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 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2021)/圖片 TIDF 提供 |
今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將於五月展開。作為台灣最重要的紀錄片影展,TIDF 的「亞洲視野競賽」,是其競賽類中相當具有特殊性的單元,除了提供優秀亞洲作品現身的舞台,也藉此標記 TIDF 跟其他歐美紀錄片影展的差異;同時,這單元也提供觀眾進一步了解台灣的亞洲鄰居,不論是紀錄片創作領域或是社會現狀的窗口。以下筆者將分析此次入圍的兩部作品。
《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猶豫的視角
本屆亞洲視野競賽中,帕亞爾‧卡帕迪亞(Payal Kapadia)執導、已於先前坎城影展獲得最佳紀錄片金眼睛獎(The Golden Eye)的《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2021),是一部隨興、宛如夢境、時而摻雜思辨與內心低語的作品。片中那位並不現身、僅在幕後說話的主人翁「L」,事實上並非真有其人,而是卡帕迪亞在消化眾多既有的可得素材後,虛構出來的一個角色;但是,環繞在這角色周遭發生的事件,依然有明顯的現實脈絡可循。不論是那些具體的抗爭,還是關於種性跟外來移民固有的偏見以及肇生的衝突,透過這一虛構角色的感知所見,令人得以看見當代印度社會在新舊之間面臨的價值衝突,以及作為一個年輕、受教育的知識份子,如何在其中掙扎跟應對困惑。
影片間接涉及的具體事件,橫跨自現任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上台後數年來印度爆發的幾次重大抗爭。如 2015 年印度電影電視學院(FTII)學生抗議政府讓毫無學術聲望的莫迪親信和印度教保守派人士入主校園管理階層;2016 年左傾的尼赫魯大學(JNU)學生會在紀念被秘密處刑的阿夫扎‧古魯(Afzal Guru)、抗議政府司法不公的場合上,爆發與右翼學生社團全印學生大會(ABVP)激烈衝突,最後政府強制清場並以煽動顛覆罪名逮捕多名學生領袖;另外還有2019年由於國會通過排除穆斯林的《公民身分修正法》(CAB),國立伊斯蘭大學(JMI)學生發動抗爭,卻遭警方強行入校以催淚彈鎮壓。這些事件交錯鋪陳為本片的底層脈絡,反映印度主流社會近年來變得愈加保守右傾及排外的氛圍,然而衝突並不只發生在外部的大環境,也會滲透進個人生活的細節裡,本片藉由書信體這個設計來貫穿敘事方式,也正切入了衝突之下,那股始終在個人(及眾人)心靈裡騷動的不安。
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 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2021)/圖片 TIDF 提供 |
這略帶距離以進行抒發、反思的姿態,在片中主要由無處不在、並跟影像若即若離的畫外音所引出,但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對影像本身的使用。卡帕迪亞在訪談裡曾提到,泰國的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葡萄牙的米格爾‧戈麥斯(Miguel Gomes)是影響她甚深的電影作者,此外如西班牙導演荷西‧路易斯‧格林(José Luis Guerín)與美國前衛電影教父約拿斯‧梅卡斯(Jonas Mekas)合作的系列影像詩《Correspondencia》,與藝評及散文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寫的《And Our Faces, My Heart, Brief As Photos》,也都令她珍愛。從這些影響她的作者及作品,經常流露出挪移敘事角度與焦點、運用虛構混合紀實、強調「觀視」動作本身甚至暴露觀視者之「我」存在的傾向,來輔助我們理解《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不難看出影片中貌似沒有關聯的空景,以及刻意調光所產生的晦暗視感,還有黑白色調、監視器畫面的挪用,都讓影像和敘事主題保持某種迂迴且不斷位移的距離。影像本身帶有雙重態勢,有時是貼近對象貌似親暱,似乎像是重回現場時的熱切,但有時又稍微拉開距離觀看眼前事件,像審視已然逝去回憶般的冷然,更不用說那環繞著的畫外音,像繩索般,時而牽引又或牽離我們的感知。
這也釀成了一種「影片未完結」的質感,當意義無法落定、視線無法清晰,看不見的,既是影片的終點,亦是現實之中未來的方向。身處向下墜落的社會,臨淵而慄的背後,是無從行動甚而無從想像的惶然。對渴望自由與開放價值的人來說,時下的印度,不僅是「一無所知的夜晚」,更有可能是不知止盡的長夜。不過,就像影片中那段電影電視學院師生間的對談裡透露出的信念,僅管面對的是看似無法和解的對立,創作者自身更需細緻入微地傾聽。在毫無可見希望之中,仍試圖燃起體內對良善社會的渴望,這股奮力在周遭冷漠與挫敗裡尋找意義的驅力,就像在黑暗裡執著微弱火光前行,雖一邊摸索並忐忑不安,但同時也在每一步的前進裡,尋獲安心的力量。
《迷霧中的孩子》:倫理的界線
迷霧中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圖片 TIDF 提供 |
