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吳凡
《少年滋味》從破世界紀錄的萬人音樂會「譜TEEN同唱」開始,以《歡樂頌》作為結構,跟拍九位 10 到 24 歲來自不同學校、不同階層的新生代,讓這些年輕人對著鏡頭,說出內心對學習、生活、未來和夢想的追求與忐忑。從 2012 年的反國教運動、2014 年的雨傘運動,一直到今年的魚蛋革命,香港面臨中港衝突與身份認同的問題;九位年輕人也在言談中對時代做出的回應,成為香港當代社會的一個反照。
《少年滋味》從破世界紀錄的萬人音樂會「譜TEEN同唱」開始,以《歡樂頌》作為結構,跟拍九位 10 到 24 歲來自不同學校、不同階層的新生代,讓這些年輕人對著鏡頭,說出內心對學習、生活、未來和夢想的追求與忐忑。從 2012 年的反國教運動、2014 年的雨傘運動,一直到今年的魚蛋革命,香港面臨中港衝突與身份認同的問題;九位年輕人也在言談中對時代做出的回應,成為香港當代社會的一個反照。
《少年滋味》在香港上映十一週,截至目前為止票房已達 231 萬港幣,超越前作《音樂人生》(138 萬港幣)的票房紀錄;今年夏天,更受邀來台,擔任「新竹市兒童影展」的閉幕片。為了宣傳《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在香港已經做了超過六十個專訪,紀工報此次將以《少年滋味》作為起點,針對導演的創作概念進行訪問。
香港導演張經緯新作《少年滋味》入選為「新竹市兒童影展」閉幕片/圖片「新竹市兒童影展」提供 |
導演大部份的作品,包括劇情片和紀錄片,很多是以年輕人為創作主題,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張經緯:開玩笑的說法是我喜歡年輕人,年輕人在畫面上比較好看一點,無論男孩女孩,很有電影感,比較能賣座。
我覺得拍年輕人比較有希望。《少年滋味》裡面的孩子不特別快樂,但並不是說沒有希望。電影還是需要一點希望,這並不是因為票房或是討好觀眾。客觀來講,假如人都是悲觀的,沒有希望的,那其實去死不是很難的事。我們還繼續留在這,其實還是有樂觀的一面,覺得還有點希望。既然這是人性的一部分,那麼電影也應該呈現這個部分。
我想不到怎麼拍老人拍得有希望,但是我也沒有太大興趣拍小孩,因為我覺得他們對這個世界還沒有一個認知,他們很大部份還在自已的世界裡面,等到某一個階段,他們內在的世界和外在的世界開始有接觸,才會比較有意思。至於老人,他們什麼都懂,懂太多了,就不好玩了。拍年輕人,他們正在逐漸成長,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有獨特性,而且會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這是我感興趣的。
香港有一句話:「千金難買少年窮」,意思是從小生活在艱苦的環境裡,能鍛煉一個人的意志。網上有一篇廣傳的文章,理論是把孩子帶去新疆磨練,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物質缺乏的生活。這正是兩代之間最大的問題,我們所謂的成人,並沒有把世界理解好,想讓孩子面對我們過去所面對的,關於物質、生活溫飽的問題,結果大家都沒有面對現在的問題。我們不可能回去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也不可能承擔再一次世界大戰;現在的年輕人,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問題,並不是我們這一代以前所理解的。
2013 年時代雜誌的封面故事,曾討論社群網路對新世代之間的影響。以前沒有社群網路,我們做任何一件事、說一句話,到底還是要看看成人的臉色,現在不用了,我支持的理念、想做的事情,你不喜歡,我可以發表在 Facebook 上,得到一千個一萬個讚,在網上找到一批認同我的人,我不需要跟你談。所以,成人和年輕人兩代,有一個溝通的危機。我並不是要否定社群網絡,只是覺得應該要去思考,成人和年輕人要怎麼溝通,所以有了《少年滋味》這部影片。
圖片「秀美製作」提供 |
談到與年輕人溝通,《少年滋味》訪談青少年時,是如何讓他們說出內心想法?
