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瘦的靈魂》:紀錄片如何重新組裝、又試圖完善七等生

作家七等生,《削瘦的靈魂》(A Lean Soul,2020)/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



文/黃令華

 

七等生文學裡所謂「不完整」的本質,似乎在這裡,被朱賢哲填滿了。
—— 紀錄片《削瘦的靈魂》如何重新組裝、又試圖完善七等生。



(一)


「隔天醒來,她赤裸裸地全身僵硬
這就是全部的事實。」

 

在朱賢哲執導的作家七等生紀錄片《削瘦的靈魂》裡,隱微踏出一種循環的節奏,找到缺骸然後貼覆、成為一種完形。《削瘦的靈魂》透過虛實拼貼,嘗試描繪這樣一位戰後重要的現代小說家,一生充滿爭議的七等生。七等生自己說,「不完整就是我的本質。」

 

《削瘦的靈魂》從海岸邊少年獨自夜寐開始、被海巡發現而懸在被救贖抑或被懲處的邊緣,逐漸鋪展開的意象、傾倚的構圖與鏡頭運動,慢慢地暗示了一個有子無父、母子相偎的起頭,自親屬關係關係裡所長出來的一種「明示」,無論接下來關於這樣的一個人的何種怪誕與奇異,我們都要心中了然「有一個歸屬」或有一個「意象上成立的深淵」是存在的。這樣的敘事彷彿回到了「七等生」作為一個「個人」的存在方法、又作為一個「個人」,其個人性可以如何由心理分析脈絡解析的分析路徑——卻又同時在使用旁白爬梳這段「回憶」時,要觀眾先有安全感。

 

這樣的開頭其來有自,1978 年七等生在《中國時報》副刊「我的第一步」專欄寫了散文〈我年輕的時候〉,以「當我年輕的時候,非常的寂寞和孤獨。」開篇,作為一種幽懷的召喚,邀請讀者走進一個透過自剖與自承,且建立在散文的非虛構契約下,作者誠懇地「自我回顧」。作家這麼誠懇地告訴你,那二十出頭歲的青春這麼苦澀。

 

這樣的少年,懷著創傷痕跡,成年後,在礦區九份當起小學教師,沒有異性朋友、找不到獻出與迎取自身的方法,自我與週遭的世界產生巨大格差,他回顧,察覺當年有那麼些寓意。七等生在散文裡為自己富有深遠意蘊的過往下註解,藉此結構成他書寫當下的某個社會位置。研究七等生、也在紀錄片中分享訪談趣事的研究者廖淑芳老師在《天使與橋者》這麼分析了七等生在散文陳述裡,心理空間的自我異化與疏離,在自我搭景、具有「創傷」寓意的原始場景象徵轉化成一個療癒孤獨、具啟蒙價值的自我成長儀式。

 

《削瘦的靈魂》(A Lean Soul,2020)/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


或許這並不難理解,就像我們許多的夢,就有個自己,回到童年,在童年狂奔、墜樓、拔牙,安撫了過去疼痛的一段記憶。而這個夢境往往回應現實,往往在儀式的幾個轉換程序間,找到解放的節點。要為破碎多舛的作家一生作傳,實屬不易,如果七等生的小說是用「造」的,對他人回憶如何長成的安全感,也在導演朱賢哲的調度下逐漸搭造出來。

 

然而,這樣的安全感並不僅是建立在,有其父有其子的尋常價值判定之中,也不是母親的乳房時而被小小七等生大手般的愛撫遂出現佛洛伊德式的註腳,而是為閱讀著七等生紀錄片的觀眾找到一種舒緩的錨點。無論影片後段導演如何試圖強烈傳達七等生情慾的跌宕,他沿著七等生自己脫離了脈絡而成為一顆顆文字的片段,讓為七等生一生起伏感慨的觀眾找到的一種安全感腔室,透過長相和舉措相似七等生的演員,進行影像化、戲劇化的敘事表現,更甚是純粹是一個影像化、簡報式的時程交代。

 

