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 真人圖書館:沈可尚/圖片 TIDF 提供 |
整理、編輯/李旻
從兩種面向認識自閉症者:《遙遠星球的孩子》和《築巢人》
後來我拍了劇情片,也有人會丟腳本給我。我收到的其中一個腳本,我不太知道裡面一個角色他在講什麼,因為我不太知道,自己認識的生活中,誰會這樣說話,或者這樣行為。問了才知道,電影劇本裡面講的是一個自閉症者。
我算是用功的人。對於我不太了解但是可能有興趣的事,我通常不會選擇以閱讀當主要的認識方法,對我來講,就是人要去現場。身為導演,最天大的幸運就是,可以不斷地親臨各式各樣的現場。所以我想,要不然去早療中心看一下好了。
印象很深,我在台大早療中心,坐在那邊看,很多爸爸媽媽帶著他們肯納症的孩子,在早療、訓練。坐在那邊,我看不懂他們跟一般小孩有什麼差別。第二天,我忍不住問了,才慢慢透過家長跟老師的解釋,了解這些看似漂漂亮亮,沒有異狀的小朋友,其實在他們眼中有很多的特徵,在三歲四歲,就已經被判定有 Autism(自閉症)。之後,我花了一個禮拜才稍微可以辨認,什麼叫做無法眼神接觸,什麼叫做固著行為,後來又認識一些成人患者。
我決定不要拍劇情片了。因為劇情片喜歡過度浮濫地把 Autism 的某種「天才型」特質誇大,天才根本不到百分之三。我也花了一點時間看 Discovery 或者國家地理頻道曾經介紹 Autism 的紀錄片。我發現大家探討這件事情的欲望都好知識分子。為什麼要花整部片告訴我 Autism 的神經元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要告訴我 Autism 的基因排列組合可能是什麼?這對世界有什麼幫助?我不知道。
我雖然了解了一些知識,但不合理,因為我沒有感覺。我有感覺的是,那一陣子我常常想起來,我絕對在小學的時候欺負過自閉症者,我也絕對在成長歷程中躲避過自閉症者。所以我不要拍劇情片,我要拍紀錄片。另外我當時還覺得,紀錄片得獎很了不起嗎?紀錄片很多人看很了不起嗎?紀錄片還有一個功能是「教育」,為什麼我不能拍純教育的東西?
這一下去,我驚覺,哇,答應得太快,因為那要花好多年的功夫,在對 Autism 零理解的情況下。Autism 很大的特質,就是沒有一個小孩是一樣的,一個都沒有。每天,我要背負家長跟我說的,其實我的肩膀並不是很頂得住,而且要做很多研究,因為我怕在醫生、心理學家面前講不出對的語言,怕在家長面前顯得自己不夠進入,怕自己看不懂這些孩子。我非常恐懼。
那時候我換了一組新團隊,因為我最熟悉的廖敬堯,我的摯友,他也開始他的導演人生。我和新團隊工作,像念研究所一樣,全辦公室K書、看影片、對話,整整一年,不敢拍,因為覺得沒有資格,覺得了解的不夠。
有天我們非常惆悵地坐在會議桌,想接下來到底要怎麼辦?已經研究一年了。我記得那天,我在白板上面寫了,我們要做教育的東西。教育的東西是什麼?第一,片子的長度是上課可以看的,第二,是國中生高中生就可以看的,所以不要搞藝術,以最直接、簡潔的方法拍,但要拍得深入。然後我寫了一句話:以自閉症者為師。寫完之後,大家突然討論起來,我們要怎麼樣讓觀眾以自閉症者為師?
