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女性影展】直面影像:專訪剪接師克萊爾.阿瑟頓 Claire ATHERTON

剪接師克萊爾.阿瑟頓 Claire ATHERTON 出席映後座談/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採訪、撰文/蔡晏珊()



我不尋求一部影片描述現實(如紀錄片常被期望的那樣),甚至不尋求它講述一個故事(如劇情片常被期望的那樣)。我試圖創造一個空間,讓所有觀者和素材建立起自己的連結,從而探問他們自己和世界的關係。


Living Matter,克萊爾.阿瑟頓(Claire ATHERTON)


今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焦點影人克萊爾.阿瑟頓(Claire ATHERTON),除了是已故先鋒導演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合作超過三十年的重要創作夥伴,也和艾瑞克.波德萊爾(Eric BAUDELAIRE)、王兵等多位導演共事,持續參與各類型影像創作。在此,「類型」二字不妨加上引號,雖然這些作品的確橫跨劇情片、紀錄片和裝置藝術等不同範疇,但克萊爾其實不太喜歡在劇情片和紀錄片之間劃界線:

 

我更喜歡的是那種真正「活著」的電影,在體驗、經驗著什麼,某種程度上是自由的,那才是吸引我的電影。相對地,有一些電影比較拘謹、比較遵守規則,就沒那麼有意思。對我來說,至少在我的工作裡、我所期待的電影,存在某種政治性──讓觀眾保有思考的空間,去發展自己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態度──因為它在邀請你行動、促使你保持流動。能做到這點的作品,對我而言才是真正有趣的電影。


2017 年,克萊爾曾應國家電影中心邀請,擔任「DOC+紀錄片工作坊」講師,有興趣的讀者可在《紀工報》刊載的大師講堂文字記錄《放映週報》專訪中,一窺中文書寫和道家哲學如何影響克萊爾的剪輯心法。


2019 年,克萊爾在第 72 屆盧卡諾影展獲頒 Vision Award。作為第一位獲得這個獎項的女性,她很喜歡這個獎的名稱,因為剪接是種看不見的工作,卻創造了視野。同年她和艾瑞克.波德萊爾合作的《A Dramatic Film》在影展的 Moving Ahead 單元放映。電影的一開始,觀眾並不知道自己看到什麼:漆黑的夜空,遙遠地閃爍著一個亮點,是星星嗎?鏡頭逼近,愈逼近愈模糊,時而搖晃。接著,許多名字伴隨鋼琴旋律次第出現,這些名字包括巴黎郊區 Dora Maar 小學的學生,也包括克萊爾和波德萊爾等工作團隊。一部電影可以是什麼?它可以是任何東西。


在小學生七嘴八舌討論什麼是電影,以及這部電影是什麼的時候,我們沒有看到任何畫面,畫面的缺席反而勾動了無限想像空間。這次訪談就從這裡開始。
 

———請談談你參與這部電影的過程。

艾瑞克拍了四年,第一年我並沒有參與,我們當時正合作剪另一部片子,我知道他固定星期三下午會到這所小學去。後來他擔心素材量太龐大,和另一位剪接師合作,以學期為單位整理出幾個篇章,請我看看,邀請我剪第二年的其中一章。我看了以後說,我相信這件事很有意義,但這種典型的紀錄片,我恐怕不是合適人選。


艾瑞克的特質之一是,他比香妲更需要「以為」自己知道方向,但事實上,他需要的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喜歡和我合作,因為他知道我會把一切重新提出來、重新置問。他說服我一起剪了一個篇章,就是後來片中孩子們在海邊練習 foley(擬音),還有重新發現聲音的段落。這個片段後來在法國一個影展的 WIP 單元放映,孩子們進電影院看了以後也很興奮。


然後艾瑞克說他想把這些素材做成一部電影,問我願不願意剪這部片?我建議他把這些篇章完全放掉,重頭開始。第三年,他開始提供攝影機給學生,讓他們可以自己拍。如此一來就打破了層級──和沒拍過東西的人分享攝影機,這本身就激發了重要的事情。我喜歡孩子們拍攝的素材勝於工作團隊拍的專業影像。並不是攝影師拍得不好,而是學生們拍的素材帶有一種神祕和未知,非常有力量。
 

——你還記得拍了四年總共有多少素材?剪了多久嗎?

