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紀錄片的社會意義】紀錄片的社會觀(文/張釗維)

※本文感謝張釗維先生同意轉載,原為夏潮文學營講課紀錄的修改版。

一兩年來,紀錄片正受到中國觀眾越來越多的關注。在臺灣,從《跳舞時代》、《生命》開始,到《南方澳海洋紀事》、《無米樂》、《翻滾吧男孩》等等,構成一股紀實影像風暴。在大陸,自《幼童》起電視紀錄片就引起了觀眾的廣泛關注,此後《圓明園》、《大國崛起》、《故宮》陸續創造了很好的收視紀錄,圍繞《走近科學》等節目的爭議在各類媒體上全面展開,美國前副總統高爾製作的紀錄片《難以面對的真相》也帶來了一些討論。

紀錄片的本質性意義

臺北藝術大學教授王亞維在一篇文章當中提到,要「迎接一個平民紀錄片的時代來臨」,主要大概是因為生產工具的愈行普遍,以及民眾的知識和文化水準,已達到可運用工具去表達、去傳播的時代。而我要在這個基礎上做一個補充:什麼是「平民紀錄片」?

所謂「平民」,如果他們沒有被組織起來的話,可能還不足以構成一個社會。社會是由不同民眾的組合、不同民眾的組織所構成的。這是社會學分析的一些簡單常識,只要把這些常識拿出來想一想,很多想法就可以用上去,不需用什麼高深的理論。因此,當我們只強調平民,沒有去強調社會體制、社會經濟、社會網路的時候,那麼平民就會變成個人,變成好像每個人只談攝影機可以幹什麼——這是一個烏托邦的理想。雖然個體有很多的自由,有很多取得資訊的能力和管道,以及各種利用資源的方式,但正是因為每個人都這樣,變成每個人好像都沒有力量,所以你更需要一些組織。而紀錄片也是一樣,所謂「紀錄片的社會觀」就是在談紀錄片、紀錄片工作者,或是紀錄片所要傳達的內容,它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網路裡面。

今天我們看到很多紀錄片在影展上播,在電影院播,我的感覺是整個紀錄片導演都在期待完成一個電影夢,只不過是紀錄片取代劇情片去完成這個電影夢——紀錄片就變成是藝術創作的一部分。我大概也跟他們以及一些參與這些影展的工作者,有些接觸與互動,但某方面來說我覺得紀錄片它還有別的意義,一些本質性的意義。

紀錄片它可能不是一個人的創作,不是一個藝術作品,而是「一群人」的東西,那是另外一個層次的所謂「紀錄片的社會觀」,也就是說,紀錄片不是一個單一的個體,不止扛著攝影機,還要包含如何去傳達這個「作者」與「被拍攝者」的互動和人際關係。由於所有東西都是這個社會的一部分,所以你必須要去定義這個社會的人物,去定義所謂的人際關係。

1995年臺灣有線電視剛起步,可以看到一些BBC等外國電視臺的節目。我看得很興奮,覺得很好,想說未來可以做這樣的工作,就跑去英國念了紀錄片。而從那時開始我的感覺就是,我所要做的紀錄片是一種交流,是一種溝通,是一種知識跟文化的傳播。它可能還是有一些創作、藝術手法的成分在裡面,因為你必須跟人家溝通,你不能夠硬說1是1,2是2,你可能要說1長得像一根樹枝,2長得像一隻蚯蚓,還是要有這些技巧、手法和藝術的背景與信念,不過最終目的還是在溝通、傳播,甚至在於教育。

溫故是手段,知新是重點

臺灣有一部紀錄片叫《無米樂》。當觀眾看了這個片子才恍然大悟,感動地說那些老農民好可愛,稻子好漂亮,種田好辛苦。但如果要得到這些感動,得到生活上的這種新的體會,在今天這個時代可能開車開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到新竹或到苗栗下車,然後田邊有老農在耕田,你就去跟他打招呼,你便能得到第一手的感動,為什麼要去透過一個影像你才能得到這個感動?所以這是一個我沒有辦法理解的狀態。這種熱潮代表的是,人對真實社會的感知能力有點被異化了,必須要透過影像來取得,可是這並不代表影像就沒有它的意義或功能,這裡就要提到我說的「溫故知新」這個部分。

