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紀錄片工作坊】大師講堂:金東元 文字記錄(上)


韓國紀錄片導演金東元/圖片 國家電影中心提供


大師講堂:金東元
Master Class with KIM Dong-Won

主辦單位:國家電影中心 Taiwan Docs
活動時間:2017/09/01(五)19:00 - 21:00
活動地點:府中15 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
開場主持:林木材(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策展人)
講  者:金東元(紀錄片導演)



逐字稿整理/謝佳錦


林木材:我先聊聊金東元跟台灣的淵源。2016 年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時,金東元導演擔任我們的國際競賽評審,當年放了他的兩部作品《上溪洞奧林匹克》與《遣返》。今天講堂第一個小時,先請他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中間會播放《上溪洞奧林匹克》的片段。第二小時採開放討論,我或各位觀眾針對他剛講的有任何問題,歡迎提出來。希望DOC+工作坊是一個更開放、更互動的狀況。接下來就把時間交給金東元。


「韓國第一部獨立紀錄片」

 
金東元:有點熱,我先把帽子拿掉,希望大家見諒。這次活動的題目叫「大師講堂」,但我不是大師,也不喜歡這樣的稱呼。昨天我跟工作人員講過,這邊的工作人員以「大師」、「專家」來稱呼,對我稍微有點負擔,我個人比較喜歡大家稱呼我「senior」(資深),就是有一點年紀的同志。我最喜歡的一個單字就是「同志」。製作紀錄片的人,都有懷抱自己的目標與夢想,集結在一起來製作。我今天也不曉得要跟大家說什麼才好。其實我覺得我自己的片子有點無聊。我打算從自我介紹開始。


我以前是拍商業電影的,大約在 1980 年代,史蒂芬史匹伯的《ET外星人》很有名,賺了很多錢,我那時很想成為像他一樣賺很多錢的導演。之後我以商業電影的副導演身份,拍了五年左右。那段時間我覺得非常有趣,認識很多前輩導演、製片人,但他們大部分都覺得我並不是真的很懂電影。聽到各個前輩的意見後,我陷入煩惱。很偶然地,我得知上溪洞的拆遷事件。大家剛剛都看過《我的朋友鄭日祐》這部片,那時很偶然地認識了鄭神父。那段期間我跟鄭神父、上溪洞遭強迫遷徙的居民們,一起住了三、四年。很多客人來拜訪鄭神父,問他關於上溪洞的問題,每一天都會聽到不同組客人問很類似的問題。當時我覺得,如果可以把大家這些問題結合在一起,拍攝成一部紀錄片,剪輯好直接給他們看,就不用一直問了。那時我不知道我拍攝的叫「紀錄片」,也不知紀錄片實際上怎麼拍。只是把那段期間跟神父在一起的經歷,拍攝剪輯出來,就被稱作「韓國第一部獨立紀錄片」。我聽到也非常驚訝,因為我本來對紀錄片沒有任何興趣,本來的生涯規劃是要拍商業電影。


今天來到這邊,對我來說是很偶然、也很幸運的一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想過要拍紀錄片,也沒有這樣的意圖,只能說是偶然。80 年代不只韓國,包括日本與其他亞洲國家都開始拍紀錄片,大家的發展都蠻類似的,好像就是跟隨民主化運動開始,也建立在攝影器材的普遍下,聽說台灣有綠色小組、中國有吳文光,印度那邊也有。我後來認識的許多亞洲紀錄片導演,都跟我類似,在不知紀錄片為何物的情況下就拍了。


我第一部作品是《上溪洞奧林匹克》,其實我目前拍攝的所有東西,都來自上溪洞,包括在那兒認識的人、透過上溪洞延續出來的一切。如果有些朋友還沒看過《上溪洞奧林匹克》,可以讓大家稍微看一下,我等一下再繼續講。


(《上溪洞奧林匹克》開場放映)
 

