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紀錄片工作坊】大師講堂:克萊兒・阿瑟頓 文字記錄(上)



圖片 國家電影中心 Taiwan Docs 提供


克萊兒・阿瑟頓大師講堂
Master Class with Claire ATHERTON

講       者:克萊兒・阿瑟頓 Claire ATHERTON

法國路易盧米埃電影學院畢業後,從事剪接工作至今,合作對象涵蓋資深大導到新銳導演,類型橫跨劇情、紀錄及錄像。對漢學及東方哲學深感興趣,經常將「留白」、「氣韻」等概念落實於創作,並將剪接視為一種對韻律的追尋。自1986年與香妲‧艾克曼合作《家鄉的消息》後,展開長達30年合作關係,其中包括艾克曼遺作《非家庭電影》及錄像作品《此刻》 

講堂主持:羅珮嘉(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策展人)
活動地點:府中15 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
活動時間:2017/09/02(六)19:00 - 21:00
主辦單位:國家電影中心 Taiwan Docs



逐字稿整理/謝佳錦


羅珮嘉:很開心看到很多人來參加今天的大師講堂。今天大師講堂的來賓是遠自法國來的著名剪接師克萊兒・阿瑟頓,這個名字翻得很好,她自己也很喜歡這個中文名字。我想今天會來參加的人,大概多多少少對她有一點點認識。我簡單介紹一兩分鐘,等一下就把時間留給她跟大家互動。克萊兒阿瑟頓從很年輕就在接觸影像,在法國知名的西蒙波娃影音中心實習,又去唸了電影學校。她其實是先接觸實習與理論,才學技術面。維基百科是寫,她之所以去學技術面,是不希望大家認為「電影是用想的而已」。我覺得這句話很有哲學意味,也許可以問她。為什麼她的東西這麼有哲學意味,據說她深受中國哲學影響,剪輯充滿道家思想的影響,也曾去中國。她在超過三十年的剪輯生涯裡,除了跟《國界彼方》導演香妲・艾克曼合作,也跟很多不同導演合作,光我看到的清單就有超過 60、70 部,包含知名導演 Christophe Bisson、Luc Decaster。等一下也可以聊跟不同導演的合作經驗。我們先請她跟大家講幾句話。


克萊兒:謝謝。或許一開始我可以先回答一下,到底什麼是剪輯?我要把剪輯比作什麼?有時人們說,剪輯像寫作。我不太這樣想。因為寫作未必來自事物的實體存在,可能是你聆聽內心的想法,再把它寫在空白的紙上。反觀剪輯,我們是有實體可以去看、去發掘。或許,最好的比擬是雕塑吧。也就是說去形塑素材(material),或是我下午談過的 matériel,matériel 指的是有生命的物質,來打造意義。另一個比擬,也是我之前在日內瓦參加的一個會議的名稱,把剪輯視為透過視覺與音樂來創作,處理聲音跟影像,來打造意義。當我說「打造意義」,這意思不是說你用影像或聲音來說明某一目的,而是你在聆聽影像與聲音時――「聆聽影像」這說法很棒――在你聆聽聲音、觀看或聆聽影像時,透過沈浸其中的專注,你感受到並打造出一種敘事。比較不是你去打造,一切都是影像帶給你的。


沒錯,我年輕時對中國文化、中文感興趣。我來這邊很感動,在樓梯突然看到「小心」二字,我看得懂,我知道是小心的意思。我本來不知道我看得懂的。對我來講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瞬間,我是在龍山寺看到的。我又再一次了解,中文對我而言,與剪輯、拍電影很有關係,也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不過我是兩年前才明白的。我高中學過中文,拿獎學金去中國待了三個月。當時是 1980 年,很少有歐洲人、西方人甚至台灣人到中國。我跟兩個朋友一起去北京大學,上中文課,四處旅遊。這是我高中剛畢業的事。後來我去巴黎大學學習中國文化、寫作、歷史,這是我為什麼會發現中國詩詞、中國繪畫、道家思想的緣由,我對它們充滿熱情。於此同時,我想作電影。如主持人剛剛說的,在很關注政治的西蒙波娃影音中心就讀。我不想去學校唸電影,因為我不想要有人向我解釋什麼是電影,我要自己去感受,所以我上夜間班的技術課程。


