發現九二一系列好像全景都會用這樣的方式。像是淑梅或妳,都會帶影片給官員看。第一個層次是妳處理在影片讓,讓觀眾看,然後進而是第二層次,讓一般民眾會有一種改造性或是揭露性的效果。這是我看妳作品後的想法。

陳:好,那我們就專門講《三叉坑》。

因為我覺得《三叉坑》它有一個很特殊很清楚的拍片議題,那議題又與事件的歷史舞台、結構有關。它是在一個很大的災難之後,拍攝者想要知道受害的災民如何重建的過程再來,我覺得它很重要的就是,我所拍攝的對象是弱勢的族群。如果你今天拍攝的主題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或是社會菁英,他擁有的資訊與資源比紀錄片工作者還多,那就不一樣。但是在三叉坑,資訊的不對等這問題,在我的拍片現場非常非常嚴重,我覺得這是我不能迴避的議題。可能你的這個問題放到別的片子,會出現不同的回答,但當時我遇到的問題是這個,我所拍攝的對象他們非常弱勢。

由於我必須要對他們的遭遇做研究,所以我會跟鄉公所、重建單位做聯繫,就算他們不理我,也要巴著他們不放,因為問題很嚴重,他們規劃的是人家整個村子的命運,而也是我片子的主題,所以我們當時就是要跟規劃團隊及鄉公所保持聯繫,知道他們目前的進度或規劃方向。但你想想看,當我從鄉公所回到部落,鏡頭對面的這些mamayata 泰雅語中的叔伯輩、阿姨),我們所擁有的資訊,他們都沒有,但可笑的是,要重建的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地方。這怎麼辦?我深陷在這問題中。

舉一個例子,我發現,整個部落真正看過三叉坑重建計畫書這本冊子的人,據我所知,從頭到尾可能只有一個人,不是我的主角林建治喔,是另一個長輩。這問題很嚴重,我每天在拍片都會遇到這個衝突,因為危機一直逐漸加深,就像鍋子裡的水越來越熱,但我每天鏡頭對面的這些人,從老到小都被排除在資訊的外面。所以你說我們做了揭露,或說我們把攝影機當成介入的工具,但我覺得那就是議題本身。並不是我們要去做這件事,而是我們在現場拍片,就遇到這個問題,強勢規劃者與原住民擁有的資訊是不對等的。那這要怎麼辦?總不能每天在那裡拍,機器在那裡roll,但你都不去管這件事,讓這個不公平、這個斷裂越來越大,到最後悲劇形成。一定不可能這麼做,這樣每天都會很痛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此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所以我們在三叉坑拍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把攝影機當作資訊傳遞的工具了。我們不只把片子剪接拿去外面陳情,其實我們陳情的片子,都必須回部落播放,因為部落裡的人不見得了解當下的狀況。

木:他們不關心嗎?

陳:不是,並非他們不關心,這是一個很複雜的議題。在原住民部落中,他們無法去和這樣的一個規劃案對抗,這裡面是歷史與結構的累積,而斷裂也不可能在瞬間被補足。

翰:對呀,因為他們過去就沒有遇過這個問題。

陳:大家都沒遇過。從鄉公所到規劃單位,從紀錄片工作人員到災民,都沒有遇過。所以我是覺得,倒不是我們刻意要這樣做,而是若不這樣做不行。

翰:妳把影片送出去,在片中是可以看到一些公審,但實際面臨的問題是什麼?例如妳影片沒有呈現出來的。也可能他們只是說好好好這樣子。

陳:你是說我們拿影片出去陳情時,像是鄉長看到的反應?

翰:或者是說更高層的,如重建委員會之類的。他們真的會趕快處理嗎?

陳:一定會比較注意。因為被盯上了。鄉長會因為這樣而緊張,林文生是一個蠻注意形象的鄉長。大家都很怕被媒體盯上。

翰:妳們是發給媒體喔?

陳:我們在做這事情的時候,譬如揭露三叉坑的災民沒有組合屋,到現在寒冷的天氣還住在帳篷裡,我們給林文生看這段影片之外,片子會同時送台中縣政府。當時不是只我們在關心三叉坑,還有一些文化工作者,像比令‧亞布、瓦歷斯、阿塢他們,大安溪有一些文化工作者,都有投入九二一重建,他們都會有些媒體朋友,如果我們聯手關注一件事,通常會造成壓力。而我覺得這個壓力有時候在重建就很重要。

翰:能幫忙解決一些問題。那時候妳的角色會調整為運動者嗎?

