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圖片 TIDF 提供 |
文/陳慧穎
或許這是一部真正為少女拍的電影。
少女何其無辜,為何又被牽扯進來?會選擇「少女」一詞,很大原因正是詞彙閃現時產生的連動效應。無論是否伴隨停頓或遲疑,輕短的詞彙後頭總是尾隨著千頭萬緒及無窮無盡的想像空間。倘若我們再把範圍進一步對焦在「少女的性」,連動效應又更加猛烈,然探究其境卻在不斷繁衍增生的意義中同時失語,越是試圖精準,就越是模糊一片,說不出口的永遠比能道出的更多。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總是失衡。
《迷霧中的孩子》以越南苗族赫蒙村落所盛行的「搶婚」習俗為故事背景,述說著主角琪(Di)的成長故事,亦講述家人與他人對於此成長故事的想像與投射;關乎少數民族的搶婚習俗,卻在獵奇的想像之餘,更窺見多數社會中根深蒂固的成見與迷思。少女當前,人人都想保護、想干預,追根究底「搶婚」要「搶」的到底是什麼?在這種曖昧不明的語境下,又要如何說愛、說性、說出真正的想望?透過導演何黎艷長時間的近距離拍攝,親密又深具反身性的攝影鏡頭就像一種雙向探測儀,實際引領觀者踏入雲霧裊繞的山中探尋,也通向我們都熟知、曾踏入或躊躕徘徊的隱匿路徑,其所探測到的,未必是更可觸可描摹的感知覺察,反而是接二連三的落差、漏接、誤譯與暴走,透過各種 ERROR 編碼,「少女」逐漸形成一種自成一格且不斷演變的語言系統,某種自覺也由此誕生。
雲霧最深處、仍被打上馬賽克的仍是__
進入正題前,想先從一段很有意思的導演訪談談起,其中提及赫蒙男女對於搶婚習俗的觀點差異,琪的父親認為「這是一個很美麗的習俗,因為相戀的人不必經過父母同意就能結婚」。琪的母親被「搶」後,即便不愛對方,還是被父母逼婚,逼婚的理由是「假使赫蒙族女性婚姻不美滿,可以把一切推給綁架她們的先生,娘家也會願意照顧女方,自由戀愛則不會有此待遇,因此搶婚終究賦予了女性權力。」
乍看之下,這段敘述充滿了令人嘖嘖稱奇的矛盾觀點,但歷史上與日常中不也充斥著總是被美化、浪漫化的誘姦故事(無論真實或虛構),與搶婚習俗一樣助長著恐怖情人的腦補慣性?除了「相戀」的認知差異外,這段訪談也道出在親密關係中「搶奪」與「虧欠」之間極微妙的關係,其中有種識曾相似但更幽微的感知更是擴及「虧欠心態」與「性」的密不可分。
換句話說,即便《迷霧中的孩子》所講述的是被迫早熟的「婚姻故事」,當「搶」放置在前,「婚」被拋在後頭,從片中的言談中不難觀察到,實際的語境有很大層面轉而在「性」的想像之上游移打轉,也不難想像夢魘般的相關隱喻至始至終如影隨形(如跟蹤、誘姦、貞操奪取),一不小心便可能越過界,發現自己掉落在截然不同的情境當中。
在此借助導演訪談,將琪父母對於「搶婚」的觀點並置,原因其實簡單不過——如此對話在片中是缺席的,無論是父母之間或兩代人之間,語言的間隙遠比實存的討論來得龐然,卻也不斷試圖支配著琪的抉擇。事實上,即便「搶婚」與「性」的想像緊密依存,「性」也絕非凌駕於一切的存在,只因周遭總是雲霧繚繞,看似龐然的景象架空了進一步深刻討論的可能性,當然也包括讓更細微、才剛要冒出頭來的感知能被覺察、談論的可能。
迷霧中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圖片 TIDF 提供 |
而你說的是哪種語言?
導演何黎艷(Hà Lệ Diễm)是來自越南東北部山區的泰族,與苗族赫蒙在語言上並不相通,除了越南話作為共同語言的輔助外,很多情境都只能盡可能地「聆聽」。聽不懂時到底「聽」到了什麼?除了「是否聽懂」的課題外,語言的恍惚地帶也輾轉帶出「你站在誰那邊?」的立場問題。
當《迷霧中的孩子》所試圖處理或面對的,是一個盤根糾結且充滿未知的複雜情境,不僅關乎個人情感與他人解讀/干預之間的碰撞糾纏、「家務事」內/外話語的歧異性,也關乎導演與被攝者之間的親密/陌異,甚至牽扯到在瞬息變化的情境當下,拍攝者與被攝者對於攝影機在場的反應。因此,語言隔閡之下的「聆聽」在這部片中便佔據了很微妙的位置,更因導演作為被攝者友人的視角,進而在語言層次上延伸成繁複交織的命題。
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莫過於琪被旺(Vang)及男方家人強行架走的場景:觀眾先是在混亂的搖晃鏡頭中,看到眾人如何支開、阻擋著鏡頭,祖母也出言勸導演不要干涉。爾後又看到導演尾隨出去,在琪出聲向導演求救的瞬間,鏡頭轉向後方的母親。這個場景後座力之大,讓人久久無法忘懷,也因此時常被導向拍攝倫理層面的討論。但若從語言、語境的角度著手,是否更能描摹出各方歧異的詮釋空間?