我們分了幾種類型,讓大家藉由理解自閉症者,察覺原來我身上有很多東西與生俱來,而自己不知道。譬如,現在各位看著我的眼睛,我再看著各位的眼睛,我們從小沒懷疑過這件事,自閉症者要花多大的練習才能做到,不可思議的。一集拍完不夠,拍第二集,第二集拍完不夠,拍第三集,拍到了第四集,三年已經被吃掉了。《遙遠星球的孩子》系列全部是以教育為主,現在應該在各學校圖書館。
誠實地說,創作者會遇到一種睡不著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睡不著。明明已經花了三年努力,好像做了對的事情,但我進入了一個非常長的失眠時期。那時候,中國已經買了《遙遠星球的孩子》版權,甚至央視都播了,造成迴響了。奇怪,我就睡不著。沒有拍《賽鴿》或是《野球》那種任務結束的感覺,完全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想一定有原因,一定有什麼東西我沒有吐出來,以致於我睡不著。
有這個念頭之後,我很快地發現是什麼東西沒有吐出來。站在教育的立場上去拍,你會有正確的東西要說,但實際上也有比較不正確的東西,是最痛苦,最不可言喻,也是家長之間最喜歡欺瞞彼此的。
「啊,你家小孩有進步啊,我家小孩也如何──我們都加油。」我日復一日在眼前看到,在加油的背後,家長因為自己的孩子是自閉症者,他們的人生也改變了。煎熬,或者無法逃脫,這也不只在這些家長身上看到。譬如到我這個年紀,父母親身體不好在呼吸照護中心,你每天跟用呼吸器維生的媽媽相處,你完全不知道人生要怎麼辦,只能力圖找到一種存在的方法或快樂,或者活下去的理由。
在《遙遠星球的孩子》系列,四集裡面我都沒有拍出來,只是想要傳遞正確的訊息,而不是剖開大家最藏在心裡的東西。所以才開始了《築巢人》,那是毫無目的的,沒有委託案,什麼都沒有,就是我想拍。
拍《築巢人》中間也歷經很多。心頭有訊號告訴你,你可能在乎什麼東西,但真正在拍的時候,其實不太敢直視。直視那個東西是非常難忍的。攝影機要轉過去,需要勇氣。取得勇氣的唯一方法是,我們得越來越熟悉彼此,所以我和立夫、立夫爸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當他們也把我當成生活中參與的一部分,我好像稍微可以接受、看到某種張力。
現場 Q&A
Q:我很好奇,立夫爸怎麼願意接受拍攝?
可尚:我沒有問過立夫爸這個問題。但是我有很明確的預感,我跟他的溝通基礎、認識基礎是建立在他看過《遙遠星球的孩子》系列。
Q:立夫爸這樣子認識了你,他信任你,可不可以這麼說?
可尚:我覺得可以這樣說。因為講穿了,他沒有在台灣看過有人花這麼大的力氣拍自閉症者,所以他對我有基本的信任。但這個信任到可以拍攝取材,其實中間有很大的距離。譬如說,他先吸收了《遙遠星球的孩子》這樣教育型的片子之後,當我再舉起攝影機去拍他的孩子,他當然會認為我用同樣的心念在拍。所以在過程中,經歷過非常非常多的懷疑,他覺得我怎麼好像在拍不一樣的東西。
要進入這樣的一個男性的世界,或者進入這樣的家庭,我沒有特別的方法。但我覺得可以說,在關係上,立夫爸雖然長我二十幾歲,其實是我在照顧他。我指的照顧是,當然不在經濟上,而是在心理狀態上,我有點像在照顧弟弟,你有什麼難處,或者你承受了什麼,我非常願意聽你說,不厭其煩。
因為不厭其煩的陪伴,所以在某個程度,他可以接受我靠近他的家人,靠近立夫。至於我和立夫的相處一直都進步得很緩慢,但是我們的確在相處。信任是時間累積而來的。不過,有了信任難道就可以拍完片嗎?並不是。
剪完片你一定要讓被攝者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還記得,剪完片,我請立夫爸來我的工作室看片,立夫爸來工作室就像來我家,很自然,帶著酒就來了。但我那天心情非常忐忑跟恐懼。影像工作者有一種很可怕的權力,你剪接成什麼樣子,故事就變成什麼樣子。立夫爸絕對沒有預期他即將看到的,而我知道他看到一定會受衝擊。
我請立夫爸進剪接室,我說先不要喝,等你看完。那短短一個鐘頭,我在外面非常難熬,絕對有抽掉快兩包菸,我完全沒辦法想像立夫爸看完之後,反應會是什麼。最後聽聲音,我知道已經演完了,安安靜靜,沒有人開門。突然,我聽到立夫爸狂暴地哭泣起來,我很緊張打開剪接室的門,他臉抬起來,眼睛整個是紅的,他真的狠狠地問我,面露責備:「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當下無話可說。
之後,我試著在他旁邊坐下來,仔細地跟他談一兩年來的心情,和我在剪接的心情。非常難受的一個分享。他以為我想要讓世界看到的,是他的孩子有多麼好,他這個父親做得有多麼好。他以為透過一個好的 sample,可以告訴世界:有 Autism 孩子的家長不要灰心;但是他看到完全另外的面向在告訴大家:這個日子並不好過,責任推諉不了,是有時候會讓你想要一刀結束的。
