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小組專題】歷史是什麼顏色?(上)


歷史是什麼顏色?(上)
回顧 201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如果紀錄有顏色:綠色小組30週年】與【時光台灣1980s:電視新聞】

綠色小組成員王智章(麻子)於鹿港反杜邦現場/圖片 TIDF 提供,攝影蔡明德

影展的排片邏輯,除了彰顯綠色小組戮力「呈現黨國媒體外之真相」此一最為人知的歷史定位外,還且透過影片的播映與編排,輔佐呈現或甚至開創了另一種敘事可能與美學想像。



文/童詠瑋

前言

「這就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是⋯⋯」,這兩種闡述式的開頭大概是綠色小組影片旁白所最常使用的了。當觀者習慣了如此的解釋與引導後,也常因而輕忽這樣發話背後的不易:有憑有據是必須建立在紀錄者當下的在場與事後的論證,二者兼顧,影像方得以真正說話。尤其若將影像敘事放回當年的語境,在威權統治下,能夠說話以及說了什麼話的確成了綠色小組今日最為人稱頌的重要成就。但在三十年後的今日,事過境遷,抗爭卻沒有因為政權的更迭而宣告結束,我們甚至還於當年惡性關廠的新光集團所經營的新光影城參與影展。如何讓影像說話,以及讓影像如何說話,或許更是綠色小組的紀錄可以提供我們後輩學習與反思的。


而甫結束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今年策劃了【如果紀錄有顏色:綠色小組30週年】專題單元,即賦予我們回望這些珍貴光影的一個途徑。回顧本次規模龐大、主題包山包海的影展播映,本文將首先就影展的策劃、排片與展映方式進行討論,接著再綜觀談論本次綠色小組 21 部片之特點,且嘗試更細緻的分析綠色小組於個別影片中展現的美學與政治等議題,拋磚引玉,期待或許能對綠色小組既有的歷史定位,乃至整個台灣紀錄片圖譜,進行再思考。


影展中利用偽裝的科學:我們如何觀看

若說法國電影資料館(Cinémathèque Française)創辦人亨利朗瓦(Henri Langlois)自 1935 年與友人成立「電影圈」(Cercle du Cinéma)電影俱樂部開始(註1),即以他獨特的排片方式造福了一代法國電影人,本屆紀錄片影展在這兩個單元的編排背後,也蘊含了「整套利用偽裝的科學」(註2),正如朗瓦認為好的排片所應該具備的。其中最受大家討論與讚賞的,莫過於將相關的綠色小組影像與對應事件的華視新聞片段置放於同一場映演聯播,可見策展單位對歷史與資料影像如何得以被重讀的用心。透過官方與民間敘事差異的對照,觀眾更能直截了當的理解綠色小組從「桃園機場事件」起就一戰成名的運動成就,如成員李三沖所言,「把攝影機當成社會運動的工具」(註3),衝出國家的言論封鎖,對抗威權,認識遮蔽,使歷史得以「敞開」和「豁亮」。
(註4)



《520 事件》/圖片 TIDF 提供

《520 事件》的開頭,我們就聽到綠色小組的旁白邀請觀眾看完接下來的影片後,自行「做一下比較,再來判斷」,判斷政府利用電視新聞台所進行的掩蓋,「到底是事實,還是國民黨的一面之詞。」除了揭露了華視新聞沒有說的重要脈絡(農民合法申請遊行抗議卻遭警方阻撓),並清楚地道出農民的四大訴求,片末更是表現出與官方媒體最為直接的一次對質,一一就新聞台的指控進行反駁(比如質疑農民預先準備武器,以及非農民之陰謀份子介入等)。而這些來自官方的指控在影展的安排下,觀眾恰恰從前一段四支華視新聞短片中就已先聽聞見識。




「這個畫面就是最好的證明。」當然,空口說白話可能淪為官方與民間詮釋的各說各話,但綠色小組所拍攝到的影像,更為「打臉」的正當性提供了背書的證據。《520 事件》中,當綠色小組道出上述這句旁白時,影像證明了群眾並非如新聞所言丟擲所謂的汽油彈;而在《新新聞》記者真正被打傷的畫面出現時,我們甚至聽到綠色小組提醒著畫面有些暗,要仔細觀看。後者對比起前段華視新聞中不斷強調民眾打傷記者,空說縫了多少針卻不見畫面佐證,並置雖不必然達到互相否定的效果,卻開啟了觀者質疑與批判的可能。