我從來都記不清有多少小時的素材,不過他們拍了很多。很多東西是工作坊的一部分,但不是片子的一部分,例如邀請演員、編劇來上課,學生們也拍了一些模仿電視的搞笑片段,好笑歸好笑,那不算是他們的創作,但這樣的過程幫助他們一起建立起這個遊戲。要把這些素材都看過其實有點難熬,因為我們還不知道這部片會長成什麼樣子。有時我也會焦慮沒看到好素材。一直看到第三年的素材,出現孩子們自己拍的畫面,我才鬆了口氣。


剪接大概從第四年開始,因為拍攝還在進行,陸續會收到素材。艾瑞克是個忙碌的藝術家,所以我們會遷就彼此行程,剪個幾星期,暫停,再繼續,前後加起來也許十二週吧,或者再多一兩週。
 

我很少會剪很久,因為在某個階段之後,電影會帶著你往下走。我總是從開頭開始剪,讓片子一點一點長出來;一旦找到開場,就像找到線頭一樣,接下來就有頭緒了。

 

故鄉在彼方 Là-bas/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你一直都和導演一起看素材嗎?

對,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那是我們一起發現的時刻,我們一起聆聽影像,也聆聽彼此,為這部電影奠定基礎。所以我總是和導演一起,按照拍攝時序看。某些需要高度專注的素材,例如長鏡頭或一段重要訪談,我通常會安排早上看,而在下午處理比較不需要費心的素材。因為我仰賴看素材時候的「感覺」,來建立和影像的關係,隨著一天過去,人會累,感覺也會沒那麼敏銳,我不希望因此而錯過什麼。


另外,手寫筆記也幫助我連結第一次看素材的感受,讓我不用一看再看(不要看太多次是很重要的)。我書寫的方式,還有寫在哪一頁、紙張的哪個角落,這些痕跡都是線索,讓我可以回溯當時的感受。


看素材的過程中,常常出現一些直覺,啊,第一個鏡頭可以是這個。只要有這種感覺,我就會做記號,這個鏡頭好像打開了什麼。有時我也會在還沒看完全部素材之前試做一些開場,但我不會提起,只是找時間先試,然後擺在一邊。否則看完所有素材的時候可能會有種被癱瘓的感覺,不知如何著手。先前的這些嘗試,有時候可行,有時候不然,但回頭檢視往往有助於找到路徑。


和導演看完素材之後,我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我會花很多時間重讀我寫的筆記,也重看部分素材,像是和影像的第二次相遇。然後我試著開始。然後在某個時刻,我就有了片子的開場,也許五分鐘,也許十分鐘,我會放給導演看。很多時候那就是片子的開場,即使不是,也總會提供一些訊息,幫我找到對的開場。接著片子就存在了,五分鐘,然後變成十分鐘,十五分鐘。
 

——你多久會看一次所謂的版本呢?

頭幾天我可能每天早上看,然後每隔兩三天。等片子更成形,就不那麼常看,或只看下一部分。再來可能一兩星期看一次,視情況而定。「什麼時候看一遍」需要拿捏。如果看得太頻繁,你會習以為常,但如果看得不夠,你可能偏離方向而不自知,當你繼續往下剪的時候,這些前面沒有察覺出來的問題,可能會讓後面崩塌。


這個情況在剪《The Vanishing Point》的時候發生過。這部紀錄片是被迫流亡的伊朗電影工作者Bani Khoshnoudi 打破家族沉默,追尋她在1988年政治清洗運動中「被失蹤」的親人的故事。Bani有時不想從頭看,想繼續往下剪,因為對她來說太沉重了。但後來我們發現,片子在某個時刻不夠有力,我們就得再回頭去處理──不過每部片有每部片的故事。我很喜歡和Bani一起工作,對她來說這真的是很沉重的一部電影。
 

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休息兩天,這些決定也是重要的。還有,除了電影以外,你們彼此分享些什麼?尤其和初次合作的導演。我曾經在巴黎高等國立電影學院(La Fémis)任教,那裡的主任跟我說,「自從你來了以後,學生們待在中庭的時間比在剪接室還多」。我說「對,但這就是重點。」因為電影是由很多東西打造出來的,如果只有工作而沒有生活,就沒有東西滋養這部電影。我們日常討論、分享的各種談話可能會以你想像不到的方式和電影產生連結。也許吃飯時候導演說的某句話,會幫助我在素材裡找到某個對的東西放進片子裡。