陳:你覺得呢?

翰:我覺得應該是會吧。不知不覺就會變成運動者去介入,可能是幫他們解決資訊不足的問題或是引導他們?就不是那麼純拍片了吧?

陳:在三叉坑這個議題,我有幾個階段。一剛開始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很積極、可以透過拍片幫助他們的人。畢竟我會跑去三叉坑拍片,是因為我對原住民的議題有比較多關心和熱情,所以我一開始確實是很高興,覺得我可以幫助他們。但我很快就開始質疑自己真的能幫助到他們嗎?這就是我後來很想另外整理成一本書的原因,因為在這其中,我看到自己作為一個熱情的外來者所經歷的衝突。

剛開始我很天真,以剛才提到的地震後三個月還沒有蓋組合屋這件事,我了短片,請了部落的人一起去公所陳情,在現場看到的卻是長老與鄉長互相妥協、鞠躬、握手說謝謝。長老不只不罵鄉長,反而是握手哥倆好,那對我來說,真是一個相當大的震撼,因為我覺得鄉公所這樣對待部落,部落理應非常憤怒的,但為何我看到的現場卻是那樣呢?

所以我覺得,那時候讓我上了很大一課。我重新去想,這可見鄉長、鄉公所的關係不是我想像的樣子,我太魯莽,以為要用這樣衝撞、講理的方式,卻忽略了長期以來,部落長老和地方政府、鄉公所系統,有很幽微的合作與依賴關係。部落的公共建設、路燈、產業道路、各種補助,長期以來都靠鄉長。所以他們之間是有關係的,但我事前完全沒有對這個關係作功課,所以我自己很shock

記得陳情回來那天,早上在鄉公所沒人對鄉長生氣,但是回到部落,自己人卻在廣場上起衝突,互相指責,在那現場,我更是難過與困惑,攝影師靜茹問我要怎麼拍,我站在那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開始發現,部落有很多東西是我不了解的,但我以為我做對了。我做的事情也不是不好,但那天讓我有很大的反省。

那個冬天其實我很難過,對自己在部落在幹嘛很疑惑,然後我就有點收起了我的態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告訴自己,不要隨便覺得自己可以陳情,因為我在這裡做的功課還不夠,我記得我就把自己介入的姿態收起來很長一段時間,變成一個學習者,就從頭來。我去教會聽講道、跟他們去工地、去梨山打工,從頭去搞清楚現在大安溪線的原住民是過什麼樣的生活,問題出在哪裡。因為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貧窮,但為什麼貧窮?打工可以賺多少錢?可不可以養活他們的家庭?所謂的農作是什麼?部落真的有農業嗎?他們究竟靠什麼為生?這我從頭學,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的姿態整個收下來。有這樣的反省之後,到後來,不知道第幾年,我才找到自己除了攝影機之外、參與重建的位置。

那時候,九二一基金會開始介入了,幾乎絕望的遷村重建開始出現一線生機,資源進入部落,真的有建商進來討論時,我才找到了自己參與重建的位置。

其實部落的知識份子太少了,部落很需要有知識份子去消化建築的圖、消化建案的細節,但幾乎沒有人能去做這個工作,我發現我可以幫忙做這個工作。我就跟幾個社工和建治一起,對外和建築師、公所、廠商協調,對內講解給居民聽,若遇到我們聽不懂的監造過程,當然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而且要重建40幾戶,這是個大案子,加上一堆行政流程,更難,我就把會議整個拍下來,然後整理逐字稿,整理出一些不懂的問題,我們一起去找會的人講給我們幾個夥伴聽,我們稱之為補習。等我們都搞懂了,再換我們隔天在會議上講給部落的人聽,因為沒有人懂啊!建築的術語、重建案裡面的細節,這些是完全不懂的。

翰:可是他們不是有些也曾在工地工作過,所以有些應該是懂的吧?