剛好影展今年另外策劃了「『我』的行動:民間記憶計畫」單元,紀錄者從不同層次與方法上,扮演正統敘事或國家記憶書寫的系統雜聲,兩相參照更饒富趣味,在各自所處的地域與時代,皆見影像對抗的嘗試及成果。這部分已見許多文章更精闢且深入的論及,在此就不多贅述。筆者在此更想點出的是,影展的排片邏輯除了彰顯這層綠色小組最為人知的歷史定位外,還且透過影片的播映與編排,輔佐呈現或甚至開創了何種敘事可能與美學想像。



圖片 TIDF 提供


比如,在《時光台灣#8》(註5。編按:包含《新光紡織勞資糾紛》《新光紡織廠員工抗議》)與《勞動者戰歌(新光紡織關廠工人抗爭)》這一對影像中,我們看到這次華視新聞竟說的比綠色小組來得多。正因為觀者透過前者認識了大致的事件交代,反倒得於觀賞後者時,對比檢驗而更能體會綠色小組此次在敘事上省略與留白的美妙。無聲或許更勝有聲,當紀錄著重在抗爭日常而非政治訴求或運動衝突時,整場抗爭的脈絡卻仍清楚的為觀眾所認識。華視指責新光紡織工人抗爭吵鬧影響他人上班,綠色小組的影像也同樣與其進行了對話。雖不必然是尖銳的高聲反擊,卻透過目光的轉移,憑藉紡織工人自身原有的力量,溫柔且堅定的持續歌唱。故實際上到底是誰說了更多?這樣一次有別於傳統工運紀錄片的風格嘗試,在影展的安排之下,更能刺激觀者重探《勞動者戰歌(新光紡織關廠工人抗爭)》的成就(註6),且思考政治紀錄片在看似去政治化的同時,所可能撐出的新場域邊界。




而從本次放映中三個環保運動所對應的新聞報導(編按:三個環保運動為反五輕、反杜邦、反李長榮化工污染),我們還可以讀出政府對於不同類型之議題,所採取的不同收編策略:比如對於此類抗爭的報導相對中性(甚至賦予反五輕「環保運動新紀元」的封號),多聚焦於政府與在地居民溝通之隔閡,正面表現執政的反省態度(「不管是政府和民間從中得到的教訓和經驗都彌足珍貴」、「相信會有圓滿的結論」)。雖看似嘗試從經濟成長與環境保護之間尋求華視記者提及的「平衡點」,誠懇努力再努力,我們卻也得以從《時光台灣#5》(編按:《杜邦公司在鹿港設廠糾紛》)與《鹿港反杜邦運動》的對照中,看見問題從來就不是居民的不了解與不認識,造成官員(於回應反五輕抗爭時)口中的「單戀」,反杜邦影像中不論是學者或居民的論述,都直接揭開與挑戰了政府背後經濟發展至上的邏輯,甚至帶入世界體系層次進行鬥爭,反擊新聞片段中頭頭是道的西方白人男性。片尾鹿港居民歡天喜地的還願酬神,更是某程度上展演了民俗、迷信、甚至瘋癲的在地,如何成功對抗華視新聞中科技、理性、文明的美帝跨國企業。


《鹿港反杜邦運動》還願酬神/圖片 TIDF 提供

如「高級訂製服」般的排片策略

但朗瓦口中「高級訂製服」般的排片,在影展手中顯然不只如此,更可貴的是在不著痕跡的縫線中,使影像間有連結得以被建立(註7)。比如《中華民國,還我土地》《自由返鄉運動》這一組播映中,兩個訴求相近,甚至於現實中相接合的運動,得到了更為立體厚實的論證。我們在第一支影片中看到的外省人,是作為加害者共犯的警察,操練著外省口音與來抗議的原住民族爭執;但到了第二支影片,外省人卻成了工具化的投票部隊,成了大時代下流離的犧牲者,且與回不了部落的原住民族在運動中共同發聲。這樣的落差透過影展的排片得到凸顯,且反映出超越族群的階級思考,進而投射台灣社會複雜糾葛的族群議題。而本來稍嫌侷限於「家」之感性訴求的運動路線與記錄風格,也得以在此看似合情合理的並置中,擴延至邊緣群體被排除的討論,走出自我族類的困境,嘗試看見並團結同為受壓迫者的他者。



