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的海平線》與我的阿公森田(文/oreads)

※ 本文為PTT紀錄片版徵文比賽最佳評論獎作品,經作者同意後轉錄。

本文照片先前未經同意轉錄,編輯林木材在此道歉。也謝謝「紀錄片《綠的海平線》」發現後提醒,並同意提供刊登,照片由上而下的提供者分別是,邱新金先生,吳春生先生,和吳慶松先生,再次道歉,也再次感謝!

首先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六年級後段班的老人,一個家族也是從阿公那代便從南部上來打拼落地生根的台北小孩,母語(以前我們說台語)從來沒講輪轉過,家鄉對我而言是台北的老社區艋舺而不是爸爸的北斗與媽媽的大碑。《綠的海平線》對我而言存在著一個奇妙的因緣一個家族的故事,串連著我與我的阿公以及我和我漫長的研究生生活。

《綠的海平線》我是在新竹影像博物館看的,清秀細瘦帶著一只玉鐲的導演郭亮吟也出席在那場放映會中,說著從她自己阿公的故事開始的第一部紀錄片《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到機緣之下發現台灣少年工的故事。這個發現就是《綠的海平線》的出發點。片中的主角少年們今日早已是白髮蒼蒼的阿公們也有來到現場,有些阿公還是坐著輪椅出席的,有些阿公則是帶著自己的孫子來到現場。這是一個講述日治戰爭末期一群從台灣到日本做工的少年工的故事。他們在戰後的歷史裡很長一段時間都消失了,不只是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教科書裡讀到的歷史光是從中國遠古到近代就佔了大部分,近代史則是八年抗戰、光復然後直接跳到十大建設。

影片開始從歷史的史料切入,然後穿插著阿公們的口述回憶,看著這群昔日少年今日阿公講著在戰爭末期轟炸頻繁的日子裡的吃不飽、避難以及失去同伴收屍的故事,聽著阿公們說著被騙到日本說是讀書有錢拿結果是去作童工的過往,還有戰爭結束後帶著便當四處遊歷的日子。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類似的故事,身旁的男友也轉過來眼睛裡充滿著驚訝:「這不是你阿公說過的日本時代的事嗎?」。小時候阿公常常說他被騙上船說是要給他讀書卻是去做工的故事。那時候的感覺好奇妙,從小在學校學的歷史,從小在家裡聽阿公說的故事。一直以來像是兩個不相干的雙軌同時在我生命裡並陳。但是在哪個時間點上突然合而為一了。從小我就知道阿公是日本時代的讀日本書會講日本話的(但我卻完全不知道有所謂的日治時期),但我從來沒有去思考過這個斷裂。那是第一次我離所謂的歷史這麼近。

我看著影片當中那群少年工在宿舍的大合照,想著哪一個可能會是年少的阿公呢?那個做事一板一眼總是很有威嚴的阿公影像,怎麼都無法與那些黑白相片中黝黑平頭的男孩們聯想在一起。如果海平線是綠色的,那青春的記憶又是什麼顏色?尤其是早已是一頭白髮,帶著一副玳瑁框的大老花眼鏡,每天吃飯前要記得裝假牙,出門坐公車已經不用錢的阿公。阿公的青春年少記憶的顏色是什麼顏色呢?看著黑白照片裡那一個個理著平頭、皺著眉頭,看起來黑瘦的男孩們,黑白照片內的他們在當下看到的顏色是什麼呢?那個年代照片好像都不流行露齒微笑比YA,總是皺著眉頭的,每個男孩們都一幅小小大人樣。我想像著離開家鄉在北國寒冷的夜裡他們也像一般男孩子一樣會笑鬧嗎?在戰爭末期的空襲中,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這一些都是過去以抗日為主軸的歷史也是大歷史裡看不到也不會敘述到的一群人,因為這是多麼曖昧的歷史,幫著日本人造飛機,幫著日本人打仗,聽起來就很漢奸、奴化不是嗎?就像是黃春明〈戰士乾杯〉中描述到的一家三代原住民先後當過日本兵、共產黨軍人、國民黨黨軍人一樣無奈。在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統治末期,卻同時是阿公們的青春正盛的時期。看完之後其實心裡很多話想說但害羞成性的我卻說不出來,心裡有個念頭就是要打電話回家再聽一次阿公的故事。