以貧窮的方式拍攝電影

 
金東元:先看到這邊為止。畫面這樣不堪,繼續看下去會對大家不好意思。當時技術沒有很好,畫質非常不好。我本來想拍商業電影,但有些人勸我,韓國拍商業電影的人非常多,由你來拍個紀錄片,會不會比較好呢?而且紀錄片不用很多資源與經費也可以拍,就像這部《上溪洞奧林匹克》,沒有花任何一毛錢。而且跟居民一起吃一起住,也沒花任何生活費,我都白吃白喝。其實對我來講,錢還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要拍電影啊,製作電影還是要有經費,最近在韓國的情況是,我們的紀錄片有非常多經費進來,但是只有我還認為紀錄片是不需要花錢也可以製作,只有我保持這種概念。


上溪洞教了我非常多東西,包括我對社會的概念,也藉此認識鄭日祐神父及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們。接下來我製作的幾部片都是因為這個連帶關係。特別是《遣返》,雖然內容沒有相關,是講北韓來南韓的間諜,但也源於我受上溪洞影響後而獲得的靈感。我是在現在住的奉天洞,認識這些北韓來的間諜,他們長期關在監獄裡,後來被放出來。上溪洞的經驗讓我開始思考拆遷為何不好,這些人該怎麼生活?怎麼生活才叫生活得好?關在監獄三十年的間諜們,他們也是人,怎樣能堅持下去活那麼久?這些問題一直跟隨著我。


電影方法論上,「製作紀錄片不用花任何錢」的觀念,也來自上溪洞。那時我就是拿著小小的攝影機,隨便拍拍。大家不覺得這些影像不那麼美、不那麼漂亮、也不那麼完整嗎?像你們剛才看到的這些畫面,感覺有點幼稚,水準也非常低。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當時的現實。以技巧來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必須從貧窮的狀況出發,才能成為電影導演。所謂「貧窮電影」的概念源於劇場,拍電影前,我接觸過舞台劇。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提出「貧窮劇場」的理論,主張舞台佈置、化妝、資源應降到最少,以人為本,才是真正的劇場。我還蠻贊成這樣的論點。雖然我是因為沒錢才要拍貧窮電影,但拍攝成功後我發現,資源這麼少,我也是可以拍出來。當然,拍攝紀錄片是沒辦法賺錢的,偶爾會有些例外,如美國的 Michael Moore,韓國也有超過五百萬觀影人次的紀錄片。可是我並沒有 Michael Moore 的才華,沒辦法作得像他一樣。


有些拍紀錄片的人問我,拍紀錄片可以賺錢嗎?我希望大家不要這麼想,不是要洩你們的氣,但我從未這樣想過。《遣返》讓我稍微賺到一點錢,那時我用賺來的錢買一台車,除此之外,我真的沒賺到錢。我的作品賺不到錢,但是我必須要製作作品,然後我要生活,要養我的辦公室、家人,如果都沒賺到錢,要怎麼辦?這問題我大概被問了數百遍以上了。我成立的紀錄片製作公司 PURN,至今 25 年了。我們有一些會員,每月繳交韓幣一萬元,約台幣三百元。作品完成會送給他們,有定期聚會,也會邀約。靠他們來營運這家公司,支應部分製作費。

韓國紀錄片導演金東元/圖片 國家電影中心提供


那我自己怎麼活著?我開過計程車,教過課,打各種工。目前韓國有一些基金會資源進來,比以前生活好一點點。有資金進來是好事,但資源越多,我們欲望也越多,以前製作費只要一千萬韓幣(約台幣三十萬),現在可能會作到五千萬韓幣,這樣一想也不是那麼好。以前用不到錢的地方,現在就會想用上去。我自己拍攝、剪輯《上溪洞奧林匹克》,我喜歡全部自己來,已經變成習慣了,如此一來,也能確保品質。當然,紀錄片不是一個人作就是好的。拍攝紀錄片最好能有兩台攝影機,要有人討論,確保自己往正確方向走。PURN 每一個人都想作自己的作品,我們會開會,透過跟大家討論來集思廣益,這對作品是有幫助的。我現在因為眼睛不太好,無法自己完成拍攝,就拜託 PURN 的人來幫我。我們有時也會爭吵,例如有人說為什麼老是我作這些,但就是抱怨,沒真的翻臉。無論如何,這樣互相幫忙的機制,對拍紀錄片很有幫助。


