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訪談黃庭輔導演(二)

接續深度訪談黃庭輔導演(一)

訪問/陳彥蓁、陳穎彥、楊靜賢(以下簡稱訪)、蔡崇隆(以下簡稱蔡)

訪:那之所以會用比較被動的方式,你覺得這樣拍到的東西對你來說是比較真實的嗎?

黃:拍到的東西喔,有時它只是不經意的,就是說它不是在你設想太多的一個範圍裡面所記錄到的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反而有時會覺得滿好玩的啦,然後你會覺得好像滿值得分享給別人看的,或是說你看了半天,這個部分是你唯一還記得的部分,要是你看過都忘記了那就算了,就當做你沒有拍那個部分。因為你一做都會做很多啊,拍了一大堆,看一遍之後,你覺得裡面有什麼東西把他選出來,然後缺少什麼畫面再回去找一找,接下來剪一剪看可不可以,不行的話再重新看一遍裡面到底有什麼,就是說拍完之後開始想你要表達什麼東西的時候,你會開始有個想法覺得要把它剪成什麼東西,結果剪一剪不一定適合,那就好吧重新再看一遍,看兩三遍大概就可以剪出一個東西來了。

訪:是因為你發現你要的東西可能是在比較不去干涉的狀況下拍到的,你才刻意不去干涉?

黃:第一個當然你跟拍攝對象在交往的時候,我覺得那個是比較自然的一個狀態,就是說剛開始去找他們聊天幹麼,其實那個都沒辦法拍,那個東西比較不是他們一般生活呈現的方式啦,因為跟他還不是那麼熟,或是說因為我的加入他跟我聊天,我會很沮喪,你幹麼一直要跟我聊天,你可不可以不要理我這樣。但是一般人他會跟你聊天嘛他會招待你啊,所以我會滿辛苦的,就是說基本上在這種環境裡面沒辦法拍,除非他們脫離這個環境去做某些事情,或是有某件事情發生,那拍起來的東西才會比較自然一點,比較可以用啦。

像我現在拍金門一個沙美鎮,沒有拍很久啦,拍了大概半年左右而已,現在還在跟他們熟悉當中,所以現在只能先拍一些空鏡頭啊、一些不是太重要的東西,拍一些他們去做某件事情,反而他做某件事情比較不會理你就可以拍,其他你也會慢慢發現說這邊還有什麼人物可以記錄,所以這種東西都要拍很久,等到哪一天他已經不認為說,你來的時候要招呼你、要跟你聊天了,那時候才能拍,不然你也不知道怎麼拍,難道你要叫他不要看鏡頭,當我不存在,你去做你的,那個東西變成不是他平時的樣子啊。因為我也沒有說一定要拍什麼東西,所以有時去的話可能什麼也沒拍到,或是覺得說連攝影機都不用拿出來,就繼續跟他聊天吃東西。

訪:可是在《台灣魔朵》、《廖瓊枝》那個時候的拍攝方式不是這樣?

黃:那個是有一個主題想去拍,尤其《廖瓊枝》剛開始拍的時候,你覺得說應該要拍什麼內容,就照著那個脈絡在拍,結果又拍得零零落落,最後就是請她交代了她的一輩子,後來又覺得說,其實她比較重要的是唱歌的部分,又把她唱歌的部分保留多一點,不然那個片子沒什麼價值,唯一有價值的是她唱的部分而已,這個導演沒什麼價值。那《台灣魔朵》當然也記錄了很多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說盡量呈現他們想表達的一個聲音,還有他們工作的一個狀態。

訪:這兩部片子裡面你跟他們是比較有互動的,你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導致你後來…

黃:這兩部片子當然跟他們比較認識,像《指月記》或是《黃屋手記》,基本上我跟他們不熟,跟他們沒有太多的交情。

訪:前兩部是因為想拍所以去認識,還是原本就認識?

黃:原先不認識啊,就是因為要拍這個題材,然後特別去認識他們。

訪:為什麼後來就不用這樣的方式?

黃:因為我覺得我在處理這種東西不是太專長,拍起來是滿失敗的,也許不適合我啦,所以就沒有再往這方面走,然後也覺得受到的限制比較多,變成說你要拍得比較具體、比較有深入到他們內心的那種東西。

訪:但那兩部應該也算有受到肯定吧,只是你自己不滿意?