朗瓦追求排片所能帶來的「美妙驚喜」(註8),除了連結建立,在《去年九月(林正杰街頭狂飆)》+《時光台灣#1》(編按:《中正機場事件》《中正機場續聞》)+《1130桃園機場事件》這組播映中,更見策展單位如何透過排列組合重新結構影片,彰顯甚至加乘影像的藝術與美學成就。首先,較晚發表的林正杰率眾抗議事件(與之後的入獄)於本放映中被置放於開頭,作為一個再完美不過的序場。觀眾很快的透過林正杰的「街頭狂飆」,先認識到當時的政局發展,並從林正杰、楊祖珺的口中,明瞭許信良仍流亡在外,以及其對於本抗議乃至當時黨外運動所扮演的精神號召;接著是華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到有些詞窮的為桃園機場抗議民眾冠上各種「份子」的封號,觀眾預先(從官方角度)了解了整個事件的梗概,並且知曉了結局;經過連續兩個鋪陳後,迎來的才是本片最長的一組影像,說是本放映的豬肚也好,說是三幕劇的第二幕也罷,即綠色小組於桃園機場事件的整天紀錄。
《1130桃園機場事件》警民對峙現場/圖片 TIDF 提供


最後,影展更天才的以隔天的華視新聞報導作為一個反高潮收尾,國家用新聞媒體狠狠的打了運動一巴掌,宣告孰勝孰敗:你們輸了,而且你們永遠不可能會贏。抗爭未果,威權不動如山,許信良終究沒有回國,社會回歸正常運作;貫穿「全片」的,除了是楊祖珺的歌聲,「主角」許信良更仿若「美國舅舅」,仿若「飛行員之妻」,仿若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春光乍洩》(Blow-up,1966)中那不曾真正露面的兇手,90 分鐘下來,觀眾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見他的「缺席」是如何牽動著本片的所有事件,形成一個不在場的在場。影展在此野心勃勃為影片賦予了更為宏大的架構,甚至可以說是重新創造了一部新的「電影」,絕對是本屆最為成功且值得大加書寫的一次編排。

(註9)


於是乎,這樣的單元策劃,不再只是讓觀眾縱向的一覽綠色小組身為紀錄者在創作系譜上之脈絡與演進,以及身為運動戰鬥者與傳播者數年來所處理的各式議題,進而得對 80 年代末之政治經濟局勢等進行更廣泛的認識與分析。更重要的是影展還提供了橫向切面,讓觀者對於每一個事件有更豐富立體的理解可能,而非讓另一個影像與敘事權威壟斷個體對歷史識讀的空間;或許,某程度上也藉此回應與證明了影展自身的存在意義:亦即當今日這些影像可能可以透過網路或其他媒介觀看時,為何我們還需要透過影展的形式,在特定時間進電影院進行鑑賞呢?除了「觀看」,影展的用心更是在隱隱的讓我們學習如何去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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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什麼顏色?(中)
回顧 201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如果紀錄有顏色:綠色小組30週年】與【時光台灣1980s:電視新聞】

歷史是什麼顏色?(下)
回顧 201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如果紀錄有顏色:綠色小組30週年】與【時光台灣1980s:電視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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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愛蜜莉.畢克頓(Emilie Bickerton)著,黃政淵譯,《用鋼筆戰鬥的電影筆記》,台北:漫遊者文化,2015,頁40。
註2  同上。
註3 摘自2016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日日談「如果紀錄有顏色:綠色小組30年」之發言,可參見: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PLjjrV9IhkIpcQje4QjApbkImQ8d5Q0z4Z
註4  呂新雨,《書寫與遮蔽︰影像、傳媒與文化論集》,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頁69。
註5  《時光台灣》為名之影片即為本屆影展中選映的華視新聞。
註6  後文於第二部分中「重探美學與風格」將更詳細論之。
註7  同註一。
註8  同上。
註9  《1130桃園機場事件》相關書寫最早發表於個人臉書上。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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