我拍紀錄片,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想拍什麼。有一些團體會來拜託我們拍,我會跟他們說,你可以不用付我導演費,但要給我們製作費,彼此有共同製作的權力,不得干涉我導演或剪輯。我自己是天主教徒,經常幫天主教團體拍。《我的朋友鄭日祐》也收到團體幫助。完全是我個人意志拍攝,沒從其他地方拿製作費的,只有《上溪洞奧林匹克》。


對我來說,跟某些團體的連結是很重要的。像一些女性導演,可以跟女性團體產生連結。各位也可以想想,你有興趣的主題可以找哪些相關團體,從他們找到幫助,如勞工、環保團體。若真的沒辦法,就用個人名義建立基金會,尋找可以支持你的人。比如韓國有人把想拍的主題放到社群網站上,跟大家說我想拍什麼、需要多少資金。我聽說台灣跟韓國類似,好像商業氣息比較重的紀錄片,較容易獲得社群網站的資源。可是假如你獲得太多外部支援,最後拍出來的可能就不是原本的理念。要確認給你資金的人,理念是否相符,他們的要求你能不能作到,若無法達到,會對你造成很多限制。


《我的朋友鄭日祐》一開始只是我自己作,沒有任何資源,我覺得鄭神父的資料影片可能很少,只有我自己拍的而已。可是在我開始製作後,很多人願意參與,投入資源。從那時起,我發現我可以把這片拍更長,很多人懷念神父,募到許多資金。我們其實募到超過一千萬韓幣,但沒花這麼多。有些工作人員來自 PURN,音樂花很少錢。我想說的是,只要我想做,願意支援的人就會慢慢出來。我活到現在,只要經濟上有困難,就會有人不知不覺冒出來幫我。一開始也不用想作多好,只要你有信念,堂堂正正的,就可以作到。這是我們紀錄片導演最厲害的地方,錢真的是之後的事。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我太浪漫了?(笑)事實上,不只我抱持這樣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只要清楚抓住重點、不需要太多資金也能完成的作品,比想像中還要多。而且這樣出來的作品,信念是非常強的。


拍有生命力的電影


雖然我作的電影都是低成本,但一定要有生命力。什麼是生命力?我覺得有生命力的作品,不是一時間的流行,是一種經典,可以給大家留下很多東西。我不想拍只讓大家看一、兩次的片,我想作能讓大家記住、留在腦海裡的,比如《上溪洞奧林匹克》被稱作韓國第一部獨立紀錄片,而成為大學教材,很多人看。或者像尚・胡許開啟真實電影(Cinéma vérité)新流派的《夏日紀事》,這些片一定是很有生命力,拍攝當時重要議題,可以成為關鍵歷史資料的。


作為一個紀錄片導演,我所能作的就是提出很本質的問題,讓大家一起思考與煩惱,這些能讓作品有生命力。比方說《遣返》的北韓間諜,新聞也看得到,也有人拍過,但我作的一定跟別人不一樣。我當時最關心的是,為什麼這些人已經被關在監獄這麼久,還堅持共產主義,而且非常固執?這樣聽起來,他們不是跟笨蛋一樣嗎?然而當我見到他們,發現他們沒那麼固執,可是為什麼思想沒有轉換過來?我想了很多理由,不是正解,是我的個人想法――也許這些人對自己人生本質的思想,非常堅決,這就是他們身為人的信念,無法改變。歷經一番煩惱思考後,我把我的答案拍成紀錄片。


《我的朋友鄭日祐》亦然。像他這麼優秀的神父,為什麼去世前我們看到的是有點醜陋的面貌?我很多朋友看了都想,這有什麼意義在?我們所認識的鄭神父,其實跟他死去前差很多。鄭神父說,他想成為一個人。如果他想成為人,我們也應該讓大家看見他比較軟弱醜陋的一面。我不知道我作的是對還是錯,至少有回答到我的問題,才把這些片段放入電影,因為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身為人,究竟應該是怎樣的面貌?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是所謂本質性的問題。透過這些問題,你能創造出有生命的紀錄片。這不需要特別的天賦或才華,就算你沒有特別的天賦或才華,也可以作得到,我能作到,你也能作到。