黃:那是因為台灣太小了啦,你要是拿出去,應該也是不能看,那只是在台灣而已啦。後來因為我覺得那樣太辛苦了,覺得做起來很累,後來就用比較懶的方式去做比較簡單的東西。

訪:做起來很累是互動的負擔嗎?

黃:第一個就是說你還要去知道人家有的沒有的事情,其實那些事情也不是那麼重要啦,就是說對整個人類來講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情,雞毛蒜皮的,就是會覺得說去問人家那些東西有點愚蠢啦,會覺得自己很笨哪,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對不對?

訪:我們現在一直在問耶…

黃:不過你們是做資料不一樣啦,做資料當然就是最快的方式把它留下來,他所講的不管是真的還假的。就像我們常常在做口述歷史一樣,因為有些東西不可考,或是有些東西我們沒有跟他共同經歷過,只能聽他胡扯,雖然可能90%都假的,但是我們至少還可以留下說,喔他就是長得這副德行,那以後的人可以看一下。

訪:在《台灣魔朵》裡面你自己有入鏡。

黃:是希望它也有不同的一種呈現方式啦,本身它是記錄裡面的一部分。那比較刻意的就是說請模特兒拍一些他們自己的畫面,其實會呈現這個方式也是因為拍很久然後拍的素材又不是太多,因為都用16拍的,我沒有萬貫家財這樣一直拍,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會變成說,在有限的東西裡面看你可以講到什麼程度。

訪:你的片子被攝者都有看過嗎?有沒有你比較印象深刻的回應?

黃:其實我不大會去問他們感覺怎樣,我拍老師,我有送給她,但是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我也從來不會去問那些問題,然後這些模特兒,也有給她們看,我也沒有問他們這些問題。然後拍《0304》的時候,那些阿兵哥當然不會看過,但是我們在金門放映的時候,有一些其他的阿兵哥來看,因為那時候我們就在那個村子做露天放映,那因為怕人太少,所以請雜貨店老闆娘去call一些阿兵哥來看一下這樣,然後他們當然看了會覺得很好笑,就是說至少有看到他們的學長或是他們認識的人,會覺得好玩。然後《指月記》的話有在龍山寺旁邊,地藏王廟那邊放。

訪:應該很多被拍的人都有看到?

黃:也沒有說很多人啦,因為他們主要的活動地點在龍山寺嘛,那我們只是在旁邊放。然後我有買了一些包子啦,希望他們來看的時候可以吃包子,然後又有一個善心人士他煮了一鍋稀飯這樣,結果反而旁邊一些流動的妓女有過來,邊吃邊看邊笑覺得好好玩,其實他也不知道我在拍什麼,只是說他有看到他熟悉的人在裡面,然後他也有去找一些他認識的人來看。看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多啦,二三十個,基本上變成是放給神看啦,真正裡面的人不一定有看到,因為我們也不可能在龍山寺那邊放,我們也怕龍山寺看到覺得說把他們拍成這樣,因為他們比較喜歡的應該還是彩色的,他們也很討厭那些人哪,那些人佔據在龍山寺,覺得說有礙他們的觀瞻,也有辱台灣的形象,很多觀光客在那邊。所以SARS的時候他們就把椅子收掉了不讓他們坐在那邊,後來沒有那些椅子慢慢就沒辦法在那裡坐,剛開始是廟方因為常常看到很多人坐在地上很難看,就買了很多塑膠椅給他們坐。

那在拍《黃屋手記》的時候,基本上這些檳榔西施都沒看過,老闆沒看過老闆娘也沒看過,那這些檳榔西施也都走掉了,因為他們做沒多久都會走掉。那我也不好意思給他們看,我是覺得說我留下來的東西,並不是他們有意識地被我拍到,他們可能看了會很不爽,百分之百一定覺得不太恰當啦,就是說你把我這個形象、把我們談話的內容留下來,基本上我覺得對他們也不好啦,所以變成說我這個作品也不能太到處去放,就是在一些學校或是影展裡面有放。其實我很多作品也不適宜在電視上播,因為他們當模特兒的話,他們很多家人也不知道啊,最近一個模特兒她弟弟結婚叫我去幫忙錄影,她說你來的時候不要跟我媽講我以前當模特兒,我說我當然不會去提這件事情,也許就留做以後大家美麗的回憶這樣。然後那些檳榔西施,有緣再看到這樣,目前應該還不適宜給他們看吧,不過那個檳榔攤現在要出讓,已經要結束營業了。

訪:你是如何看待自己、攝影機、被攝者還有作品之間的關係?

