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忠模
「你看,」
「是什麼!?」
「是銀波翅膀。」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銀波翅膀」像他們心中所希望的光,他們詭秘地一個傳給一個這久盼的信息。
於是他們全都狂喚地衝下奔向湧來沙灘的漲高的浪潮,他們展開雙臂,一面跑一面躍高,似有離地起飛之狀;先是他們歡欣和祈求高過於浪濤,企圖奪佔宇宙自然的聲籟,最後在天明破曉之前,只剩下退潮的低吟。
——七等生,〈銀波翅膀〉
一個寫作者是否能代表全人類?朱賢哲執導的七等生紀錄片《削瘦的靈魂》裡,七等生面對鏡頭說:「我寫的是宇宙、寫的是地球、是人類,而不是寫你們要的東西。」他也誇稱自己的畫,可和達文西《蒙娜麗莎的微笑》、梵谷《向日葵》比肩,是古今往來唯三窮盡生命奧秘的畫作。狂人往往需要目光、掌聲與崇拜,然而口出狂言的七等生,在寫作一事上,卻像苦行僧般孜矻其中,有著斷絕塵事、犧牲家庭生活的決心,被鄙視、埋沒多年亦不改姿態。這份意志該怎麼解釋?而紀錄片裡的他身上混雜的各種矛盾,又該如何理解?
觀影完當下,匆匆記下幾個詞:「反抗權威」、「狂人」、「幻想」、「情欲」、「鄙視道德的偽善」、「真實儘管醜陋的自我」、「婚姻與情感的衝突」。這幾個詞彙,好像都帶出了七等生創作與生命中的某些課題,卻又是不完整的,單一字詞面對這麼複雜的人,失去它描述與指認的力道,但在詞語的混沌裡,我彷彿又看到一幅迷離而寬廣的圖像。紀錄片呈現出的七等生是破碎、不一致的形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體,在意志、欲望、情感、想望的碎片裡,嘗試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自我但又屢次跌仆的過程,而他儘管想超克自身的缺陷,卻依然在生命中免不了失落與虧欠,而他筆下文字所寫的,其實也是這樣不得已的分裂。
對照七等生的創作與紀錄片中他本人,很難不去想哪些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哪些是虛構的?然而就在這樣思考的間隙裡,或許可更進一步去想,現實或虛構的分野對我們理解七等生與他的作品來說,重要嗎?對於一個會在〈散步去黑橋〉中寫到主人翁跟童年自己的靈喋喋不休對話的創作者而言,他對現實的意識、感知與時間感,本不能用時計去度量,他的生命既是幻想也是現實,或說,總在現實與幻想間翻騰糾纏。於是七等生的倨傲,也是脆弱的反面,而他的脆弱,又顯露出一股肉身限制難以滿足的渴望,想融進更大的、他口中關於神的所在。
拋擲入世的神性人性之爭
如果神存在,為何讓我在情感上如此受苦?如果神是善的,為何我總感受到祂的嚴酷?在紀錄片中我看見的,是不相信任何權威的七等生,在創作裡對於生命的信仰,有著近乎虔敬的追問。被拋擲入世的存在本身,其受苦是否是構成意義的一部份?那些物質現實下的束縛、囚禁、自我懷疑,是走向超脫與平靜的必經之途嗎?因由人性而起的愛恨嗔癡,在塵世間,是煉獄還是修煉呢?
紀錄片引用的七等生文字,最讓我好奇的,是〈結婚〉裡那個安靜描繪事物情狀的段落,相比文章中後來情節的急轉直下跟令人惻然的結尾,這段溫潤、甚而讓人覺得帶著些許銘黃光澤的描述,似乎便是曾美霞的悲慘命運發生前,唯一最幸福美好的一刻了。那時的她還潔淨、不受汙染,還未被羅雲郎的愛情與世俗的刻薄引進最終無底的深淵。負心郎的愛固然可鄙,但羅雲郎,終究也只是被世俗約束無力自主的凡人,讓人同情其軟弱。於是片中引用的這段似乎也像是隱喻,隱喻將被從伊甸園逐出前的人,正倒數來日不多的貶謫之日。
在懸崖前,你會否臨淵而慄?
