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觀看一則中心德目崩解的過程:杜海濱《少年與國》

文/陳斌全

2012815日,日本政府逮捕香港保衛釣魚臺(島)行動人士,企圖與成功登陸的14人。此舉引起中國內部喧然大波,觸動一連串反日抗議行動,部份甚至演變成為暴力行為,對日資企業、工廠、或商店,進行非理性的破壞。民眾打著「愛國行動」的口號,對其激烈行為合理化,中國官方對此街頭暴力行為,亦採消極作為[1] 引發中國知識份子與世界其他國家,對中共以黨領政,施行愛國主義教育且以「愛國無罪」[2] 的態度,坦護失秩行為的結果,提出質疑。雖然並未明示,但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杜海濱的新作,《少年與國》(A Young Patriot, 2014),便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開展。作者企圖透過片中主角人物和他所經歷的事件,與盤旋於全片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幽靈,進行隱微但具批判性的對話。

影片一開始,居住在山西省平遙的中國90後青年趙昶通,身著軍裝,揮舞五星國旗,在群眾圍觀下,大呼愛國口號,對日本聲稱釣魚臺為其領土的爭議性政治事件,做出最強烈的抗議。原本以為,將會觀到看一則,探討民粹主義思考下,形塑中國社會激進愛國主義的寫實紀錄,沒想到,郤是與其相反地,全程目睹一樁意識形態崩壞的過程。

全片分別以「可口可樂」、「自畫像」、「大學」、「庫依鄉的霧」、「新屋舊屋」、「憤青」以及「爺爺」等七個段落,串起青年趙昶通的一段持續生命經驗。在「可口可樂」和「自畫像」裡,青年每每於訪談的當下,對著鏡頭,便會唱起慷慨激昂的愛國歌曲,其認真與投入的模樣,著實讓人不忍發笑,但又懷疑其腦袋裡的結構是否異於常人。到了「大學」——其實也就是主角真實的大學生活寫照,則看見青年在離開相對單純的故鄉生活,涉入理想的追求、愛情、人際關係之後,對於自己「愛國主義」基本信條的信仰,開始因周遭的影響而被動搖。與之前的作品一樣,杜海濱善於使用看似無關緊要的事件,來暗指他想要諷喻的主題;在大學的課堂上,反覆出現的「政治課」,謳歌共產主義與極權領導的強力洗腦,讓青年後來的完全反叛,更顯荒謬。另一方面,以青年就讀的大學所在地重慶為背景,將原本鼓吹「唱紅打黑」的薄熙來,後遭政治鬥爭而踉蹌入獄[3] 的時事,與青年不合時宜的紅色思想做一對比。段落結束在趙昶通與女友從共青團表揚大會會場,半途離場的情況。(不確定是誰的)畫外音譏嘲地問青年:「你原來不是積極份子嗎?」,青年尷尬的表情回應與女同學喃喃的無聊抱怨,成為後續事件鋪陳的一個伏筆。

「庫依鄉的霧」與「新屋舊屋」,是青年信仰(或說崩壞)的轉折。期待假期到偏遠地區短期支教(支援教學)的趙昶通,在偏鄉重啟愛國主義的靈魂,或許是重覆自己幼年時被灌輸的教育模式,也或許是終於找到具體實踐愛國行為的機會,青年一字一句教會,連華語都不盡然會說的山裡的少數民族孩子,唱出〈義勇軍進行曲〉,以及長途拔涉,僅為購買一面國旗,在山裡舉辦升旗典禮,青年的愛國情懷,可說是完整呈現。段落結束於青年結束支教,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前,參與升旗典禮的情景,看似對青年的愛國情結畫下一個正面且讚揚的「句號」,然則是個「分號」,導演利用這個寧靜的場面,預告著青年信仰即將的激烈且徹底崩塌。

趙昶通在「新屋舊屋」裡,因為老家面臨強迫拆遷的事件,開始拿起攝影機,拍攝地方政府對其老宅的不合理作為;在影片初始,面對訪談時,會大唱紅曲的青年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形象,是一位對社會不公義充滿怨言的地方青年,以及當隔鄰的老宅被強拆時,在攝影機觀景窗後,強忍落淚的文藝青年。本片的攝影,透過幾個不同視角,細緻地捕捉這個全片的高潮事件,當青年的祖母聽見巨響,半掩半躲藏地觀看拆屋,以及青年生病的祖父,端坐家中客廳,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挖土機的巨鏟在隔鄰揮舞,看似有距離而毫不激情的影像,與站在房頂青年的落淚身影,做出強力的批判和控訴。