黃:其實有一些作品我拍攝的方式不太一樣啦,像《台灣魔朵》的話,基本上攝影機是要透過他們那個畫廊、畫會,還有模特兒都要同意,我們才能去拍,你才有可能存在在那個環境裡面,那我們當然是以不太干擾他們的方式去做紀錄,盡量不要太明顯,從角落、旁邊這樣去拍,那我覺得攝影機的角色有點變成只是一個純記錄的,就是說它像監視器一樣把這一段活動記錄下來,它沒有太機動、太主觀的角度去談這些問題,就是在旁觀者的角度。

然後在拍金門《0304》的時候,基本上因為那些阿兵哥也是不大願意讓我們拍啦,他們在那邊吃麵哪、做一些摸魚的行為的話他也不希望我們拍,所以我們剛開始也都是用偷拍的方式,可是拍出來的效果都很不好,太遠了而且也只能固定某一個角度,所以拍了很多次之後,越來越大膽,就把機器擺在外面、擺在後面、擺在他們前面、擺在旁邊,慢慢就不管你了就擺著,反正你知道我在拍。他們基本上在那個空間裡面也是會恍神,也不會太過清醒,他們都一直在看電視啊,吃泡麵、吃炒飯這樣,有時我覺得說這個東西會不會影響那個人,其實有時我們想太多了,也許人家根本就不care,他假如說知道你在拍就不會坐在你前面,他就換位置換到旁邊去啊,所以也還不至於到暴力邊緣啦,他要是真的不讓你拍,就把你的攝影機打掉或是叫你不要拍,他們也沒有這樣跟你講,所以基本上還好。

然後《指月記》我是用DVCAM拍的,它本身攝影機不是太大,所以我去龍山寺就會帶著攝影機,就跟這些被拍攝者坐在一起,那我也沒有亂動所以他們也不知道我在拍,我坐在他對面他也不知道我在拍。基本上它也不是偷窺啦,它是明目張膽地偷窺,應該怎麼形容,這種東西很難去界定,它應該是走在影像暴力邊緣的一種拍攝方式,當然你沒有經過他同意啦,也不可能經過他同意,因為你經過他同意之後基本上這個事實就改變了,他跟你的關係也改變了,所以有時我去龍山寺我也不想跟他們聊天,他一聊就聊得沒完我也沒辦法拍,基本上最好不認識,我就坐在不認識的人旁邊,這當然是一種拍攝方式啦。

那拍《黃屋手記》的時候,我攝影機是擺在檳榔攤裡面,我是用兩台攝影機,一台專門拍買檳榔的人,一台是拍檳榔西施,然後攝影機也一直在移動。第一個當然是老闆同意我拍,我也是沒有經過這些檳榔西施的同意,我從來不去問她願不願意讓我拍,因為問的話她一定說不要,但我是透過老闆,所以她們也不會提出這種疑問說我為什麼要拍,那剛開始老闆當然覺得說,我要做這個紀錄對他們來講也許有幫助或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訪:你有問過很多家才找到同意的嗎?

黃:我們要拍這個東西的話,當然也有透過一些朋友的介紹,看哪一家願意讓我拍,那剛開始拍一家檳榔攤,結果拍ㄧ次它就改裝了,變成ㄧ般的檳榔攤,然後又去問別家,拍沒幾次那個小姐跑到另外ㄧ家去了,我又跑到另外ㄧ家去拍了幾次,那老闆本來說OK啊讓你們拍沒關係,然後被我們拍的那個小姐也是願意啊,她剛開始還很高興說,對面那個檳榔攤她也認識,可以介紹我去那裡拍,結果有一次別的合夥人在,就說我們這個不太方便讓你拍,基本上他們都是有點兄弟的樣子,只好算了就不要拍,再去問另外一家,那這個老闆願意讓我拍,我就拍比較久。

當然我覺得說第一個他們空間沒那麼大啦,我也不可能在裡面,會很奇怪,第二個買檳榔的人也會覺得很奇怪,怎麼有一個人在那邊,也會影響他們的生意,所以基本上我沒有在他們的攤位裡面,我在後面,然後攝影機就這樣擺著一直錄就對了,該換帶子的時候趕快去換一下帶子,所以我基本上跟他們也不熟。