同樣入圍亞洲視野競賽的《迷霧中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則碰觸到紀錄片倫理的界線。導演何黎艷(Hà Lệ Diễm)在本片拍攝一位住在越南北部的赫蒙族(Hmong)少女琪(Di),這裡傳統上有著「搶婚」習俗,女孩往往年輕時便為人妻母,琪的姐姐亦是未成年時便被搶婚。何黎艷長期蹲點,跨越原先語言不通的障礙,深入琪的生活與家庭,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琪幫忙從事農活與家務,扮演傳統農業社會中的女性角色,但也可見通訊科技(手機)的滲透,如何影響著少女的生活及社交,但在何黎艷的鏡頭下觀察得更敏銳的,則是琪與母親間的想法差異跟爭吵,這為琪的渴望出走冒險,賦予極具說服力的動機。
新舊價值間的衝突是本片重心,特別是當搶婚之後琪並不想走入家庭,仍想追尋自己的夢想,此刻我們看見傳統習俗,與年輕一輩從學校習得的價值觀激烈地衝突,但《迷霧中的孩子》同時也是個關於少女成長、摸索定位的故事,並且從一開場,何黎艷便明白以畫外音告知觀眾她與琪之間情同姊妹的情感,而鏡頭貼身記錄的程度,幾乎也讓人快忘了導演其實是外人。
但是這跟拍攝對象非常緊密的連結,在片中的兩個時刻忽然發生擾動。首先,何黎艷在某次與琪的對話裡,表達了她對琪輕易跟著男生離去這行為的看法(她覺得琪把此事看得太過兒戲),以及對搶婚事件後續發展的憂心(這可能讓琪掉進無法脫身的陷阱),她對琪的情感,讓她脫離純粹記錄的位置選擇介入,但她所提供的見解,同時也是身為外人較為清晰的判斷,因為除年紀較長外,她比琪更瞭解村落內外社會運作的差異。這一點,是琪自己無法清楚理解,而且她一輩子生活在村落中的母親也無法提供建議的。
另一次發生的時刻,則是在琪眼見就要被雙方家長合意的情況下強行送走,掙扎哭鬧的她向持著攝影機追上的何黎艷求救,但是導演顯然在當下面臨了猶豫,要放下攝影機出手干預?還是秉持記錄者的身分保持距離?何黎艷在猶豫之後選擇了後者(她隨即將鏡頭轉向捕捉琪的母親的畫面),儘管所幸大人們終究在琪死命抵抗下罷手,然而剛才那驚險的一刻,確實也令人捏了一把冷汗。
但倘若琪真的被帶走,那麼作為好姊妹又在現場的導演本人,到時該怎麼承擔那份歉疚?在此提出這個假設性問題,是想指出,攝影機在紀錄片拍攝現場帶有的矛盾性質,一方面,它提供了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連結,但同時拍攝/被拍攝這道分野,也始終存在;儘管拍攝者可藉由更多的交流與請求同意,來平衡彼此的權力關係,但「持攝影機拍攝」這動作本身,就無可避免是個從外部進行觀察的事實,這也意味著拍攝的當下,拍攝者必然「在外」,不論他與拍攝對象建立起多麼親密的情誼。
在琪可能被帶走的那個場合,因此暴露出關鍵的紀錄片倫理問題:拍攝者此時此刻身處這個現場,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成就一段打動人心的畫面,是否足以讓拍攝對象冒著可能無法挽回的風險?拍攝者在這邊的責任,陷入了「好畫面的直覺」與「作為有同理心的人」的兩難夾擊;誠然,這段富有衝擊力的影像,有力地揭示女性的自主如何在父權社會下被活生生地扼殺,但,這並無法因此抵銷那麼做可能帶來的後果,因為作決定的時間如此短暫,消逝的時機一旦失去,便永遠不回了。那麼,作為紀錄片工作者應該優先服務的,是拍攝對象的身心狀態?還是影片觀眾接收到的訊息?這在實務裡不只難有絕對的答案,也會跟拍攝者與對象相處過程中滋生的情感來回拉扯。偏偏對於「人」的要求(幫助改善他人處境的初心)以及對於「鏡頭」的要求(真實地呈現),經常都是我們期待紀錄片工作者,同時也常是他們自我期許能達成的使命。
迷霧中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Mist(2021)/圖片 TIDF 提供 |
《迷霧中的孩子》可貴之處,在於它誠實展露這個現場中少見、但發生時往往讓人手足無措的極端情況。我相信對何黎艷來說,當在剪接台上重新審視是否要放進這段畫面,必然會再經歷一番掙扎。因為當決定完整放入、不做任何修飾或迴避(比方中途切掉畫面改以字卡說明),必然也讓導演自己面臨被質疑道德缺失的風險,但是何黎艷選擇概括承受,既然她在當時決定拉回到記錄者的位置,那麼就要貫徹到底,不加掩飾地披露眼中所見,即使往後她會持續帶著疑惑(當初這麼做對了嗎?),以及她跟琪的感情是否會因此破裂。而這類的自我詰問,也是紀錄片工作者走進現場時往往得面對的,因為帶著攝影機來拍攝的人,終究有隨時離開的自由,可是對拍攝對象來說,他們的生活其實已在拍攝過程(不論是被拍攝這件事,還是與拍攝者私下之間的交流)中,悄悄產生了質變,並且他們仍得承擔這個變化,繼續生活下去。
《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與《迷霧中的孩子》,以殊異的形式、尺度,分別展現亞洲紀錄片工作者在影音形式上的創意,及對拍攝現場的敏銳。難得的是,它們也貼近本地脈動,發掘出其在融合外來與傳統價值觀上獨特的發展,進一步展現出,當代亞洲在文化、空間交織中衍生出的多樣變貌。
《紀工報第五十六期》2022 TIDF
私密話語、己身入境,兩種訴說新舊衝突的方式:談《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及《迷霧中的孩子》/林忠模
創造一個正在說故事的人:談《逃跑的人》與《移工曳影》/黃令華
《迷霧中的孩子》:你在那裡說什麼?/陳慧穎
象徵秩序的破碎:評《島・國》和《事件現場製造》/壁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