大部分的紀錄片都在做「溫故」,都是告訴我們一些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拿這幾年的拍片經驗來說,因為我常去接片子,那些題材多半是我十年前念書時就知道的東西,只因為十年前影像沒那麼發達,十年之後再把十年之前已經生產的知識再重拍成影像的方式呈現,可是除此之外它並沒有告訴我們更多的東西,包括對於情感,對於人的生活的觀察,它都在溫故,很少有「知新」的部分。假設今天我們期待紀錄片作為一個不只是導演個人創作欲望的呈現,而是有一些溝通交流的功能,它絕對不是再讓你繼續懷舊,讓你去取代直接跟人接觸溝通的情感,而是它應該還有更進一步更深的東西,否則紀錄片就沒什麼意思,大家去寫報告文學就好。在我看來,很多片子就是把書上的東西重新拍一次而已,為什麼還要看紀錄片?這就變成說影像只是文字的一個看圖說話,影像只變成文字的注解。對我來說這沒什麼意思的,我希望有更多的挑戰,紀錄片它其實有更多接受挑戰的可能性。

因此我在這邊想舉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的「溫故知新」。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播過一個片子叫作《申年記憶》。天干地支六十年一輪,作者想要用一種方式去呈現過去六十年間,每十二年所發生的故事,雖然這都是溫故,但它有一種編排的手法讓你感受到新的東西。

《申年記憶》的旁白其實是呈現事實的敘述,並沒有做太多價值判斷,試圖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一些事情。這裡也包括怎麼樣去透過這些情形的對比,從1956、1968、1980年改革開放開始,到1992年第二次改革開放,這樣一個跨時空的背景,讓觀眾產生五味雜陳的感受在心裡面翻轉,而翻出來的東西就會有些是新的。它不會是照本宣科地跟你說,這種新的東西是在剪接、劇本編排、前期研究與調查,下了非常多的功夫,他才能夠去做這種舉重若輕的編排剪接和旁白的書寫。

蒙太奇可能不只是這個畫面跟下一個畫面之間所造成的張力,也是這個影像片段跟下個片段之間所造成的張力。這個片子就是具有這種張力,而只有在這種蒙太奇張力底下,觀眾才可以感受到一種新的東西。而這個新的東西,除了影片工作者可以為這新個東西作定位外,他也可以存而不論,交給觀眾自己去體會去詮釋,又或者在一個討論的場合中各抒己見。這裡我要特別強調的是,溫故是手段,知新才是重點。

更平等的交流和互動

大家可能都不太重視電視作為一個紀錄片傳播管道的重要性。電視是當代生活中最重要的傳播工具。雖然電視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是,我們看到有個統計數字,比方說,Discovery和國家地理頻道在亞洲最大的收視市場,除了日本之外就是臺灣,這也就代表了臺灣有一些觀眾是渴求新知的。我不知道在什麼樣的環境底下使得大家好像只要看Discovery跟國家地理頻道就滿足了。事實上,紀錄片除了放到影展的脈絡裡,還有電視這個脈絡可以發揮。

很多事情必須要跟大眾結合,但在結合的過程中,到底是去迎合它呢?還是去提升它?我在這個問題上其實掙扎過一陣子。紀錄片是一個社會金字塔頂端相對少數人會看的媒體,少到不能夠支撐紀錄片工作者能較長遠地去累積工作經驗,以及跟觀眾做交流和溝通的機會。因此我們應該要跨出這一步,去跟其它地區有一些互動和交流。這裡會牽涉到比較深沉的思考。

一個主體要能夠成立,他的前提並不是「我站起來」或是「我是主人」就變成一個主體,而是他必須要跟其它地區的人有互動,還必須要知道對方所看到的我們是什麼樣子,以及知道我們所看到的對方是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

例如我們看的《戰地攝影師》,這個片子在本地播映跟在西方播映,觀眾效果一定是不一樣的。最大的差別在於,對西方的觀眾而言,他們可能已非常熟悉這個攝影師是誰,他的作品在西方社會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可是我們對這些東西卻是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個過程裡面,我們透過觀看這樣的影片,透過對它背後的一些東西的認識,逐漸在建構我們自己跟社會,跟外在世界的關係。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懂得如何讓別人瞭解我們,我們也必須要懂得如何去瞭解其他人。所以紀錄片是一種與外在世界溝通的過程,主體必須透過與他者的辨證性交流才有可能建立。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我們其實要建立更廣泛的紀錄片題材,而且要更勇敢地跨出去,用自己的觀點去詮釋這些不同世界的文化、社會與歷史。而在這個過程裡面也必須要去瞭解,必須花更多力氣去處理那些地方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去拍它?這個過程就是在建立一個所謂的「主體意識」。

當然,拍出來的作品必須要接受檢驗,是不是有失偏頗?是不是有其它沒有看到的東西?事實上,紀錄片在國際網路裡面,便是有這樣的狀況。今天在場的我們都身在東方,而我們要進入這個領域是希望能取得一些發言的機會和位置。我簡單地說,就是去促進一些更平等的交流,更平等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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