訪:那這樣會被質疑嗎?倫理的問題。

黃:當然是會啦,基本上這種拍攝倫理,怎麼說咧,其實倫理這種東西它本身不是固定的,它是在某些狀態裡面它會一直在移動,然後人在藝術創作當中其實也是一直在挑戰跟質疑這個道德問題,世界上很多其他的藝術作品,不管是文學作品、詩歌,基本上它挑戰的就是人的道德,這個道德當然是統治者要方便管理所訂下來的規範啦,人從一個原始社會裡面,為什麼會慢慢產生道德這個東西,它就是要便於統治,便於你這個族群活下來,它希望有一些規範,希望大家遵守,你要是道德比較不嚴格的地方,當然會發生很多問題,男女之間的問題,或是人與人之間的問題。那你要方便統治,也方便大家活下來的話,當然要訂很多道德規範。

但藝術本身是超越道德之外,當然它要質疑的對象是這個東西,就是說道德本身是人慢慢塑造下來的一個文化,你想創造新的文化,第一個要先質疑原有的這個東西,它是不是一定要這樣,或是說它可以慢慢跨越那個界線,其實你看很多藝術也是這樣,一直跨越下來,到現在變成沒關係了,它無形當中就跨過來了。以前在電影院裡面不能露三點,或是說不能有什麼劇情,基本上它是偽道德啦,一定的,它是違反善良風俗沒錯啊,但是有一個藝術的帽子扣上去的話,那就好吧,剛開始的時候這種片子只有專業人士可以看,慢慢只要相關科系的人也可以看,慢慢只要18歲就可以看。其實,它是不是有立即的危害?其實並不是,這些事情本來它是存在的,只是人不願意去面對,或是不願意去思考說,在不同的時空裏面它是不是可以允許存在?

所以我覺得攝影的倫理,或是說被拍攝者跟拍攝者之間的倫理,就是說,從有紀錄片以來本身就沒有倫理了啦,在開始做這個東西的時候,攝影機本身就是ㄧ個強者所擁有的武器,不管是政府在做紀錄,或是說一些擁有這個資源的人在做紀錄,在掌控這個武器,其實基本上他沒有在思考道德的東西,他是在思考統治這個東西,我拍這個東西給我的人民看,可以方便傳輸我的想法,讓他們信這一套。那只是說現在掌握這個武器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眾,變成現在是大家互相你拍我我拍你,拍到大家已經生活在這個錄像的影像底下,到處都有監視器啊,對不對?走出去數一數可能有二三十支才到你家。

所以基本上現在這個社會,隱私這個東西已經被商業化了,隱私也變成是一個商業賣點,現在可以販賣隱私,就是人的隱私已經變成好像電視裡面演出的那個東西,那人存在唯一私密的東西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基本上很難了啦。人會變成說他已經沒有固定的面向,你也很難了解到底他這個人是怎樣子,所以現在反而你去做一些紀錄的時候,人家不會有太大的抗議或是反對,因為他覺得說這個不是我,我不是這樣,反而你去拍一些比較老一輩的人,他會比較在乎這個,說我長得不好看你不要來拍我,做這個動作不好看你不要來拍,反而一些年輕人就比較不在意這個東西,老一輩的人比較會在意他在別人的前面是展現什麼形象,反而是形象問題,而不是道德問題。

訪:然後想請問一下拍片的取材,像《台灣魔朵》是有關人身體的處境,然後《指月記》是有關時間的流逝,為什麼這些會是你關注的?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其他什麼?

黃:其實我會比較關注的就是人在某些狀態底下生活的一個樣貌,在一個傳統的紀錄片裡面它比較不會去做這方面的紀錄,就是說很少紀錄片要拍一個人在某些時空裡面的狀態,那我會比較喜歡拍這個東西是因為,從小我比較喜歡看人家做事情啦,不管他在做什麼,挖水溝啦、做廁所啦、蓋房子啦,或是人家在出操啦,我都會在旁邊看,我會覺得這個東西很有趣。其實台灣現在勞動的人比較少了,反而你到一些落後地區去看人家在勞動,你會覺得,哇這個東西很好、很有生命力那種感覺。當然現在台灣的一種存在狀態又跟以前的人不一樣,比較靜態ㄧ點,這種狀態它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啦,就是說本身我們是被限制在某些範圍裡面,你對這個地方很熟悉,然後你在這個空間裡面、在某些時間你會做出某些行為,你會覺得好像人是宿命被安排這樣,就像不管他是做什麼行業,他一定要這樣做,這是一種約定,還是一種他自己願意這樣做的一件事情?