我們談了很久,他非常慷慨地說:「好,我願意聽你講完之後再看一遍。」他就再看一遍。再看之後走出來,他反應蠻快,開了酒,說:「好啦,沈可尚,如果你覺得你要這樣子,才有辦法讓別人感覺我們真正的感受,那是你的決定,我願意當 sample 啦。」
這一切都不容易,一直到上映前,發 DVD 前,他都常常反悔,所以我必須要去處理反悔的感受,經過很多折衝才一路走到現在。到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又變了,變成時近時遠的朋友。立夫爸在整個歷程中,應該意識到,影像可能不是件快樂的事,可能也是件可怕的事,影像改變了他生命的一些可能性。總之,一切有機地發展了。
我認為,不一定是他相信我。我蠻相信,人和人之間碰到,然後甚至可以拍成一部片,它純粹是很大的機緣、福分,如同此時此刻大家坐在這邊,是人和人之間的全然願意相信。和立夫爸,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他絕對不可能因為片子拍完就沒關係了,不可能。雖然紀錄片完成,但我會繼續和我的被攝對象產生一種可能的關係,這是我和他的生命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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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為什麼你需要比較長時間的拍攝?有例外嗎?
可尚:我直到現在都很著迷於一件事:我相信,人和人的關係遠大於攝影機拍到什麼。而攝影機能夠拍到什麼,完全取決於你和被攝對象之間的平等。所以我依然沒辦法選擇用快速的方法拍片,即使是拍劇情片。我跟演員,以及我的工作團隊,相處的時間都非常地長,因為我真的明確感覺到:相處時間夠長,化學性才有可能發生。
那化學性並不為了成就藝術或電影的什麼,而是你們在共同創造一個——就像我十幾歲的時候掉進去的膠囊。絕對不是誰可以教你們,不是因為什麼樣的電影這樣做所以照做,而是當我們全部掉進膠囊中,自然會有想不到的東西出現。
但是當然,有時候因為案子的特質,沒辦法長期蹲點,或者完全把時間撒下去。我也會嘗試,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直接走進人心裡面的最核心?這方法不是投機取巧,而是你的主動性越來越強。那個主動性是因為,你看到的東西,用傳統的、典型的你用過的方法,你已經拿不到了。
直接舉例,去年我拍了一部跟死亡有關的片,票房蠻爛。那時候,我當然可以選擇《野球》或者《築巢人》的拍法,但「死亡」的壓力是巨大的,有時間界限的,我不知道我的被攝者們可以活到哪一天。我非常著急地想要窺探死亡,一方面充滿罪惡感,另一方面又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參與他們人生歷程的這一段。我到底可不可以站在他們旁邊的位置,傾聽他們在說什麼?後來發現,當攝影機的權力存在,那個傾聽,什麼都聽不到,因為攝影機存在的時候,人只對攝影機講他想要講的話。
但死亡是明確有邏輯的嗎?我相信沒死過的人都不知道。然而,拍攝過程中,我就是覺得聽不到真實的聲音,因為我個人不相信,人在面對他理解的世界有斷絕的危機的時候,還可以有步驟、有組織、有邏輯地去陳述自己。我覺得人性裡面有神祕性、不可預知的東西,他正在經歷,但他是混亂的。所以對拍攝到的訪問,我怎麼看都不信賴。
後來,我認為問題在攝影機和我,所以決定交出權力。把攝影機的權力降到最低,把我的位階降到最低。我的位階如何最低?就是我不存在。我選擇的方法是,請被攝者喃喃自語,我只負責把喃喃自語拍下來。喃喃自語的條件非常簡單,我人離開,攝影機擺著,讓被攝者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請他細節地回憶病痛在他身上發生的經過,當下記憶所及是什麼。慢慢地,他們習慣閉上眼睛回溯,隨著時間進程喃喃自語。我每次回去聽,都有一點觸動。
例如,有一位被攝者,你仔細聽他喃喃自語關於生命。那閃現的東西,有的小到只是一杯咖啡,有的大到是期待,期待帶著孩子去曾經念書的圖書館。當他娓娓道來,聽起來毫無關聯的片段字句,組合起來根本是一首詩,很美的一首詩。
這部片是在時間限制下完成。我也很願意嘗試,在有限制的情況下,能不能用影像的權力,和儘可能去靠近被攝者的心,創造一個可能性。
Q:你說《噤聲三角》的所有字卡都是你亂寫的。在欺騙裡面,除了你剛才說的在跟自己唱反調,你會期待觀眾發現嗎?