陳:可是他們是粗工,但這是重建案,是完全不一樣的。

翰:妳在三叉坑選擇的是一個蹲點式的拍攝,因為重建的關係,所以要時間拉長。那以妳的經驗,對於紀錄片工作者,拍攝的這種長期的題材,應該在進去前要做好哪些心理準備?這背後也涉及到自己的定位及自己與被攝者的關係等問題,那妳現在回頭過來應該可以談一些經驗吧

陳:我們都有受到小川紳介的影響,這是一定的。小川以非常接近人類學研究的方式,住進一個村子作長期的參與觀察,,他本身也勞作、種稻,如果你真的好好看過牧野村千年物語,你就會發現,其實他們那個稻米拍攝的工作,意涵是很廣的,我後來不是只以紀錄片的眼光來看他們那個行動,我覺得單以紀錄片的眼光來看那個team作稻米的種作到研究拍攝,我覺得會過於狹隘。
小川工作隊的例子對我來說是有影響的,會有所嚮往,長期以來一直希望,能不能也有一個題材讓我這樣去拍,可以在那個風土裡面,拍出當地的味道,當地生活的調子、當地人背後的豐厚的東西,我覺得我會喜歡小川,跟我接觸過人類學有點關係。但若論及你設定的這個題目,你認為我們是作蹲點式的拍攝,我倒覺得這有點後設了。

其實,全景拍九二一地震,老實說我們沒有人知道會拖這麼久,雖然有了小川這範例,我們當時真的把整個team從北部帶到中部來,也願意花長時間去follow重建的過程,這裡面確實有從小川的身上借用他蹲點的精神,但我覺得以現實來說,其實我們這群九二一地震紀錄片工作者遇到的是來自地震的挑戰,我們被地震衍生的問題卡住了,重建沒有想像中的簡單,結果紀錄片工作者因為這個現實而必須被捲下去,得要做出決定。

我相信一定也有人會做決定說,不用拍那麼久,拍到一個地方就做結束吧。而我們後來的決定是,希望能將重建過程做一個比較完整的紀錄,所以才會拖那麼久。所以不是因為一定要蹲點而蹲點,我覺得其實紀錄片工作者在選擇他的拍片工作方式,都跟他與那個議題的關係有關。

翰:以妳的經驗,像妳之前幫學弟妹們談莫拉克,若要去拍這種長時間的題材,應該要怎麼做呢?

陳:我不覺得拍莫拉克或拍一個議題,一定要長時間。其實你可以看到一些例子,拍攝者跟這個議題搏鬥的深度,每個人發展的狀況不一樣,有的人可以很快就達到那個深度,那麼他不需要長期蹲點,若他的對象體跟他之間的互動,對議題搏鬥的深度很快就能達到所需,沒有說一定要把拍攝期拉得很長。

並不是說拍很長就是好片,這是不一定的。所以你說對現在拍莫拉克的學弟妹的建議,我倒不會建議一定要很長期去拍。至於你說給大家建議,其實我比較不會從這個方向去想,就像上次因為你們的關係,你們不是找了一些拍莫拉克的學弟,一起來聚會嗎我的角度都還是在於說,我會很願意提供我的經驗,但要看每個人怎麼看莫拉克,決定拍一個什麼樣子的紀錄片,會遇到什麼樣特殊的狀況,我去聽,才知道能夠給他什麼樣的建議。我倒不覺得他一定要去參照以前全景所做的那些經驗,我心裡是這樣想。

翰:你當初怎麼來看《三叉坑》它的拍攝,它影片處理的停止點是怎麼選擇的?

陳:這是很好的問題。我很清楚我《三叉坑》停止點是怎麼選擇的。我跟投入三叉坑重建的朋友都遇到一個問題,仍然是三叉坑遇到的問題,我要強調的是,你去思考這個紀錄片都不是因為理論,是因為這個議題逼迫我要去面對一些衝突與抉擇,而我們遇到的抉擇就是:我們這群人本來都反對那個遷村規劃的,在部落領到補助金的前兩年,其實是有能力自力重建,但被這個案子一直拖到全部落都沒錢了,活不下去了,這時候怎麼辦呢?

我們這些所謂的部落菁英,如果一直抓著,反對這案子到底不放的話,那很可怕,三叉坑不是同歸於盡了嗎?這是到了2001年之後,我們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問號。我們如果要一直這樣擋下去,那我們就有錯了。我曾經一度以為,我這個片子會在一個非常悲傷的點停下來,就在2001年、2002年那時候,我還有拍最後很悲傷ending的畫面,那個畫面就是建治非常沮喪,整個重建毫無希望,部落很苦的塞在組合屋裡,等待著永遠不知道哪裡會有的答案。然後建治很生氣,表示他永遠不會去住那個組合屋,部落的人一直跟他說有空出一間組合屋要讓給他,希望他跟爸爸搬過去,但他堅持不要,他決定守在部落裡,他媽媽的果園。