這件事就值得探討啦,就是說人為什麼會願意這樣做,其實動物比較少願意做這些事情,人比較願意做這些事情,也許這個跟人的教育有關係,動物大部分都是用自然的本能,肚子餓了要去找東西、吃飽了就休息,但人就是自己去規範某些行為,然後每天這樣做,可以一做就4050年然後退休,開始想說我現在沒有工作,我要怎麼過我的生活。這個東西值得去觀察、值得去記錄,也可以呈現人的一種無奈,就是說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我選擇這個東西,也沒有一直換,或是說他現在選擇就這樣每天跟人家聊天、看電視,或是說他是不得已的,他被限制在這個地方。像我現在拍金門,比較有興趣的是說,因為金門基本上找工作很不好找,很多年輕人或是有辦法的人,早就到台灣、到其他地方去找工作了,那是哪些人會留在金門?我對這個有興趣,就是說會留在金門、固守在這邊的是哪些人?這個東西是滿可以反映目前金門的現狀。

訪:《台灣魔朵》它反而是想要去突破那種狀態嗎?

黃:當然他們有一些弔詭的地方就是說,她希望尋求自己身體的自由,但是反而被限制在某一個範圍裏面,她以最不自由的方式來尋找她自己心靈的自由,那我覺得這個是滿好玩的。

訪:你在這裡面還是有焦慮?

黃:焦慮當然是對自己身體的焦慮啦,就是說人越來越老化了,你會覺得說你目前的一種狀態、然後再面臨到以後的狀態是怎樣子,我在拍《台灣魔朵》比較焦慮的反而是說,要是發生意外我就完成不了這個片子,因為我說我要拍5年。

訪:一開始就設定要拍5年?

黃:對呀。然後我拍《指月記》的時候是覺得說,自己已經邁入中年了這樣,我對時間的一個焦慮就是說,那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先生老太太比較多,他們在度過人生最後這個階段的時候,是怎麼看待他自己的生命?我會覺得說這樣的生活有沒有意義、這樣在度時間有沒有意義?那我拍金門那些阿兵哥也是覺得說,他們就是在度時間,希望這段當兵的日子趕快過,他好像只能這樣,就是利用一個他摸魚的時間或是他放假的時間到這個地方來,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面,難道在部隊裡不能做這些事情嗎?可以呀!這個雜貨店本身的條件也不是很好,那麼簡陋,只有撞球檯、電視,也沒有其他的娛樂,那空間也很小啊,難道在這邊就會比較自由嗎?你在部隊裡面那麼大的地方就比較不自由?這個東西有它的一個辯證性啦,就是說反而這些居民跟阿兵哥關心的事情是不一樣的,居民關心的是說我如何在這個地方生活下來,阿兵哥是希望可以打發時間,時間到了我就要走了,那我怎麼去過這段時間。

訪:那是有呼應到你自己的狀態嗎?

黃:主要是呼應我自己對時間的焦慮,因為也會覺得說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走下坡,不是某些時間的那個樣子,所以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就是說大家是怎麼在過日子?因為其實人的一輩子可能70歲、80歲、90歲,但是人怎麼在看同樣這些日子?

訪:拍了這些,有沒有解決或是比較和緩?

黃:沒有啊,人還是每ㄧ天要面臨死亡。這個東西當然只是…就是說在創作的過程當中,你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被限制啦,你要固定去那邊拍,坐飛機、坐車子,然後在這邊可能三天四天,你一定要去拍,你不能來了又沒拍,然後你去拍的時候又不能拍太長,可能拍兩三個小時,然後就走了。這個東西其實也跟他們差不了多少,就是說我很具體地被限制,因為自己的一個欲望,然後規定自己每個月或是每個禮拜都要去看看大家,他們的生活也是這樣子,你也是這樣子,他的生活很無聊,你也很無聊,然後這種生活你會覺得說,這個有什麼好拍?你也會常常思考說這個東西有什麼好拍的嘛!就像我現在拍的,有一些對象是金門沙美地區的一個西樂隊,他們常常去幫人家吹奏的不是結婚就是喪事,不然就是廟裡面做醮,你也會覺得這麼無聊的事有什麼好拍的,但是我會想說,到底它這個有什麼好拍?我可以拍到什麼東西?因為我以前拍過很多結婚,所以我會覺得結婚這個東西有什麼好拍,能夠做為紀錄片嗎?那我會覺得,我還可以有什麼突破啊?我在拍這種東西,拍他們很一般的生活而已,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很正常啊,也不像一些題材真的是有很大的焦點在那邊哪,完全沒有焦點,我現在也在思考

訪:你有說過題材的選擇在於特殊性,那是之前的想法嗎?