可尚:那時候的我,有一種我現在並不喜歡的人格特質:傲慢,怕人家看不出來你在創作的傲慢吧。會渴望人家把你當成藝術家,渴望人家覺得你好厲害、很有才華、與眾不同。我覺得心會因此被蒙蔽,蒙蔽掉你和世界相處的關係。但很正常啦,畢竟那個年紀,本來就是處世未俱足、莽撞也很有理的年紀。不過與其說是傲慢,我現在寧可比較持平地,不以太批評自己的話說,那是困惑的呈現。
紀錄片工作者沒有辦法得到答案,沒有辦法解決人的什麼問題,沒有辦法。他唯一能夠做的是「呈現」,呈現東西出來讓大家思考。現在想想,我的呈現方法,包含了自己的主觀性,很強烈的主觀意識,所以它比較接近,極端地藉由創作語言來陳述自己的想法。現在看起來不太成熟,但它呈現了一個困惑的創作者,甚至,它呈現了困惑的創作者在當時的傲慢,或者自以為是。我不會去批評那個傲慢、自以為是。另外,你不問的話我可能不會想到,從《噤聲三角》以後,我再也沒拍過和人無關的東西。
我的每一部片和人都有極端親密的關係,即使是劇情片。搞不好是因為《噤聲三角》,我才更能夠感覺到,和人接觸是我強烈的渴望吧。我本來自以為是藝術家,沒有那麼入世。以前孤絕,不和世界打交道。
現在看,影像可以說是我全部的生命經驗,除了和影像有關的工作,我沒有私人生活,我不太知道怎麼過生活。我和這個世界的所有關聯是基於對影像的熱愛或分享,或想要拍攝,因為影像才產生很多親密的關係。但《噤聲三角》那時候,我是活在自己觀望自己的世界裡面,沒那麼坦率。我現在拍的片如果在電影院放映,導演不要寫我都可以,沒所謂的,作品已經拍完,拍完以後給觀眾看,是不是沈可尚要緊嗎?回到《噤聲三角》的年紀,就不是了。你巴不得整個roll card出來全部都是你的名字。
人會長大。而我之所以不會討厭過去,是因為當時的確花了很大力氣找活下去的方法,你不是很簡單地活下來,是窮盡所有去找到方法。不同狀態中,會呈現出不同的解決自己存在的方法。我覺得人就是很流動的,人和世界的關係是流動的。像今天,要不是有「真人圖書館」,我不會常常回溯,拍片改變了我的生命什麼。但講一講,實際上,是有改變的。你看我連長相都變了,以前比較瘦,比較帥,現在有點失控。重點是,即使我剛在講的時候,我的心裡面都還是有一個空洞。我很貪婪地,渴望我還不明白的創作的題目、方法、美感或能量,一定還有,我還急著想要去靠近它。
空洞滿大的,也就代表,十幾年對創作生涯而言其實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它就是一個歷程,後面絕對有巨大的渴望是,你覺得拍攝紀錄片,或者說電影,絕對有更巨大的可能性,會改變你去和更多人溝通,你會藉此認識自己。或許我現在還沒開發到,但是想要去開發可能性,應該是我對電影的,一個強烈的愛的表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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