作紀錄片還有一件事很重要:不管你拍攝的是人或事件,導演、拍攝對象與觀眾,這三者很重要。紀錄片導演需要有一個對象,沒有對象沒法拍攝,紀錄片導演因為有對象存在,才得以存在。對我來講,拍攝對象比導演還重要。我把《上溪洞奧林匹克》的製作者名字放成上溪洞居民們,沒有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因為我覺得是他們製作了這部片。紀錄片放上導演或製作人的名字,我有時覺得那並不是一種讚美,應該以拍攝對象為主,沒有拍攝對象,紀錄片就無法誕生。沒有觀眾,其實也不是作品,若只有我自己看,那並不是真正的作品,必須跟觀眾一起分享。各位今天來看紀錄片,都是非常重要的人。一部紀錄片當然對我導演本人也有幫助。我覺得一部紀錄片應該對導演、拍攝對象與觀眾三方都有幫助。我拍攝紀錄片的力量與熱情,來自拍攝對象與看影片的觀眾們。能同時讓三方滿足、開心的,才是真正好的紀錄片。我以此目標努力。可能有些片會讓拍攝對象或觀眾感覺不那麼好,我不想拍那樣的片,我想拍的是能讓這三方感覺更好的片。


圖片 國家電影中心提供


林木材:金東元剛剛很謙虛說,他的影片被譽為「南韓第一部獨立紀錄片」是一個偶然,不過我覺得可能也是時代造就整件事。我想先把問題拉回來,《上溪洞奧林匹克》這部片對他影響很大,剛剛大家如果有看《我的朋友鄭日祐》,裡面有提他跟神父在上溪洞住了三年,雖然他沒有花到任何錢,可是花了三年時間,對一位年輕人來說,這舉動會不會太瘋狂了?我也很好奇,完成這部片未必能確保你的紀錄片創作生涯吧?我想請金東元再談一下,當時是什麼原因讓他繼續往下拍?


金東元:其實我拍攝那部片的動機,已經放在《我的朋友鄭日祐》裡了,如果大家有很認真看,就知道我的動機是什麼。我當時認識了神父,其他人拜託我去拍鄭神父在上溪洞生活的一天,我就去拍了。我很多紀錄片的拍攝,都始於緣份跟偶然。《遣返》也是某人拜託我去拍。這好像不是很好的示範,不是我個人的意志決定,而是別人的意志,不過也是因為我積極抓住偶然機會,若我拒絕了,猶豫了,可能就沒機會拍出這樣的片,所以也可以說,是我的積極態度造成的結果。


林木材:《上溪洞奧林匹克》與《遣返》我相信在韓國都是敏感話題,跟政治關係蠻強的。金東元導演的片經常把自己放在裡面,他剛剛也提到,希望片子可以幫助拍攝對象。導演會怎麼拿捏自己跟拍攝對象之間的關係?有沒有想過類似的問題?


以《上溪洞奧林匹克》為例,因為我好像已經成為裡面的一份子了,假如從客觀的第三人稱來拍,其實很不自然。拍攝時,我們的距離也是有變動的,有時非常近,但我可能故意拉開一點。拍《遣返》時,裡面有兩個主角,我有很多個人問題想問,但我知道這些對他們來說很難回答,後來就沒問了。我跟拍攝對象間,需要維持一種信賴關係,我也希望不要太沉重。導演跟拍攝對象的關係,其實會從紀錄片成果展現出來,這也是一種魅力。因為這是紀錄片,不是要求對方來演出,每一個拍下的瞬間都是一種真實,其實你可以從拍攝對象的表情、肢體動作,看出你跟他之間的關係,我相信各位觀眾也感覺得到,所以我覺得觀眾透過作品去看我跟拍攝對象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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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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