黃:是啊,就是說我看到這個東西,我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值得去記錄。以前拍模特兒,沒有人拍,而且題材對台灣來講也滿聳動的,那去拍這個,應該會引起滿多人注意的,應該滿適合拍的一個題材。然後,拍其它東西是覺得說,那個地方給你有特別的感覺,因為在找題材的時候有去看龍山寺看一下,覺得說居然有這麼多人那麼無聊坐在那邊,覺得這種時空很特別,就想做這個紀錄,拍大家這樣很無聊的樣子。那拍檳榔攤當然是覺得,這個是台灣比較特殊的一個狀態,而且它的範圍很小,就是說它只是在檳榔攤一個這麼小的東西裡面,我可以拍到什麼東西。

訪:你覺得作品需要經過討論才算完成,那你會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期望嗎?比如說有預定的觀眾群,然後想要跟他們做對話之類的?

黃:也沒有耶,只是說作品這種東西基本上,它要是沒有人看的話它也不叫作品,它只是一個你自己做一做放在家裡、只有你知道的一個東西,不可能成為一個作品,基本上它一定要有別人看過,有別人感受到你要傳達的東西,或是說他有被你激發到,這個東西才可以產生意義。

訪:像《指月記》,你有主動做DM、請朋友論述啊,可不可以談一下那個經驗?

黃:我會請人家寫是因為台灣有在討論紀錄片的人很少啦,或是說一般人也不知道怎麼討論,真正的那些學者也沒有在研究台灣的紀錄片,真的很少,我就覺得說透過ㄧ些朋友或認識的人,他想寫一些可以跟觀眾有一些溝通,就是說他看到這個面向,那其他的人也許也可以稍微了解,這只是好玩,就是說讓我們的作品有一個多方面的解讀,它不是單向的,那這只是提供觀眾另外一個參考,是滿有趣的,然後不要把一個作品看得太單一,它就是要告訴你某一件事情,對不對,他不一定只有這件事情啊,也許有別的好玩的東西,那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不一定要跟他們一樣,我只是提供一些人的一些想法。

訪:你後來的片子就沒有再主動這樣做?

黃:因為我覺得做起來很辛苦,你要自己找地方,又要自己放電影,放完又要自己收攤,然後又免費給人家看,我覺得這個太辛苦了,後來我就覺得說,有看到就有看到、沒看到就算了,也不要太努力,因為會浪費你很多時間啦,你拍完還要浪費一年在做這件事情,我2002年拍完,2003年都在做這件事情,不是在巡迴展就是參加一些影展活動,然後2004年才開始又拍新的東西,拍到2005年,2006年才剪接完成,拍了一年多。

訪:你是怎麼決定一部作品從開始記錄到完成的時間?像《台灣魔朵》你一開始就想說要拍5年。

黃:因為我覺得這種題材拍太短應該也拍不到什麼東西,會給人家壓力也給自己壓力啦,就是說你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變成它的時間性很短,可以呈現的東西可能不是那麼豐富,可能只是短短的模特兒跟畫家之間的關係,那希望長一點也許中間有一些事情可以記錄,或者他們一些想法的改變哪,只是我沒有做得很成功啦,因為有時我會覺得,又要去問人家那些問題,實在是很愚蠢,所以有時就懶得去問那些東西。那其它比較單一比較簡單的東西的話,就是說你到這個地方去拍,拍到一個程度,第一個你自己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好拍了,大概拍夠了,第二個就是說你的拍攝對象覺得你很煩了,不要再來了,那你就大概知道,因為你也會感受到人家跟你的關係啦,所以你也會覺得說大概拍得差不多了,雖然我們都沒有看之前拍到什麼東西,大部分都拍完才開始看,但是你會覺得說,第一個你自己覺得很累了不要再拍了,第二個好像人家也不太友善了所以不要拍了,該收攤了。

訪:那如果人家覺得你煩,可是你有些東西還沒拍到?