這個被拋擲、入濁世的狀態,我想也是始終困擾著七等生的。〈禁足的海岸〉中主人翁難得來到令他忘憂的海灘卻被兵士驅趕,〈我愛黑眼珠〉裡大雨驟降乃至末世般的氾濫,相互形成有趣的對照,一是世間終不可得天堂,另一卻是世界毀滅時短暫得來的解放。抱著妓女的亞茲別,終可以不必跟望著妻子的李龍第委屈在同一身體裡,洪水隔開了萌發的激情跟婚姻的義務,這顆削庾的靈魂終於獲得片刻安歇。若說由個人體內生出的愛的能力,是神性的展現,那麼世俗規範在其面前也顯得亦不足道了,然而,作一個凡人終究擺脫不了俗世,於是這獲得全然自由的時刻,便也顯得如此地珍稀。
作家七等家,《削瘦的靈魂》(A Lean Soul,2020)/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 |
煩惱裡思索普遍的寂寞
紀錄片裡的七等生,談自己的篇幅不多,反倒,藉由其他訪談對象對於他的描述,慢慢地補全七等生這人的樣貌。儘管渴望創作與情感的自由,仍在婚姻之內勉強地做著身為丈夫的義務,即便宣稱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被女兒撞見跟外遇對象在一起,還是顯露出些許而嘗試遮掩的尷尬。驕傲自負的他,與自覺弱小易被輾壓的他,自命為神跟凡人卑微,在此出現了略帶有趣又令人感覺苦澀的衝撞。
是啊,作為一個人,何嘗不是時刻在自身的想望與他人的期待間來回地內攪著?我們盼望成為的面貌,往往被現實的砂紙磨出斑斕疼澀的血痕,但即使如此,卻仍還想作著夢,在呼吸停止前不肯甘願受戮。不像《尋找背海的人》讓我們看見王文興寫作當下的獨特姿態,也不像《化城再來人》裡周夢蝶的詩作貼合著作者徹悟的風範,《削瘦的靈魂》裡的七等生,直到最後都還是矛盾的,他無法跳脫世外,又難在世間修行。他的熾烈情感,始終是他擺脫不掉的煩惱根源,令他既不得成神,亦難以成人,於是這顆靈魂,才那麼地寂寞。
而我在紀錄片中也看見,他的子女們跟前女友儘管都不否認七等生本人的缺陷,卻也都肯定他對寫作一事是誠實的。或許,七等生並沒那麼有意識地想經營自己成為一個「作家」,而是寫作於他而言,本來就是不得不為、紓解自身苦惱的管道,他日日整夜的「造小說」在我看來,其實更像薛西弗斯推著石頭的堅持。這當然是極為耗費心神的勞動,可是對一個在現實裡極為受困、企圖尋求解脫的人來說,除了棄絕人世之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專注迎向那些苦惱、不滿與傷痛,並將其凝結鍛鑄為文字。
《削瘦的靈魂》於我而言,因此更不像是書寫作家、為其立傳的紀錄片,片中的引用文字及動畫形式,最終,似乎也不像是指向七等生的人與創作,而是向外放射、像是對作為觀眾的我,訴說人世裡普遍性的困擾。感官如獸之本能般的情欲、被規範捕獲打上烙印的禁忌,人是神性與獸性的混合體,在天地間淒惶飄蕩,曾經何時我們能說自己已從其中逃脫?七等生或許早就覺悟沒有這可能,剩下的可能,是在自身立足的方寸之間往下挖,奮力掘出那外於天地的所在。
就像他小說中關於地點的指涉總是不精確的,彷彿裡頭發生的事件與感受,也適用於任何一個小鎮、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個鄉間;人內在感受到的格格不入,是不分邊界的,卸除特定社會脈絡所餘下的,其實是我們互通共有的、在世間相似的寂寞。
削瘦的靈魂 A Lean Soul
《削瘦的靈魂》:寂寞是何物/林忠模
《削瘦的靈魂》:紀錄片如何重新組裝、又試圖完善七等生/黃令華
真實域的波濤:從朱賢哲的《削瘦的靈魂》傳出的回授/壁虎先生
專訪《削瘦的靈魂》導演朱賢哲:七等生的孤獨作為一種(激進的)政治/陳平浩
延伸閱讀
深度訪談紀錄片導演朱賢哲/韓忠翰、蔡崇隆,《紀工報》2008 年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