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影片】《Goodnight & Goodbye》：向不在場的幽靈征討自我

《Goodnight & Goodbye》（2018）／圖片 TIDF 提供

文／郭敏容

去年四月，我第一次看吳耀東導演的《Goodnight & Goodbye》（2018）。看完後，我充滿強烈反感。當去年五月得知該片於影展獲獎備受肯定時，我感到驚訝與不解。當他人聽聞我對該片的質疑時，我總會被追問：「那妳看過之前的那部《在高速公路上游泳》（1998）嗎？」這樣的問法似乎隱含著誰若要對《Goodnight & Goodbye》評論，我們得用兩部片加乘的傳奇性為前提來發言。我遇過幾次發問者兩部片都還沒看過，但圍繞影片的話題與討論似乎延續這部片的流傳週期。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我是在當年影片推出的兩、三年間看，印象非常淡，看完了，但當時評論的熱烈並沒有感染到我。對照下，觀看《Goodnight & Goodbye》時， 我卻憤怒不已。當我因為這次《紀工報》的邀稿再回頭看《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時，我也認為《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定位與價值應該再重新討論，不過這不是我這篇文章要處理的主題。

雖然提到《Goodnight & Goodbye》時，需要掌握本片從《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衍生出的脈絡，但並不需要延續前一部影片的歷史性討論架構，甚至，我認為若將《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視為納入討論的必然前提是堪憂的，這很可能讓人無法清楚辨識《Goodnight & Goodbye》的本質。 

為影展選片時，我會為電影評價、定位、做出選擇。影片的取捨或優劣定奪可能是主觀的、帶目的性的，也可能是具選擇權、話語權的人角力的對象。然而，有時會碰到有些電影引發我強烈的厭惡與憤怒。這樣的情緒，通常出於這些影片所呈現的價值觀或道德感令我不適。我對《Goodnight & Goodbye》的反感是屬於這個層面的。相較於選片的主觀性，我認為一部影片在道德與價值觀的態度就不只是因人而異的主觀喜好，而應該試圖探究該部影片的問題，形成更清楚的討論。

與其依循著一般討論《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角度，從拍攝者與被攝者關係來切入，我認為更關鍵的是單獨檢視《Goodnight & Goodbye》。掛名導演的吳耀東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需要回答拍攝本片的動機：他反覆對掌鏡者說、在旁白自述、也自嘲拍攝動機。不過，正是在這樣的反覆自述與他和拍攝對象的互動、選擇的拍攝內容與形式、影片架構的對照下，暴露出吳耀東以為影片在說什麼，和影片實際透露了什麼可能往往不同，而這兩者間的不一致正是《Goodnight》的問題。

相較之下，從《Goodnight & Goodbye》赴嘉義訪友的段落來看，我認為主要掌鏡的何經泰抓到這部影片的核心：藉由何經泰的觀察、發現問題，精準提問、並捕抓到受訪者（吳與辜）之間的關係，他清晰的點出這次拍攝的初衷，也相對掌握本片的關鍵衝突——此行的主軸並不在重訪辜國瑭，而是吳耀東藉由辜國瑭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因為吳耀東無法面對自己的問題何在。

像是一種出兵，亦像是提親

《Goodnight & Goodbye》的開場，觀眾看到驅車前往嘉義的吳耀東，他向掌鏡者說他對即將與《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被攝者辜國瑭會面的不知所措，他猶豫該怎麼對辜國瑭解釋自己的來訪。吳耀東說若辜國瑭真的問起，他會回覆：「我現在想做一個東西，這個東西關於自我追尋，所以我來找你」。下一場在旅社房間，吳耀東對掌鏡者預演接下來會面的台詞。


面對視攝影機如兵器有備而來的吳耀東，辜國瑭的反應是最自然的、面對舊識的待客之道。辜國瑭開門迎接兩人，確認掌鏡者為與辜認識多年的何經泰。辜國瑭邀請兩人進門，辜國瑭問候兩人吃了沒，要他們先喝酒、他去張羅點下酒菜，將客廳稍微理一下讓何經泰坐的舒服。