在重新演繹的片段裡,有些無力地再現根植在七等生「充滿自傳性色彩」小說斷句的殘垣,讓這些殘垣落地,讓觀眾在安全感腔室裡關閉對文學性其中開放的想像,而同時目睹著那些話語如何緊密貼合了重演的劇場式搭建,目睹著演員走位、擁抱、性交、在門旁邊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的海 ——這其中存在一種難以買單的地方是,你無法確知七等生如何惆悵地望過遠方的海、如何交媾、如何佝僂地獨走,如何吃喝拉撒,你不見得期待在紀錄片中看見一個人如何真正的生活,但在這些被見證的日常可以由觀眾自己萃取可待解讀、可待拆組的動作,而不是一組組缺乏實際動機的行動模組,在這些重演的段落,除了找到一種圖文相符的安全釋然,卻找不到可以理解七等生的一點蛛絲馬跡。最後在安全的腔室裡被告知:

 

「七等生是如此而來,遂如此而成。」

 

重演,之困難,在於現實的模樣其實正聳立在所有素材的彼此交相呼應下,那些未被視覺化具象的事實,其實並不那麼難以想見,因為在旁人的訪談與見證、在舊照片、在文本當中,就有個事實的存在一直被指涉,無論那個事實是關於七等生的人格,還是其文學造詣。

 

可是當這個重演的目的,僅是將早已聳立的現實具現出來時,反而造成,許多素材的失效,因為素材不見得能在缺乏其他重演目的的戲劇畫面裡,說服我們,這些素材是如此真實。重演的目的失落了,像造小說般,造出了人物在劇場裡行屍走肉,卻沒有造出作家作品裡所開展的寬度與深度,那深潭般的小說確實是難以被估量、被化約的。於是,這個的安全感腔室,該不會是導演搭建給自己的?當重演的片段無法真切指出作家人生鐵實經歷過的日常,它要帶給我們的是什麼?

 

是七等生散文中,那個被詮釋、被再現的「氛圍」嗎?而如果受這些片段感動的我們,是被導演營造的「七等生氛圍」收買了嗎?我甚至不太確定,一個作家,是不是真有他自屬的氛圍,而且可以被搭造呢?


(二)

 

「黑眼珠?」

 

有趣的是,導演在這樣的自我書寫形式中,將自己從導演位置,站近了作家,進行導演的自我書寫,最後站立在全然的書寫者位置。紀錄片導演將紀錄片視為書寫的最終表現形式,將自己所閱讀、所理解、所見證的七等生老師,藉由其人生遺留下來的諸多材料,包含七等生孩子回憶裡的父親、七等生畫作、七等生所有所有無關乎脈絡的小說話語等,拼湊找尋一個論述「七等生是什麼樣的人」的紀錄片,想來,是如此合乎慣理。

 

但《削瘦的靈魂》,又似乎與過往看過的作家紀錄片,又那麼一點不同,總感覺導演在呢喃那些對白、台詞、小說的語句時,他一直是試圖在拿回控制的。

 

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段落,後來,被導演保留了。
 

在七等生的前女友提到當時看見這年齡差頗大的愛人,有這樣的身姿、還有澄澈的黑眼珠,導演忍不住自畫外音跳進來說了聲,「黑眼珠?」這樣的確認,讓我好像看到蹲踞在攝影機旁的導演,讀完龐大龐大的七等生作品後,仍然對於如何描繪看到茫然困頓,卻在四處訪談、找到了前女友願意現身分享的當下,聽到了自己忍不住想對應的關鍵字,脫口而出。

 

此時被保留的確認,微光似地反映了導演的位置。


《削瘦的靈魂》(A Lean Soul,2020)/圖片提供 目宿媒體Fisfisa Media

 

紀錄片素材的排序與組列,每一個剪接的確都是導演在不停與七等生「不完整的紛雜」相遇,卻又必須在時間內說完的一個壓力的具現,那種壓力存在在線性閱讀裡,理解有起有頭,而素材之間的關聯性,又必須不停回到所試論述的「主角」主體上。所以一次次在訪談中,聽見七等生兒子女兒、七等生姊姊妹妹怎麼說到這個寡言又不願意被拍攝的困難的主角時,導演忍不住地在之中一次次讓主角歸位,讓主角成為一個大家具有共識的討論母題,使導演得以在其中確認素材的規整與歸位,讓敘事得以完善。

 