黃:不會啦,不會後悔說什麼東西沒拍到,因為那個東西不一定重要,你在拍的時候覺得它很重要,也許你剪接的時候根本那是狗屎,當初為什麼要拍那個。有時你會覺得剛剛什麼東西沒拍到,很後悔,其實做ㄧ段時間之後你會覺得,難道那個真的那麼重要嗎?因為也許只是你的成見,你覺得說一定要有那個東西,可是沒有難道就不行嗎?所以我現在也不大後悔說什麼東西沒拍到、我當時應該怎麼拍,比較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反正拍到什麼就算什麼。

訪:聲音在你作品裡面的角色是?

黃:因為我是念廣播電視,那基本上我自己講的國語不標準、聲音又不是很好聽,所以我當時對聲音比較沒有興趣,練習拍東西的時候基本上還是以影像為主,那也聽一些前輩說,這個電影本身就是以畫面來說故事的,你不要靠聲音來說故事,所以對我也有一定的影響,覺得說第一個要思考的應該是畫面,如何用畫面來呈現某些情境,或是你想要表達的東西。後來會覺得,其實聲音是很重要的,它可以輔助你畫面沒辦法傳達的部分,它可以把這個情境,或是你想傳達的那個效果,更具體地呈現出來,或者它可以把一個時間感更好地呈現。人家有時會覺得說好像你的電影裡面聲音做得還不錯,我說其實我是很不重視聲音的,我希望它最好沒有聲音,但是其實聲音也是對我的東西幫助很大,像《黃屋手記》,人家看到第一個都覺得裡面的配樂很好,那其實我覺得它的音樂可以越不突出越好,結果反而這麼突出,奇怪,所以聲音對我的東西來講應該也算是很重要啦,它是一個塑造我想傳達的那個情境,讓它更具體。

訪:那《指月記》跟《0304》的聲音?

黃:其實《指月記》本身就是說,因為在龍山寺那個環境裡面很吵,然後待在那邊的人他本身不覺得吵,不管是那些歐巴桑或是那些歐吉桑,他們在那邊可以待那麼久,然後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我常常看他們是眼神無神這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所以我會覺得說,龍山寺這麼吵,居然大家都不覺得吵,所以我當時拍的時候就覺得說我要用噪音來塑造這個情境,讓看的人也體會一下龍山寺是多麼的吵,所以就用噪音音樂來傳達這種,聲音跟畫面不搭的那種感覺,或是很疏離的那種感覺,那真的很多人看了會覺得受不了,實在太吵了,從頭到尾都是噪音,所以這個效果是有達到,但是它不一定是很好啦。

然後,《0304》是同一個人做的,因為我是先拍《0304》,當時就想說用一些比較實驗性的東西來講這個,因為它規定的時間其實滿短的,在20分鐘以內,要講一樣東西,假如說用一般性的東西來講的話,會講不清楚,那我就呈現一個我當時對這個雜貨店的一個感覺,希望是用聲音跟畫面來處理這個感覺的東西。所以是同樣那個人做的,我有請他去金門看看,結果他也是這樣晃一下而已,有一天他跟人家喝酒,還要我開車去把他載回來,基本上我是跟他講說,我要傳達的就是像你這樣,因為他本身是那種很靜的人,可以很無聊一直坐在那邊,所以他應該可以傳達這種感覺。那剛好這兩個題材還滿類似的,因為當初在拍這個短片的時候就想說,好像這個形式還可以再玩一次,所以就再拍一個比較長一點的,就拍了一個龍山寺這個東西,只是再把它做得更多一點。

訪:你是怎麼決定用黑白或彩色?

黃:黑白跟彩色,第一個當然是說,因為常常我們在拍的那個環境裡面,顏色太多了,就是說它很複雜,看起來好像很不單純,你很難一看就知道說,這個東西裡面的主題是什麼,因為顏色太多太複雜了,那假如你要用一個比較實驗性的東西的話,這個畫面其實它在一個單色裡面,它傳達的東西會比較單純,比較不會太超過。假如說是彩色然後聲音又那麼複雜,那這兩個東西都太複雜了,沒辦法去襯托一個單純一點的東西,所以我希望用黑白來呈現一個比較單純的,也比較可以消除一些台灣醜陋的景致,它可以比較單一一點,然後也比較疏離一點,就是說讓看的人比較有想像空間,干擾不要那麼多。

訪:消除醜陋的景致?