在寒暄後，攝影機位置定在何經泰附近，只拍攝吳耀東與辜國瑭，三人不太熱絡的喝酒談話。而吳耀東的問話一再讓辜國瑭詫異：先是說找辜國瑭不是來玩，而是給辜打，或是對辜國瑭說「你不要再像十年前耍我」、「你都沒變，我以前好像有氣到說你燒成灰，我都看得出來你是辜國瑭」。相較於吳耀東，何經泰對他鏡頭前的被攝者表現出最基本的關懷與尊重。

辜國瑭一開始回應吳耀東是友善的、禮貌的，對何經泰反而更展現溫暖——兩人一進門時，吳耀東的身體是防備的，甚至像要掐人，而辜國瑭卻給了何經泰擁抱，當攝影機稍微捕捉到吳耀東表情時，他稍顯尷尬。當夜三人喝下去，辜國瑭在吳耀東反覆出擊下逐漸選擇不回覆，他會有意無意的往何經泰方向看，甚至最後醉倒前，仍奮力撇開吳耀東，身體轉向掌鏡的何經泰。

從吳耀東提出出發的理由，從何經泰拍攝吳耀東與辜國瑭兩人對話的觀察，再從何經泰對吳耀東的提問，我發現吳耀東一開始驅車前往嘉義並不是做自我追尋，反而更像是種等待 15 年，被給予「出兵」正當性下的出一口氣。他焦慮著、反覆的預演劇本、假設台詞，他以為辜國瑭一直等待著他的出現；像是出兵，也像種提親。（註1）

這場重逢／自我追尋／提親／「給辜國瑭打」的三人會面，最後辜國瑭酒醉倒地，何經泰在攝影機後指揮吳耀東拿墊子讓辜國瑭靠著，以免受傷，吳幾次抓不到要領，何經泰感嘆：「你沒有照顧過人啊。」

自我追尋 ＶＳ 重訪辜國瑭

回到旅社後，攝影機在何經泰旁邊，畫面只有吳耀東，何經泰更清晰的提出他對鏡頭前吳耀東及辜國瑭關係的觀察，也對吳耀東原先說的拍攝初衷提出質問。何經泰詢問吳耀東先前所謂的「自我追尋」到底與找辜國瑭有什麼關係，到底為什麼要拍現下這部片，有人鼓勵他拍，就是要拍辜國瑭嗎？


吳耀東先是被來回的問答激怒，當何經泰點出吳與辜國瑭的結未解，吳自我放棄且挑釁地說不拍了，何經泰再次詢問他所謂自我追尋為何，吳提到自己這 15 年來在紀錄片拍攝之技術層面的進展作為回應，當何經泰重複問道這一切與重新拜訪辜國瑭有何關係，吳嘆氣，將臉埋入手裡不再回答。（註2）

不過，相較吳耀東更像個導演的何經泰在嘉義訪友的片段後就不再出現。何經泰藉由他的攝影機和提問抓出了本片的主軸，但吳耀東仍然繼續抓著辜國瑭為「主題」，拼湊和發展吳耀東式的自我追尋。這回，似乎要證明他與何經泰夜談時提到的自己相較過往的生澀，這 15 年來他在拍攝紀錄片的成長。他好好地架了攝影機，找到幾個辜國瑭生前友人做訪談對象，工整的構圖，規矩的打燈，找出與辜國瑭有關的書信文件，做出一個「紀錄片」的模樣。但我疑惑片中吳耀東設計、引導的訪問題目，或從受訪者言談中消化出來的觀察：辜國瑭是先同志還先染愛滋、他是否對不起媽媽，或吳耀東定義的落魄，又若吳耀東自問「我真的在乎嗎」，那麼為什麼還需要去拍攝和放進影片？

吳耀東自述這部影片的拍攝緣起，「三年前，一個紀錄片製作人來找我。製作人跟我談的時候，激起我感覺可以用創作來證明自己的虛榮。我被這樣的虛幻迷惑，並且轉換成一種想像，莫名的激動與自信開車上路，去尋找創作的起點，我甚至還不清楚這和他有什麼關聯」。