道家思想對我很重要的一點在於,你必須要順應自然,不強求。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活在當下、聆聽生活後,打造你的生活方式。這意思是說,不是你在作決定,而是讓事情自己發生。此外,我也很喜歡「留白」的概念。華人我想應該比我更了解。在這個「留白」的空間內,容許不同層次的意義發生。在法國很知名的程抱一(François Cheng)講過,中文不只是在描述現實,也是在建立現實與文字之間的連結。


我本來不知道這件事跟電影之間的關聯,直到幾年前受邀去當馬賽影展當評審,我必須要回答兩個問題,一是唸了什麼學校?一是為什麼開始作電影?然後我開始思考,才明白我的思考方式、道家跟我的關係、我的剪輯方式,彼此都是有關聯的。為什麼跟大家講這些?因為我們可以把生活跟剪輯連在一起,我不認為你必須在一開始就清楚「該往哪邊走?」、「為什麼這樣作?」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對中文、道家、中國繪畫與詩詞有興趣,後來我作電影工作。幾年之後,我才發現它們之間的連結。我們現在的社會,太常問要往哪邊走、目標是什麼,少了探索未知的可能性。在場多數人很年輕,我想跟大家分享這一點,會蠻有意思的。


聆聽影像-剪輯的關鍵在於節奏


羅珮嘉:剛剛講那麼多中國道家思想,跟妳的剪輯技術面有很大關係。我不知道現場大部分都是電影系學生嗎?影像從業人員請舉手。我相信你們有很多關於剪輯的問題。我先提出一個直接一點的問題。在看的影片時,你會發現克萊兒打破很多一般學校學的剪輯概念。我們一般學的剪輯是:有因要有果,倒敘、插敘都要有原因,蒙太奇也要有一定程度的關聯。我不知道是不是道家思想的影響,妳的東西是非常形而上的。是不是可以跟大家稍微聊一下,對妳來說,剪接的意義是什麼?


克萊兒:有些人會思考,我們是不是要在電影中看到、注意到剪輯的存在?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當你聽音樂,有沒有注意到它的節奏?這也是困難的回答。但我認為是同一件事。我之前把電影比成作曲、雕塑,但對我來講,關鍵其實在節奏。節奏不只是鏡頭的時長,是長的還是短的,而是去建構一種可以建立共鳴的系統與連結,或者是一種隱性的連結,藉此打造意義,可是未必是在你看到的瞬間產生意義。這些都是所謂的節奏。有時,人們認為電影要有一個結構,然後再去處理節奏。但我無法這樣工作。因為是節奏本身在打造意義,節奏就是電影的心臟、電影的呼吸。是的,這樣說或許很形而上,但這也是跟藝術之間的關聯,有時我們忘記電影是一種藝術,特別是紀錄片。


電影的目的是要敞開觀眾的心靈,讓你去思考,讓你去行動,就像任何一件藝術品。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創造一個思考空間是很重要的。我認為電影的有趣,不只在於主題。電影的有趣之處,不只因為它傳遞資訊,讓我們了解某一種情境,更因藉由這個情境,可以把觀眾轉移到另一情境,從而反思你自身的生活方式,面對世界、歷史與他人的方式。所以,是的,我認為剪輯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可以再補充一下。剪輯時,你要能信任影像。不光是你看到的影像,還包括沒有在那兒的影像。有時人們問我,你需要更多影像嗎?你會要導演給你更多影像嗎?我幾乎從未這麼作。當影像不存在,這也是有意義的。你要去處理這個影像的缺乏,用它來創造張力與連結。有時,影片就圍繞著這個缺乏。我們身處一個想得太多、認為什麼都要講出來、展現出來的時代。就連聲音也都要被聽到,以前我們只有一兩支麥克風,現在拍一部劇情片可能有 50 支,想把一切錄下來。這種想要描述一切、給你一切的作法,反而抹去你的視線方向――現在我講的是聲音,其他部分同理。這種建構電影的作法,像是無視拍片者只能從一個方向看、聽見某一種聲音的事實。影像不只是在展現,更是傳遞一種感覺。你要用身體去感覺。所以我非常堅持,不一定要先決定好一條敘事線,再去尋找能說明的影像;相反地,應該先聆聽影像,從影像聽見不同層次的意義浮現。