導演認為她最一開始試圖把琪拉回來,一方面是作為保護朋友的本能反應,另一方面也認為她與琪情同姊妹,所以應當阻止事情發生,然而卻在眾人與祖母阻擋的瞬間,猛然發現她永遠都是局外人,因此聽到琪的出聲求救,她將鏡頭轉向身後,向琪的母親尋求協助。問題是,實際情境真能如此簡單?對於觀者來說,鏡頭的尾隨與轉向是否可能產生截然相反的情緒反應與解讀方式?除了導演單方面的認知以及局內/局外人的身分擺盪外,文化習俗是已然佈滿編碼的語言,鏡頭語言也何嘗不是?語言與意念的拓域,實際落地後,卻反彈出多種詮釋,卡在多種語境之間,只見膠著與失語,而歧異本身也是一種暴力。導演何黎艷帶著攝影機涉入其中,在未經充分思索過、甚至可視為不成熟的衝撞之中,親暱與陌異並行,電影就在劇烈搖晃與保持些微距離的鏡頭之間,猝不及防地撞上琪心力交瘁的感受稜線。
迷霧中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圖片 TIDF 提供 |
事實上,在觀看《迷霧中的孩子》的過程中,經常讓人清楚意識到「我」是透過何黎艷的視角觀看、感受。的確有其侷限性,也有繁複的情緒,並在攝影機的中介下,隨著敘事逐步形塑出能與周遭環境應對的溝通途徑與保護機制。拋出問題的當刻,也在高強度地內化、反芻、抵抗外在多種語境,藉此與琪的處境構築出試圖對話的可能性。再加上,導演在村民眼中,仍被視為未婚年輕女性,也讓這樣的「對話感」更為彰顯。而這部片最難能可貴之處,便是在多重語境的相互作用中,仍盡可能地「理解」與「聆聽」,使這部片不至於陷入全然自溺的泥沼當中,而能保有在亂流中持續穩定前進的力量。
借助語言來談,對我來說最核心的意義是,《迷霧中的孩子》不斷觸及存在於語言間隙的「自覺」與「他覺」之間的辯證。這裡的「他」,可以是「我覺得」以外的所有存在,包括男方、朋友、家人、親戚,也擴及「家族覺得」(誰的家?誰又有話語權?——片中未必解釋得清楚,僅埋下若隱若現的伏筆),以及「文化覺得」;尤其到了影片中後段,圍繞在琪周遭的聲音越來越多,來自教師、機構的看法隨之出現,更外圍的「體制覺得」也加入戰場時,我們才發現連「法定年齡」這應當是最熟悉的用語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也才會意識到在當下層層交疊的綿密語境下,這樣的討論幾乎是「不允許」且突兀的存在。
語言,永遠不僅僅是實際語言上的跨度,不同價值體系的語境差異、認知差異,最終還是歸結到最根本的問題:你到底想說什麼?
只是一種「模仿遊戲」?
影片開始沒多久,「搶婚」便以山坡上少女們的「遊戲」名義展現在眼前——女孩之間的「扮家家酒」:拜祖先、喝酒、搶婚,一陣拉扯、哭喊後,又是話別,簡直面面俱到,該有的場面都沒有少。隨後緊接的兩場戲中,爸爸抓到蛇在偷蛋,琪則談論著蛇的「等價換取價值」;在閒聊之中,琪的媽媽提議導演可以嘗試「被搶」,繼而又說「這是來真的」。僅是兒戲?還是假戲真作?搶婚到底好不好玩?即便這些問題隨著敘事發展越顯沉重,卻也始終未曾真正離去。當片中角色講述「性」的方式,就跟你我所身處的社會一樣,多半以玩笑方式進行時,也難怪琪臉上那亦是笑亦是崩潰的表情會如此有既視感。如同在琪的父親喝醉酒的一場戲中,父親脫口說出綁架女孩的想望,鏡頭則捕捉下父親試圖抓住導演不成,又緊追著另一個女孩跑的景象。這場鬧劇延續到後面,又演變成「誰要跟誰睡」的提議:琪與旺睡,琪的弟弟和導演睡?其他人繼而追問:「你是想跟旺睡,還是跟導演睡?」。這場戲以琪的一陣追打收場,然而這些排列組合的出發點,得從哪個層面來看,才能盡顯其荒謬性?奇妙的是,當我們看著琪與旺喝著「分手酒」,明明是深具象徵意義的儀式,卻也有一種近似遊戲的諷刺感。
長大真的很難,而那嚥不下只能全吐在地上的酒,某種意義上也成了全片最完整的語句。
《紀工報第五十六期》2022 TIDF
私密話語、己身入境,兩種訴說新舊衝突的方式:談《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及《迷霧中的孩子》/林忠模
創造一個正在說故事的人:談《逃跑的人》與《移工曳影》/黃令華
《迷霧中的孩子》:你在那裡說什麼?/陳慧穎
象徵秩序的破碎:評《島・國》和《事件現場製造》/壁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