所有時間和空間的安排,這些決定就是做電影的一部分。重要的是導演不要總是意識到剪接師在做什麼;對導演來說,「不知道」而去「發現」會比較好。有些人可以做到不感興趣,像艾瑞克會在我旁邊回電子郵件,香妲對剪接的時間軸也沒興趣,她常常做自己的事,偶爾過來關心一下。有些情況比較難,我記得有個年輕導演,我們當時的剪接室非常小,她只好買了一個工業用的隔音耳機,在旁邊看書。總之,我們安排這一切,好讓電影長出來,讓我們可以接近它。


奧邁耶的癡夢 La Folie Almayer/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所以你不一定在自己的工作室剪接?

我沒有自己的工作室,因為我想換環境──每部片有適合它自己生長的空間。
 

和香妲工作時,幾乎都在她家剪;和艾瑞克則是在他的工作室。和其他導演就比較棘手,不見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方,我們得替每部片找到適合剪接的空間。


也因為這樣,我意外發現很多奇特的空間。例如我曾經在龐畢度中心旁邊的聖梅里教堂剪過兩部片。導演寫信說我們要去教堂剪片的時候我很吃驚,心想怎麼可能呢?原來負責管理那座教堂的神父一直很熱心協助無證移工,那部片子正是關於這個主題,他就把教堂旁的尖塔小房間借給我們。我們可以沿著走廊在教堂屋頂散步,俯瞰整個巴黎的風景。


不一定每次都這麼奇妙,但我喜歡為每部片找到新的空間。和王兵工作的時候,他現在在巴黎也有自己的工作室了,空間不大,但對我來說這樣很好。我不會想在自己的工作室剪所有的片子,雖然這樣可能更舒適簡單,可以按照我的需求配置所有設備,但我認為,剪接本來就關乎如何處理「你有的」,以及「你沒有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可以聊一下和王兵工作的經驗嗎?我們知道你剪輯了《黑衣人》。

一開始我其實不確定我能剪王兵的片子,因為我知道他拍很多,而且幾乎都自己剪,即使和剪接師合作,也比較像是找剪接指導來做最後調整,但這並不是我工作的方式。但當然,我很喜歡和欣賞王兵的作品,我只是沒把握。


後來製片跟我說明,王兵希望這部片是個不同的體驗,他想和法國團隊合作,包括攝影和剪接。而且這也會是他最短的一部電影。於是我們就約在巴黎喝咖啡。那次碰面相當奇妙,因為王兵在法國享有盛名,很多人都跑過來這桌打招呼,我有點緊張,他也有點滔滔不絕。他說《黑衣人》是關於作曲家王西麟的電影,我請他提供王西麟的作品,事先在家聽這些交響曲,就像吸收素材一樣,做了很多筆記。


等到我們開始一起工作,王兵其實不太習慣,因為以往他和剪接師碰面的時候,他已經剪得差不多了,而和我一起剪,我們得一起看素材。說來好笑,他有一次甚至還在看素材的時候睡著了。而對我來說剪這部片也不容易,因為我對他使用的剪接軟體 Final Cut Pro X 一點也不熟。
 

——所以你不只在不同環境剪片,也用不同的剪接平台?

我通常用 Avid,偶爾 Premiere,但王兵用 Final Cut Pro X,而且是簡體中文版。我有試著先學,但沒有實際剪,很難學會一個軟體。所以我們的翻譯不只幫忙翻譯,也不時解答軟體的問題。後來我想是我使用音樂的方式──把音樂當成敘事的ㄧ部分,甚至和敘事競爭──和他不希望用配樂的初衷不謀而合,這奠定了我們合作關係的信任感。 

 

——方才你在《奧邁耶的癡夢》映後提到,這部片原本要用HD拍攝,但香妲在開拍前打電話跟你說,如果用數位拍攝這部電影會失去它的靈魂,所以她要改用16mm。你們剪接的時候也用底片剪嗎?