一個人坦白自己的虛榮是一回事，然而，讓我不解的是繼續對辜國瑭生命斷裂的、瑣碎的拼湊，完全沒有回答吳耀東自己提出的「跟 [辜國瑭] 有什麼關聯」。更讓我逐漸不安的，也讓我逐漸了解自己對本片不適的，是在這些話語拼湊裡，吳耀東顯示出對辜國瑭的想法。

確實，吳耀東自述當時在拍攝《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時，對辜國瑭的討厭；也因為這樣的討厭，讓吳耀東更加認為攝影機就是可以掌握辜國瑭的利器，這樣的想法在《Goodnight & Goodbye》剪入的一段過往拍攝畫面可以部分觀察到：

吳：那是遲早的，我已經不能再容忍下去。東西我可以等，但我遇到你們這種人，我就絕對不去等，不願意去等，也不願意再容忍了。我不知道你們在幹嘛，我很幹，這不是受誰的影響，我只看到你這生命，非常的⋯⋯幹你娘，你好好過好嗎？你以為我這樣過很爽，我拿這個東西[指攝影機]這樣逼很爽，你厲害啊，昨天就提前打電話來說「不是我委託你」，我已經沒有理由了，我沒有立足的身份，今天是我愛拍你，拍你這個人，拍你這個死樣子，你根本沒有委託我什麼，是我愛拍你（語氣轉強硬），我覺得越來越有趣，這個人⋯⋯我逼你什麼？我很難過！
（辜國瑭落淚） 

吳：你跟我講什麼？我不要哭，你恢復你的理性，我今天不要你感性那部分，你今天只要跟我說，我跟你在幹嘛，我讓你好好睡。 

辜：如果我不是對你有感情，我不會理你。現在不理你了。 

吳：「我對你有感情」，好，幹，我對你真的有感情（似摔攝影機）。

在剪入《Goodnight & Goodbye》的脈絡來看這段影像，吳耀東希望作為導演、拿攝影機的人，可以指揮辜國瑭，然而辜國瑭的反覆挑戰他的權威。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在現在，吳耀東都沒有改過。


另外，吳耀東口中的「你們這種人」，「你們」在當時可能指涉辜國瑭乘載的、讓吳耀東疑惑的各種身份：同性戀、抗拒體制、躁鬱症、受性侵者、愛滋患者；直到今日，其實吳耀東仍然難掩他對辜國瑭「這種人」的想法——落魄、鎮上的麻煩人物。過往和現在，吳耀東拿著身份或理論的框架想要去套辜國瑭，或稱辜國瑭反覆欺騙他、輕蔑他，在在都讓吳耀東感覺到不堪。但辜國瑭回覆吳耀東自己的本質可能比吳耀東想的更簡單。

而辜國瑭口中讓吳耀東強烈反彈的「感情」，與其揣測是同性之愛，我比較看成是辜國瑭對吳耀東的接受與包容。甚至也能用來看待辜國瑭對何經泰與吳耀東的不同態度，或許可以說，在嘉義的家中，他是讓何經泰拍，而不是讓吳耀東拍。

一種自我鞭笞的懺情錄？

影片接近結尾時，吳耀東理解到在自我追尋、重訪辜國瑭以及必須完成影片（註3）的彼此矛盾和尷尬，他確實問了自己「回到二十年前的惡夢，這是創作的原點嗎」、「靠著尋找別人來追尋自己，真是可笑可悲」，和對著在嘉義家中醉倒的辜國瑭說三聲對不起，因為對著空氣說，「安心且簡單」，但「藉口來說聲對不起，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片」。至此，《Goodnight & Goodbye》似乎轉成一種自我鞭笞的懺情錄，因為有結尾的自我批判，前面的各種不是似乎能全部推翻。