張經緯:首先,《少年滋味》是一部讓青少年發聲的作品,訪問的時候我們沒有太多技巧,客觀來說,是他們有話要說。他們希望世界聽到他們的聲音,並不是我們單向去挖掘他們。那些孩子們說,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們這些問題。我們架了機器在那,架勢是很嚴肅認真的,第一次有人願意那麼認真聽他們說話,他們就很願意說。
老是有新導演來問我,你怎麼挖掘這個角色?我覺得,你不用去挖掘他們,你挖掘你自己就好了,你為什麼要拍這個片,為什麼對他們感興趣?紀錄片其實是你和你的拍攝對象合作的作品。例如《音樂人生》,黃家正從來不讓我拍他的房間,那我就不拍,《少年滋味》也是這樣,有些孩子願意讓我們拍他家裡,有些不願意,不願意也可以,只要其他有代表性的素材足夠,沒有勉強。
其次,訪談不要前設(預設立場)。拍紀錄片當然有很多種方式,像是美國導演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是先有一個命題,再把攝影機當成機關槍砰砰砰掃射,但我更多是一個探照燈,跟著人去探險、去很多角落,本來是黑暗的地方,去照出來讓觀眾看到。你必須要有很大的好奇心,而拍攝紀錄片是去滿足你好奇心,千萬不要預設立場,去誘導被攝者說你想說的,那多沒意思,比拍劇情片更辛苦。
《少年滋味》中凱婷帶我們去他逃學的小公園,當我們問她:「妳到這裡時在想什麼?」她愣住了。那個時刻是很魔幻的、出乎我們預期的,可能在她人生中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所以真的沒有辦法回答。雖然那個鏡頭搖來搖去的,我們還是決定一定要放進來。其實後來有再訪問一次,但是紀錄片就是這樣,有時候就是那一刻,再問一次就不一樣了。
當然,不要預設立場,並不是說完全沒有安排。凱婷在小公園裡面受訪,是因為我們叫她帶我們去逃學的地方,在小公園的時候要問什麼,哪些問題在室內打燈的時候再問,這都是安排的,因為訪談的環境是很重要的。
圖片「秀美製作」提供 |
為什麼選擇用萬人音樂會中《歡樂頌》的合唱作為影片結構?
張經緯:很多人以為我選擇用《歡樂頌》作為結構,是因為香港青年協會(出品單位)要求我宣傳這個音樂會,其實完全沒有。
因為我以前學古典音樂,古典音樂中,結構是很重要的。對我來說,紀錄片剪接也是一個內在結構的問題,例如古典音樂的奏鳴曲式(sonata form),第一主題、第二主題,然後發展部(development)必須要是第一、第二主題的主題動機(motive),然再現部(recapitulation)也是第一、第二主題的再現,這就是一個結構(form),所有的作曲家,從貝多芬到現在二十世紀的音樂家,都在這個結構裡面,做一點不同的。
剪接結構是很內在的、邏輯性的東西,我做任何一部片子,首先必須把結構建立起來,包括《一國雙城》、《歌舞昇平》都是這樣,《音樂人生》的結構也很明確,用不同的家庭成員分章節。《少年滋味》中,音樂會恰好提供了我一個結構,沒有那個音樂會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拍,或是我就要想另外想一個結構了。我也盡量在這個結構裡找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所以選了一名志工作為受訪者,他雖然沒有加入演唱,但你不能說他不是音樂會的一部分。創作就是變中求不變,不變中求變,這是我以前在演藝學院的作曲老師給我們的秘訣。
導演的作品涵括紀錄片、劇情片和電影劇本,對您來說劇情片和紀錄片有何不同?
張經緯:我喜歡電影,劇情片、紀錄片無所謂,長片、短片都可以,都是創作。我覺得拍紀錄片是一種 blessing,很幸運的一個工作,因為你可以進去很多不同的家庭、人物,一些你之前不理解的東西,通過紀錄片,你可以多一層理解。
但是有些題材是不能拍紀錄片的,像是我的劇情短片《墨綠嫣紅》,故事的原型是我在香港公共房屋碰到的幾個女孩子,她們從十四歲開始吸毒,到十八歲對她們來說已經老了,老了才陪我聊天,聊了兩三個月,才告訴我很多她們墮胎的故事。《墨綠嫣紅》的故事其實是我聽到的故事中第二震撼的,最震撼的根本沒辦法拍。她們說來來來,已經準備好讓我拍紀錄片,覺得無所謂,但是不行的。我們拍紀錄片的人都知道,坐在一塊兒聊,跟你在螢幕上面說出來讓大家看到,是兩回事,有些涉及個人隱私與另一個人的人生的事情,對我來說不能拍紀錄片,便以劇情片的方式來呈現。當然,這些故事本質上還是紀錄的,吸毒並不是單一的、個別的問題,是一籃子的問題。
拍紀錄片並不是你鏡頭拍到什麼,反倒是導演對這個事件的理解。中國黎小峰導演曾經說:「紀錄片最美的是時間的醞釀。」《少年滋味》只有一年的製作期,是一個限制。如果有機會,我們會想繼續拍,看是不是能做成香港的《7 Up》系列(BBC從 1964 年開始每七年拍攝的紀錄片系列)。《音樂人生》是談一個中產的家庭,《少年滋味》裡有各個階層的年輕人,包括中國的新移民,讓觀眾可以看到香港更多不同的社會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