由此,那一場與師專老友的相遇,在狂喜與安慰裡,又不停地想要挺直傲骨,說著毛毛蟲軟爛的魯蛇宣言,卻又在這樣的執拗裡,讓人真真看見或見證了七等生如人的狀態,無關乎斷簡殘篇與小說段落的蠻橫,更無關乎那些情場的糾葛。師專老友的抱怨與回憶,在他們的相遇裡被完整了。的確,那幾個吐槽來吐槽去的友誼的模樣,不管當年有多麼多難堪的、個性的尖刺留在彼此之中,七等生所有創作的母題、自傳性色彩強烈的寫作,都被完成在這個久未相見的時刻。這是紀錄片中,格外動人的、真實的、赤裸的時刻。

 

 

(三)

 

「我愛你有如愛著自己,我看不見你有如看不見我自己。這世界是如此虛幻。」
 

2010 年,七等生在國家文藝獎的得獎感言提出了「橋者」的說法,年邁的他回憶起童年時期一位小姊姊  Akin,他說:

 

「這返回到童年的我自己的老年思緒終於明白 Akin 是我最早生涯之路的 church (橋者;教會),何者藉她發聲呼叫我,關心我,視我有如我是她的親弟弟?之後,在我學習認知和成長的徬徨路上,有周寧、楊牧、馬森、張恆豪、蘇峰山⋯⋯ 像 Akin 一樣,他們對我而言,又是何者藉他們豐厚才學的筆寫出瞭解我,詮釋我,維護我,當有人有意無意拋出石頭擊傷我的時候,他們義不容辭的挺身而出,成為我慚愧的心的 church。」(註1


 

「橋者」的意味,或許就文學分析上,我們要回到七等生的宗教信仰與對「黑橋」的意象來說;如果說《削瘦的靈魂》,是朱賢哲導演、看紀錄片的我們與七等生之間一種「橋者」的關係,有點浪漫,不得不說,《削瘦的靈魂》被完成、被觀看的過程,就好像〈散步去黑橋〉裡,主角與同行的童年魂魄「邁叟」所說:

 

「邁叟有如使徒這樣告訴我:晚飯後他們帶著草蓆到橋上,把草蓆鋪在橋板上。他們睡在上面,有的坐著,男女在一起說話。我睡在他們的旁邊,視線朝著夜晚的天空;他們在談星辰,星的名字,以及星的故事。我注意在無數的星中去找尋他們談到的星,他們會指出星的位置,而且一有發現就告訴大家,我細心地記住他們說出的話及指出的星。」


我們該如何在看一部作家的紀錄片之前,先期待什麼呢?這個問題問得不好,因為一開始好像就不該對作品有一些他的期待,因為閱讀了作品喜歡作品的人,或許會期待看到更多作品以外的作家模樣;又,閱讀了作品沒那麼有動力、沒那麼喜歡的人,或許會期待這些作家的紀錄片段可以讓他重新燃起再讀的興趣;又,沒有閱讀過這個作品的人,該怎麼在這部紀錄片裡純粹看到「人」的狀態是如何被提練出來,當作沒仔細聆賞過貝多芬卻仍可以看貝多芬紀錄片而覺得津津有味那般,喜歡紀錄七等生的紀錄片。尤其是,當電影的企圖大於人物的時候呢?

 

或者是,其中更存在一個,除了被委託拍攝,還決意想透過紀錄片的「觀點」談談自己如何理解到的七等生這樣的目的?或許,導演朱賢哲看見的七等生,最終在影像敘事的策略上,仍是率先營造了氛圍,使人物的綺麗、怪誕、美可以溶於氛圍裡,而在這樣相溶的過程中,逐步交代了作家的生平,帶出了作家小說裡異樣的怪句,同時拼接了怪句,工工整整地、完善地又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七等生殆是這個模樣,有慾有望,我們細心地記住導演所指出的星,看見作家發光的原因。 


 

 

削瘦的靈魂 A Lean Soul

《削瘦的靈魂》:寂寞是何物/林忠模
《削瘦的靈魂》:紀錄片如何重新組裝、又試圖完善七等生/黃令華
真實域的波濤:從朱賢哲的《削瘦的靈魂》傳出的回授/壁虎先生
專訪《削瘦的靈魂》導演朱賢哲:七等生的孤獨作為一種(激進的)政治/陳平浩
 

延伸閱讀

深度訪談紀錄片導演朱賢哲/韓忠翰、蔡崇隆,《紀工報》2008 年採訪

 

 

________

註1:摘錄自《第十四屆國家文藝獎得獎專刊》七等生得獎感言,國家藝術基金會,2010年。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張貼留言

較新的 較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