《奧邁耶的癡夢》是用 Avid 剪的。我們最後一部用底片剪的片子是2000年的《愛的俘虜》。當時在巴黎只剩我們這麼老派,其他電影都已經改用數位剪接。但那並不是因為我們抗拒新科技,我們用底片剪的原因是,對香妲和我來說,剪接時能進行放映非常重要,我們需要這個過程來一再發現這部電影。而當時的數位剪接,要製作一個可以放映的拷貝非常昂貴;用底片剪接的時候,是真的剪和接,把賽璐璐底片切開,用膠帶黏貼起來,接好就可以裝進放映機放映。
 

奧邁耶的癡夢 La Folie Almayer/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從底片跨到數位,工具的轉變有影響你工作的方式嗎?

我很喜歡用底片剪接,不過我不想顯得太過懷舊,電腦剪接也有很多優點。
 

用底片剪接的時候,如果要把兩個鏡頭接在一起,或者把一個鏡頭拿掉,你需要花時間去做,在這個動手的過程中,你的腦子會跑到別的地方去,你有時間忘記;等看到剪輯的時候,你不知道那是什麼。電腦剪接的問題是太快了,這個時間不存在,但你必須等待事物產生意義,才能決定它是好是壞。
 

所以問題不在於工具,而是調整節奏。我常常會找一些小事情做,好讓自己不要剪太快。像是重新命名一些檔案,因為我有喜歡用的名稱或顏色,或處理一下聲音,總之創造另一種節奏,而不是一直點滑鼠。
 

我常聽年輕剪接師說他們喪失了和影像的關係,麻痺了。其實是他們看太多次了,沒有仔細考慮什麼時候看、自己的狀態好不好,就只是看。有的人甚至會說,「好,我做了這個,現在來測試。」我知道這很細微,但我們使用的詞彙其實很重要。你可以「測試」燈泡亮或不亮,但你怎麼測試剪接呢?你得真的觀看和感受。
 

相較於賽璐璐,數位剪接可以同時保存很多個版本。我會基於技術原因保留幾個版本,作為備份;還有之前放映過,在狀況好的時候看過的版本。我未必會去重看,但當我覺得也許往那個方向發展會有趣的時候,我可以參考我那天的感受,再回去看看。保留幾個版本會有幫助,但不要太多。
 

我同時也保留很詳細的筆記,上面有日期和我對每個版本的想法。我需要非常有條理,這樣混亂才能發生。我是個容易忘東忘西的人,也很容易迷路。以前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問題,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反而覺得這種「容易迷失」的能力在剪接裡很重要。而要保留這種迷路、忘記、再發現的可能性,基礎必須要井然有序,所有東西一團亂也是行不通的。
 

——數位帶來的變化之一是拍攝幾乎沒有耗材成本。你曾經覺得自己被拍攝素材淹沒嗎?

這很難說,有人說現在的人拍太多了,但這沒有一定。像《A Dramatic Film》的素材量就很龐大,王兵的《青春》拍了2500個小時。我想真正令人憂心的不是素材幾小時這種表面上的數字,而是把問題留待後期解決的思維。
 

之前有個攝影師跟我說,4K拍起來真好看,可以事後決定怎麼裁,甚至改變角度……。我非常震驚,因為我的工作是從拍攝現場「發生過的事」出發,去尋找那些在拍攝當下隱藏在影像裡的意義,我的工作是接收這些東西,這是剪接的本質,我不會想去改變任何東西。
拍攝現場會有很多事情發生,拍攝的當下你把目光放在哪裡?這很重要。拍太多的確可能是問題,但更重要的其實是態度。
 

——最後想問,你怎麼選擇要做哪些案子?

我通常不讀企劃書。我知道為了募集資金,導演們得寫很多東西去說明、證明他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理解這點。寫作、思考,這些電影的準備工作,就像播種前的翻土,種子如果落到沒翻過的土裡也長不好。
我之所以不看企劃書,是因為我不希望別人告訴我,我應該在素材裡找到什麼。不然,當我觀看素材的時候,我可能會為了要去找特定的東西,而沒辦法和影像建立真正的關係。我不喜歡這樣。
 

接案與否,更多取決於和導演見面時的感覺——我總是會先見面,聽他們本人說話,試著理解或感受他們想做的事,看看是否有創作的空間。因為有些人真的「太」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想找一個知名剪接師。那對我來說完全沒意思。有時候我只是單純覺得,我願意花時間和這個人相處,一起探索。而通常我的直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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