只不過，自始至終吳耀東仍未回答他的自我追尋與拍攝辜國瑭有何關係。在辜國瑭過世三年後，吳耀東仍在追問在他的致歉後死去的辜國瑭所展現的是「挑釁」還是「回絕」，我認為吳耀東的自我追尋，是他確實藉由作為導演身份的影片製作，拿到對兩人關係的詮釋：吳耀東仍然認為辜國瑭到死前還在與他為敵，也想要「拼個輸贏」；他卻沒了解，辜國瑭對吳耀東早就沒了「感情」。那是把辜國瑭叫做「你們」、視為各種不正常組合他者的吳耀東所不能理解的，但他卻藉這部對空氣道歉的懺情錄拿到了自身的虛榮和影展實質的積累。

比起影展的評審團特別獎，我對觀眾票選獎更感到疑惑——為什麼呢？是戲劇性轉折或是 20 年後拍攝的傳奇感？

死後仍被吳耀東消費的辜國瑭還是在畫面裡活過來了。《Goodnight & Goodbye》的最後一個畫面連接《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開場，那時辜國瑭在大批人潮的西門町跟著去看煙火；但是辜國瑭沒有看煙火，他看著鏡頭，背對著滿天絢爛、火樹銀花。人間的熱鬧他得趕上，但虛幻的表象他選擇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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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在這裡用提親來做比擬，是因為吳耀東對前一部片的拍攝經驗、或這兩部片的訪談、映後，幾次用談戀愛來譬喻。如當吳耀東發現他當初拍攝辜國瑭三個月後，辜國瑭透露自己有愛滋病，吳耀東認為這像是種談戀愛的欺騙。在影片結尾他也對辜國瑭與他之間的感情的反覆忖度。

註2  何經泰與吳耀東於下榻旅社夜談逐字稿
何：只是說你那個太⋯⋯太強勢了，強勢到我覺得你是在跟一個⋯⋯不是在追尋的感覺，反而是有一點在，要回來要找一個人要打架的感覺。這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說你要找他，不是要追尋什麼，反而是你們有很多的結一直⋯⋯反而在糾結在那裡。你沒有開。他已經開了⋯⋯我不知道，看起來他開了，他反而對你沒有怎麼樣，反而你是沒開的。你反而是一直在那個結裡面。
吳：（點頭，詭笑）好啦，對啊，OK 啊。那就對啊，對啊（語氣轉硬），那就對啊，那還拍什麼（生氣）。
何：那個都不⋯⋯問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在追尋什麼，你來找他了以後呢？然後呢？看到他今天這個樣子，你有什麼想法嗎？
（吳閉眼拍頭）
吳：我不知道追尋到底是什麼東西。
何：或者是⋯⋯對，那你要拍⋯⋯
吳：我根本不知道我追⋯⋯我，我要拍⋯⋯
何：那你為什麼要拍？你拍這個東西到底要幹嘛？
吳：有人鼓勵我啊。
何：好啊，那鼓勵你就拍了嗎？
吳：鼓勵我。
何：你想不想拍？
吳：有人鼓勵了，真的有鼓勵，然後⋯⋯有啊！被這樣的鼓勵是有啊，是有要拍啊，你也知道每個人都想去⋯⋯如果有，有一點想⋯⋯你說追尋這種東西，有一點意識，如果是做創作這些東西，追尋這種⋯⋯追尋⋯⋯
何：好，不用追尋。那這個片子，那個時候他們給你，那你為什麼要拍？就是去找⋯⋯那是去找辜國瑭嗎？
吳：不是只是這樣子而已，真的是有一番話打動我
何：什麼話？
吳：追尋。
何：追尋什麼？
吳：追尋自己（笑）。以為經過這樣一個過程可以追尋到我自己，追尋到那個⋯⋯
何：紀錄片的本質？
吳：（思考，點頭）一部分，也有。因為我扣在紀錄片這一塊，本質上。15年前什麼都不會，然後到15年後好像會用腳架拍的那個人，然後這裡面那個變化、差異。然後，那個，那個⋯⋯那個東西嘛。
何：好，那我很想問你，那你今天要回頭找他，為什麼？
（吳嘆氣，手蓋住臉）


註3  二十年前，吳耀東拍攝《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時碰到同樣的困境——被外力（學業）要求必須交出影片。



 《Goodnight & 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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