(放映《Life is on the Other Side》片頭)


克萊兒:只放《Life is on the Other Side》片段是很不容易的,畢竟電影是一個整體,如我多次強調,會有不同層次、不同意義漸次浮現。為什麼要給大家看這部電影的十分鐘開場,因為就算只放十分鐘,你也能看到不同層次是如何被建構起來。這位導演想拍她的祖母,因為祖母要去世了,她是印度人。每個人都告訴她,祖母去世跟印度沒有任何關聯,沒有任何意義,你要怎麼拍?不可能。有人告訴她,唯一可行作法是用旁白,來解釋她跟哥哥的關係、她一直作的惡夢、家族史。這樣作,會是一種非常心理學式的敘述方法,她不太想這樣作。我們嘗試要作的,是保留影片的開放性,進而跟每個人對話。開頭有祖母的影像、河岸的影像,片名又叫「生命在彼岸」,一切都產生連結,然後又有過去的影像……。也許你無法立即理解我說的一切,可是隨著影片進行,會漸漸有更多連結,這些影像好像是快樂的,但其實他們也是在躲避納粹……。只看片頭是很難談一部片的,但光看這些就能提出一連串問題:什麼是死亡?什麼是生死之間的界線?我們如何面對這些難題?我不打算告訴大家這部片的一切,主要是讓你知道,你可以如何信任影像與聲音,再去建構一件藝術品,與大家分享。

現場觀眾 Q&A


Q:我想問一下開頭夢境那一段,是後來加進去的?還是剪輯一開始就這樣放?


克萊兒:夢境是導演自己經常說的故事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我通常從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開始剪,然後再放入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個鏡頭,接著再繼續往下剪。這部片本來是用祖母開頭,直到蠻後期,幾乎快完成剪輯時,我們忽然有一種感覺,夢境應該一開始就出現。可是我們討論把夢境放在開場的過程,導演很害羞,不太想跟我分享她作的夢。她把夢寫下來,但不想給我讀。有次,我請她告訴我一些。因為她總在講作夢,跟死亡有關,有人來殺她的。我把她講的夢寫在我的筆記本上。可是你知道,筆記不一定全寫,總有缺漏。開場夢境是根據我寫下的筆記,不完全是導演講的,如此一來跟導演的個人連結性沒那麼強。如果大家看到結尾,就會明白那艘船跟夢境必須放在開場。開場與結尾也是有關聯的。大家沒看到後面,很難講。印度的那些影像,也有點像惡夢,不那麼真實。


Q:我想問導演跟克萊兒合作這部片時,雙方的主體關係。就我自己的拍攝經驗,導演作為作者論的核心人物,可能必須說,這邊要放什麼、下一段放什麼等等。就她跟導演合作這部片的情況,是導演給她所有素材,要她自己挑?還是別種情況?