在某一天下午,他找了兩三個堂弟,一起整修那間很破爛老舊的工寮,他們幾個人其實也沒什麼錢,用的都是借來的工具、鐵皮、舊料,就自己在那邊敲打、整修,整個山谷裡只有那「叩叩叩」很單薄而孤獨的聲音,卻像是一種頑強的抵抗。我請靜茹好好的捕捉那一個場景,靜茹拍了很多,對我來說,重建沒有答案,根本沒有路,只有悲傷與身為原住民的疑惑。我本來以為我的ending是這個東西。

可是最後是建治變了,他逃避、悲傷了一段時間,但有一天他忽然跑到台中來找我,那時候他在大安溪部落工作站當社工,一直在學社區工作。他跑來告訴我說,他寫了一個案子,要請老人家在部落裡蓋傳統竹屋,我很驚訝,發現他看待這整個事情的想法有很大的轉變,這個年輕人不一樣了,他在這悲劇中有了新的想法,竟然開始思考要怎麼跟老人家接觸,怎麼重新跟他們合作,修復部落裡的關係,找到往下走的力量,我就發現這部片沒有結束!才剛剛開始!

這就是你拍攝現實時會遇到的狀況,因為現實會改變,片子拍很久人會變,他和我、老人家也都開始有了改變。所以我們就變成重新開始。拍到後來,我現在很快跳到最後,就是為什麼我覺得再怎麼樣都一定要拍到完的原因是:三叉坑現在蓋起來以後,未來的人,包括以後的小孩會指著現在的部落說:「當年那個遷村案有成功哦,它就照著那個圖蓋起來,所以遷村案是對的。」但我們所有曾經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這六年的路非常辛苦,而且差點就演變成悲劇,沒有變成悲劇是有很多原因的,包括部落的人是怎麼從努力到絕望,彼此決裂,又怎麼重生,再重新把這個案子攬起來。結果到最後,是原先反對這案子的人,去把這案子又扛了起來,因此我就知道我的結束點在哪,我一定要拍到完,而且這個片子要留下來,要證明一件事,那就是誰都不許說這個遷村案、原來的規劃是很對的、是成功的,不能用這樣的看法去看,因為中間是有過程的,我們希望這個片子要留下這個過程。因為我們知道未來這個過程會消失掉,如果沒有這個片子,就可能要去口述歷史裡找。

翰:或是文字敘述。

陳:對,意思就是說,它可能會被扭曲。所以不能停止拍攝,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看到了ending點。所以我還是覺得,這是因為三叉坑這個議題拋出來的衝突。

翰:有個戲劇性的轉折。

陳:重點就是那個年輕人。

翰:可是這其實就是在看部落重建,自己長出來的生命力。

陳:對、沒錯。今天我們要紀錄的就是,是因為部落裡有一些這樣的人,願意把部落的事扛起來,而使得案子本來應該是個悲劇,到最後還好不是悲劇,所以還是部落本身的緣故,不是因為那些外來的補助。當然補助是助力,可是如果沒有人有意願扛起來,補助會進來嗎?就算有補助,如果沒有人,遷村做得完嗎?這些都不知道。

翰:他們去說服老人家,其實另外一方也有讓步,他的地不是都有提供出來嗎?

陳:他們都還是為了自己部落能夠好,大家要有個家,還像是個部落。所以重點就是那個東西。

翰:回過來談妳從紀錄片跨到心理諮商的部分。你發現諮商跟拍攝紀錄片有些點可以涉略?還是妳覺得紀錄這個工具可以帶到諮商?我的想像是這樣。

陳:你這個想像還滿有趣的。

翰:因為好像國外有人是有這樣做,但能不能做成片子又有一定的困難。


陳:心理治療有一個門檻,不可能把心理治療變成紀錄片的原因是倫理的議題,對當事人的尊重,紀錄片也是,尤其心理治療更是,關於保密,它是直接規範在心理師法裡面的,對當事人的保護與倫理規範很嚴格。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心理治療的過程很難轉化成為一個紀錄片,這是一點。另外,你剛的問題好像是說,是不是紀錄片的訓練有一些是讓我比較可以轉化到心理治療的?我覺得這因人而異,對我來說,紀錄片裡的訓練與心理治療工作有很大的延續,首先就是,它們都在對人或對議題做很深度的理解與研究工作,其實這是一致的。其實有時候我不是很喜歡用心理治療這幾個字,因為講到治療,有一種好像對方有病,而我們是可以去治癒他的概念。其實現在學心理治療的人已經對這個詞有相當多反省,不一定會用治療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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