看完放映後,打電話回家,用很不輪轉的台與跟阿公說我看了一部這樣的電影,問阿公以前說的是不是就是電影中少年工的故事。阿公才說說每年都會參加的同窗會就是高座同窗會,他有聽同窗說有拍電影,不過他最近身體不舒服所以沒去看。掛上電話後,我就想著下次要帶回家跟家裡一起看,好想讓家人都知道。所以在DVD一上市我就買了準備帶回家。不過在回家前,我又看了一本以少年工為題材的小說,是作家吳明益的《睡眠的航線》,是以他沉默寡言的父親的過去與現在交錯的小說。小說中的情節場景和細節既是作家親自走過的但又揉雜了作家的想像與虛構,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似乎同時在填補我對阿公少年時期想像的空白。比方說小說中描述了在日本戰敗後還滯留日本的少年工們,拿著發來的便當四處搭乘火車遊玩,甚至到照相館拍照。

回家後我也問了阿公,阿公說有阿但是在戰後大水災後都不見了。阿公回憶到那時候戰敗日本的貧窮與破敗,那時大家還籌資買當時很貴的蘋果一起吃,偽造便當券多領便當然後跑出去玩,偷偷把倉庫的東西拿出去賣。阿公說那時候他把當少年工存的錢帶回家時,阿祖很高興,因為在戰後那是一筆不少的錢。終於返鄉的阿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小弟(我的四叔公),四叔公還認不出我阿公,因為幾年的時間,阿公已經長高又長壯,已經不是當初離開家裡的稚氣的男孩了。

阿公甚至把他在2000年出日本政府發給他的「文憑」拿出來,說著那時候當少年工時因為他考試考很好,是少數被選出來的「資優生」。但是這個文憑卻一直到現在才拿到,不然戰後也可以到公家機關上班,不用在市場賣雞一輩子了。我看著日本外務省的印鑑,看著阿公小心翼翼拿出來的畢業證書,覺得很不真實但是心裡又有點酸酸的。我想那一個讀過日本書跨越到戰後成為烏有、重新學習ㄅㄆㄇ的世代,也有很多跟阿公一樣的人吧。阿公的字很漂亮,學什麼都很快,什麼都會修理,整理東西有條不紊的阿公,原來曾經有個不一樣的可能。從小在植物園長大的爸爸也回憶到美國阿兵哥給他巧克力的事情,如果從歷史的眼光來看爸爸就是成長在美援時期的世代吧。那種家族記憶和大歷史交錯而過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其實,回家放DVD給阿公看的過程,阿公並沒有仔細再看,而是不停地說著他的回憶。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自以為是,因為對於阿公並不需要看那部紀錄片,因為他的記憶比這部紀錄片還完整還清晰。片尾的那首歌阿公聽到也唱了起來。看著阿公拿著參加高座同窗會的影片與照片出來,那個影片其實很無聊不像紀錄片那樣「好看」、「感動」,會覺得只是一群對日本仍懷抱著懷念的老人們的大型聚會,沉悶冗長的致詞,無聊的大團體合照。但是那卻是他們的盛會,有些帶著阿嬤,每個阿公都穿著最好的衣服參加。這是我第一次仔細聽阿公說話,我發現我從來不了解阿公。就像在阿嬤過世之後,我才從她的姐妹們口中知道阿嬤在日治時期念過護校但為了讓妹妹唸書而不去念。到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爸爸媽媽阿公阿嬤都曾經年輕過,曾經是個小孩過,但我總是很難想像他們小孩時的樣子,也懶的去聽他們的成年舊事。看著阿公,我想著的是,是不是人老以後,雖然軀體老去,但青春的記憶其實從未老去,仍舊希望被記著被傾聽。

《綠的海平線》的導演郭亮吟從阿公的故事出發發現了另外一群阿公,在我還沒有看到這部紀錄片知道阿公是少年工之前,我的研究對象就是戰爭期的台灣文學(或許在無意識中從小對於阿公的記憶就影響了我)。也是因為走到這條台灣文史研究的路上,我才發現了阿公的青春故事。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經驗與回憶。雖然這件事過後,阿公在我心裡還是很有威嚴不敢親近的的阿公,但是我開始看見他越來越多的白髮,彼此之間不會表達又彆扭的關心,以及對於自己一天不如一天的身體的無奈。我開始相信,人在年老之後對於青春記憶不會淡忘,身軀雖老但精神仍熾的無奈。同時,還有多少歷史在今天這個可以輕易大聲出口的本土化、台客的浪漫與驕傲的時代裡其實仍是沉默的、未被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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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寫下看完《綠的海平線》後的一些對我而言很奇妙也很重要的回憶。另外,也推薦吳明益的小說《睡眠的航線》,也是以少年工為題材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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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由上而下的提供者是,邱新金先生,吳春生先生,和吳慶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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