克萊兒:導演從未告訴我要作什麼。如果導演告訴我怎麼作,那我就派不上用場了。很重要的一點在於,我們要花很多時間,一起看完影像。我一天不會工作太久,偶爾例外,但我需要時間休息,維持良好生理。看影像是最重要、也最疲憊的階段,因為你要認真聆聽,全身全心專注投入,不斷思考,而且要避免自己太快作決定、找出一個讓你舒服的結構,要時時保持開放性,這是最辛苦的。假設你一天工作八小時,或多或少,在這八小時內,可能只看四或五小時,其他時間我們就討論,不一定討論電影本身,若不熟得互相了解,如導演告訴我她的夢之類。從這些時刻,我們建立起電影的基礎。


不過在那些當下,我們未必知道正在為電影打底。當我們一起經歷這樣的階段,就能試著形塑影片。在這段期間,我常常需要獨處,可能半天,可能一天,可能好幾天,但我必須要有這段時間去感受,不要有人看我在作什麼,即便我自己也不要去看。就是去作,若有人在旁邊看,好像我們得馬上討論。若旁邊沒人,我就可以跟隨某種潛意識。我今天下午有講,我不太問自己為什麼這樣作、為什麼那樣作,作就對了。當你獨立工作一段時間後,導演回來,我們再看一次,再一起探索,看是不是有用有趣、出色的方式拋問題給觀眾。這個時刻對導演也很重要,因為能讓他或她重新發現,讓影片有新的呼吸方法。有時,直到影片製作完成,你才明白為什麼你會這樣作、你想看到什麼。剪輯階段很重要的一點是,接受自己的迷失。


昨天金東元先生說,他不是很喜歡「大師」講堂的名字,我也不喜歡,講過好幾次了。因為「大師」好像得無所不知,但我覺得你必須要能準備好、也能夠隨時迷失。或許要成為真正的大師,就是要能準備好迷失。這可能是中國或亞洲的智慧吧。


我想再補充一下黑白的部分。這部片有些黑白段落,讓我想起中國繪畫很喜歡用黑白。我不是很確定,記得是王維,他說他不想複製真實,因為真實太複雜,無法複製,最好的方式就是用黑白水墨作畫,在畫布的其他部分留下空白,讓觀者保有想像力。這跟我對剪輯的看法是非常相似的。


羅珮嘉:既然克萊兒提到這個,我就延續我下一個問題。妳提到複製真實,讓我想到再現真實。妳的剪輯倫理一直在挑戰我們學校上課的東西。我們認為的紀錄片,跟真實應該有一定程度的關係。可是從剛剛將近一小時的談話,紀錄片是一種藝術,要有不存在的影像,去感受影像,再去創造出一個新的藝術性。這跟我們所謂的紀錄片倫理,好像有些衝突。我想問妳是怎麼看待「紀錄片」的?在不複製真實下,如何抓到紀錄片的平衡?或者,紀錄片的虛實已經不再牢固,那個界線一直在變化?


克萊兒:我不覺得紀錄片不是真實的,只是紀錄片不一定只是在記錄(document)或提供資訊。我認為藝術有記錄性質,也有政治層面,如金東元先生所說,這個政治目的是要讓我們付諸一些行動。關鍵不是真實或不真實,而是不要去作解釋。世界如此複雜,為什麼紀錄片非得如此清晰、解釋一切?不能有其他可能嗎?我這樣有回答到嗎?確實,紀錄片也是一種電影,跟劇情片沒什麼兩樣。不會因為劇情片是虛構的,就不是真的。每一部虛構劇情片,都有一部分是紀錄片。每一部紀錄片,都有一部分是虛構劇情片。


既然講到這個,我想分享高達(Jean-Luc Godard)的一段話,這段話是我從法文翻成英文的,他說:

電影不是真實的再製,是真實的遺忘。但是如果你紀錄下遺忘的過程,你就能記得並達到真實」(Cinema is not a reproduction of reality. It’s a forgetting of reality. But if you record this forgetting, you can then remember and reach reality.)

我原本不知高達說過這段話,直到我在日內瓦的藝術學校教一堂叫「電影的真實」的課,有一位學生把這句話分享給我。我認為這句話表達了很多事。


羅珮嘉:很棒。難怪我們現在對虛實的界線有很多不同可能性產生,充滿流動性,「類型」已經不是我們所想像的了,是一個不斷製造再製造的過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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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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