當剃成光頭,滿口對政府與社會批判言辭的趙昶通,出現在「憤青」一段的開場鏡頭時,觀眾勢必不意外於這樣的改變。青年說,自己在高中時很單純,所以容易受到他人價值觀的影響,而堅信一些意識形態,但成長之後思想成熟因而反判。原本在片子一開始,青年努力尋求入伍從軍,做為愛國的最具體實踐,也在片子的結尾,徹底推翻這個目標,不斥也指明,這個青年愛國主義崩壞過程的結束。


以趙昶通的生命歷史片段,做為主軸的《少年與國》,其實也是一個普通90後中國青年的青春記事,更深一層地,才讓觀眾在事件時序發生的觀看過程中,目睹原本意識形態消解的過程。然而,本片的視野,郤因為杜海濱做為導演,隱微插入的旁枝事件或人物,更形擴大,和增添批判的力道。趙昶通雖然以愛國主義自我標榜,且全片肇始於反日的釣魚臺事件,和期間提及的反韓情結。然而,他郤時常在不同的議題上,提起日本做為「正面」學習的範本(如:相比於中國遊客的不文明,和日本遊客的有禮),與對韓國流行文化的擁抱(如:聆聽熱門K-POP)。這是主角人物在語述上細微的反映,影片作者敏銳的將其捕捉,並且漸次鋪陳到影片中,逐步引導觀者看見其從信仰的高度墜落至懷疑和背離的深谷。

在影片中,趙昶通周圍的人物(親人、朋友、同學),其實並沒有相對應於他的愛國主義情操而出現,相反地,可能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社會民眾與對未來茫然的90後青年;片中一位熟練B-Box口技的同學,與趙昶通一同到山區裡進行支教,當青年狂熱地在教導少數民族孩子們,對於「中華民族」這個「想像的共同體」的認知,和學習儀式性愛國實踐(升旗典禮)的同時,這位同學在微雨的午后教小孩子B-Box——美帝資本主義象徵,的口技場景,與升旗典禮一樣造成違和感,用隱微的方式顯露出杜海濱強烈的作者觀點,對主角人物信仰進行暗中損壞(undermining)。總體而言,杜海濱在其先前的作品,描寫中國農民生活與勞動議題的《傘》(2007),和聚焦中國汶川大地震的《1428》(2009),皆採用相同類似於《少年與國》的策略,在進行他對所觀察到的現象,隱微但尖銳的「外軟內硬」批判;然而,《少年與國》堪稱其技巧最為完熟的作品,在若有似無間,使觀眾經歷巨大的思辯過程。

在〈想像的共同體〉一書中,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民族」(nation)是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而過度鼓吹民族主義可能造成保守的地方主義(吳叡人譯;Anderson, 2010);片中趙昶通在山區裡,對著少數民族的孩子們,解說什麼是中華民族的場景,與迴盪在山間的〈義勇軍進行曲〉相互呼應,搭配全片展現的內容和攝製本片的當下時空背景,傳遞出清楚的絃外之音。看《少年與國》,也讓筆者回想起,曾經與一位中國朋友的對談。對談的主題是什麼,已經記憶模糊,僅記得,在農村長大的朋友提起,在他進入中學以前,一直以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國家照顧人民所有的需要,提供人民教育和糧食。直到離開農村,進入大學,眼界變寬,開始認知到現實社會的不公義,他對「國家」的無瑕信仰開始崩壞;趙昶通在《少年與國》裡,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註釋〕
[1] 見維基百科「2012中國反日示威活動」辭條解釋。
[2] 引自19361123日,中共外圍組織的七位領導人,藉「抗日救亡」為由,鼓動罷工、罷課,實為製造動亂,被國民政府拘捕的「七君子事件」。(見「維基百科」〈七君子事件〉辭條)
[3] 薄熙來原任重慶市委書記,於其任內主導「唱紅打黑運動」,在重慶市推廣紅色歌曲等革命經典,其至遭到時任國家總理歷家寶的批評。(見「維基百科」;〈唱紅打黑〉、〈薄熙來事件〉,等辭條)


本文作者,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 [King's College London] 電影研究系博士,從事電影和紀錄片教學與研究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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