黃:對啊,因為台灣真的是,你隨便取景都太複雜了,它整個背景啊顏色太多了,然後東西很雜很雜,我都會盡量去拍比較單純一點、不要那麼複雜的東西,因為那很容易就連不起來,尤其是像我這種剪接方式,會連不起來,就是說,剪接的時候不一定是同一天拍的,所以第一個光會不連、顏色會不連,那種情境也不連,那當你把這個東西抽掉之後,它比較容易剪接,就是它變成是很單一的一個形象在那邊了,以我們這種剪接方式就會比較方便一點,你可以把不同天拍的東西組合在一起。

訪:FilmDV

黃:影片我覺得說,主要是為了保存的觀念啦,就是它本身可以保存比較久。我沒有特別一定要用影片,只是說因為你拍這個東西,你覺得值得保存下來,那就把它弄成影片,像我現在拍也大部分都用數位在拍,最後再把它轉成影片,用影片保留起來。那剛開始是用16拍啦,用16拍了3部。

訪:所以直接用影片拍跟用DV,就是你前面說的,可能會思考比較多,還有其他的部分嗎?

黃:比較省錢啊。你用影片拍,它很多東西拍不到,就是說它沒辦法一直記錄記錄記錄。

訪:你覺得短片跟長片的製作有什麼不一樣?

黃:短片本身是比較困難的一個東西啦,它要在一些時間裡面去講一個東西,基本上它挑戰很大,然後,好的短片其實也不多。那長片本身,其實也不一定是長片啦,只是你變成說不要讓自己有這個限制,你愛拍多長就多長,你覺得你幾分鐘可以把這個東西講清楚就講清楚,其實你也沒有去設定說它一定要多長,沒有這個思考啦。長片短片這個是商業行為的人才會思考,就是說我一天要放幾場,你一場最好在90分鐘左右,我戲院比較不會虧本,你太短的話觀眾會抱怨、要退票,你還要搭配其他的片子,太長的話老闆又不划算,那只是一種商業機制的要求,它絕對不是一種創作的要求,創作它一定是說,我這個題材需要多長就多長,比較沒有去思考我一定要拍多長。

訪:或者是成本上面?

黃:當然你剛開始會考慮到成本的東西,就是說你先拍一個短片做練習,不要花那麼多錢。真正創作短片的人他就不是這樣思考了,它不會去思考說我拍短片因為比較省,其實也不一定。或者說像《流離島影》,是公共電視他給你這些錢、給你這些時間,你在什麼時候就要交件了,你也不可能拍太長啊。然後從開始拍的時候到結束大概半年而已,你也不能拖過這個時間,在這半年裡面,再厲害的人也拍不出什麼東西來啦。

訪:《大台中紀事》呢?

黃:《大台中紀事》當然是因為,第一個我對台中不熟,然後也沒有找到什麼好對象。像那個金門,我是對金門熟,然後我以前幫董振良在拍《單打雙不打》的時候,他們就在那個村子裡面拍,那時候我就有看到這家雜貨店,就覺得這個雜貨店還滿好玩的,很有特色,想說以後可以在這邊拍,所以他們那時候有這個案子,我說那我要拍這個,很單純地就是記錄這個雜貨店,因為現在金門雜貨店也很少很少,幾乎都快沒了,現在阿兵哥越來越少,雜貨店也活不下去了。

訪:那個拍攝方式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嗎?

黃:對對對,一開始要拍的時候就想好要這樣做,這樣會比較省時間啦、省錢啦,沒辦法像現在這樣,什麼都還沒想就開始拍,短片一般都要先想好啦,不然就很難做,你會拍了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

訪:在你的拍攝過程裡面,你大部分是自己進行還是會有團隊?

黃:以前剛開始拍都找人家幫忙啦,就很多學弟妹、朋友幫忙啊,以前那個工作人員會一堆,因為又拍得這麼久,然後都是親朋好友這樣幫忙,所以工作人員就很多。到後來慢慢變成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拍,或是我跟我太太兩個人拍,就人數也越來越少,現在模式大概都是這樣,大部分是剪接的時候,就是說你剪出一個版本了,然後再請朋友看一下,他覺得這個剪得好不好,哪裡要不要改,變成說用這種方式這樣,一直剪一直改一直剪一直改,然後差不多了再請人家做一下音樂,再把它搭上去。目前是這個方式啦,那以後年紀大了拍不動的時候,你假如說有機會拍的話,可能就要請人家拍,因為你老花眼了根本就看不清楚,你要是攝影機什麼都拿不穩你也沒辦法拍,所以拍東西還是有一定的限制啦,你耳不聰目不明的時候就不要拍了。






--
待續

張貼留言

較新的 較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