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場失敗創業裡得到的:評《鑽石水族世界》

《鑽石水族世界》/圖片提供 導演黃琇怡


文/林忠模

獲得今年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及百萬首獎,由黃琇怡執導的《鑽石水族世界》(Diamond Marine World,2022),在長達兩個半小時左右的片長中,講述一個並不算複雜的故事:2017年,來自台南的蝦農小杜哥,帶著手上籌來的資金遠赴緬甸想開發當地養蝦事業,他認為憑藉自己專業,與緬甸這類事業尚未發展的形勢,必然有成為市場先行者的機會;只是沒料到,一到若開邦的甘達雅(Kanthaya)不久,就被合作的林桑誆騙,誣陷藏有白粉槍枝。僥倖脫身的他轉往古亞(Gwa)和緬華混血的小蘇合作,小蘇父親曾於千禧年前後期間開設蝦場,但在翁山蘇姬再次被軍政府軟禁、美國對緬經濟封鎖的大環境下虧損倒閉,當小蘇與緬籍夫婿 Jojo 結婚,從台灣回到家鄉嘗試重建蝦場時,遇到了小杜哥,兩人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變成事業夥伴,而他們合作成立的公司,就叫「鑽石水族世界」。


 

影片以十幾分鐘的篇幅交代上述這有點曲折的創業緣起後,接下來著重的,是兩人合作創業後遭遇的事,從整地、開挖、引水,到申請從印尼進口蝦苗的憑證、跑業務開發市場,萬事起頭難,創業的從無到有,在影像中逐次呈現。然而,不似各種創業故事描述的美好,我們看見的更多是創業過程中隨機遭遇的、有時是很瑣碎的問題,例如天候(雨季的來臨)、器材設備是否到位、現金流的存量等,也因此讓小杜哥和小蘇的創業旅程,總像是在一直排除障礙,闖關打怪的成就感少,憂心耗神的時候多,而支持他們繼續下去的,還是建立一份屬於自己事業的那個夢想。

 

但一個團體的組成總會有裂縫,這一點,在本片後續綿密觀察這蝦場的發展中,一層一層地浮現。從小杜哥和小蘇各自對「鑽石水族世界」英文名「Diamond Marine World」中「marine」一詞的詮釋,便能看到兩人不同的想像。小蘇認為這個詞翻成中文意指「水裡面的」,小杜哥卻超譯成「包山包海」。這個「包山包海」,細微地反映著小杜哥本身對這份事業的企圖心,同時提供我們對於他價值觀的理解。小杜哥的形象言談,很難不令人想起台灣過去經濟起飛期間,憑藉對一門技術的熟稔,嘗試白手起家的那些中小企業老闆的身影,他們多半從學徒出身、沒有高學歷,卻有著人定勝天的信心,混雜經歷社會打滾後磨練出的談判技巧跟所謂的「市場嗅覺」,帶著一股衝勁拼搏;在他們的認知裡,宛如江湖的商場,狼性跟意志力是必要的,他們的管理方式、技巧,往往也還停留在權威式的指導或命令。

 

相比之下,小蘇的夫婿 Jojo 完全在另一光譜,他心無大志,想要的只是蓋座自己的房子,能經常和家人相處而已;至於小蘇本身,我們則可見來自她父母兩種價值觀之間的衝突,她一方面希望能藉由事業換得優渥的物質生活,同時仍在意家庭安穩而不敢過度冒險。這三人對「幸福」定義的不同,與他們在合作過程中產生的摩擦,在推動本片的敘事前進之時,也往往在他們吃、住、生活都在一塊的室內空間內,產生出顯著的張力。


《鑽石水族世界》/圖片提供 黃琇怡

 

《鑽石水族世界》的好看,在於它細密觀察到這些因為目的分歧、位階殊異、知識落差產生的裂縫,如何具體而微地運作在三人彼此間不同型態的關係:小杜哥/小蘇的合夥關係、小蘇/Jojo 的夫妻關係,小杜哥/Jojo 的上下關係。每種關係相處的要求有所不同,但其實並無法單純地分開處理,交纏之下,便產生誰影響了誰、並以什麼方式影響的問題。然而在這之外,他們又是緊密地依賴(小杜哥依賴小蘇的翻譯;小蘇在情感上依賴 Jojo),同時,資金投入要求回報營收和利潤的時間壓力,逼迫得他們喘不過氣,回頭加劇原本就有所齟齬的關係。隨著市場開發進度不如預期,現金眼看將要燒盡,三人出現越來越多明顯的爭執,過去隱忍的心結也浮上檯面。

 

危機最能考驗夥伴關係的強韌,也讓我們看見小蘇與小杜哥在這場創業中更真實的心理面貌,及隱藏在行為背後的情結。當小蘇想要撤手,仍堅持該繼續下去的小杜哥,其實放不下的是他身為台灣傳統男性的面子,飄洋打拼無法衣錦還鄉,會讓他在鄰里面前抬不起頭,事業的成敗,更與他作為父親和丈夫的尊嚴綁定在一起。他其實被華人社會對男性的要求牢牢束縛,因此即使他有時流露出對事業前景的茫然,也必須在小蘇面前掩蓋他的不自信,藉著貌似成理的說法跟精神性的喊話,嘗試拉住其他人繼續做下去;而他在逆境中的焦躁出現翻舊帳的反應,經常說著「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之類歸咎他人的指責,也多少是在迴避其實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亂,但頭都洗下去了只得繼續洗的走一步算一步。

 

相對的,小蘇在這場創業中反而獲得意外的成長。因過度勞累而導致流產固屬不幸,卻也在經歷這不幸後的喜獲麟兒,讓小蘇原先搖擺不定的目標確立了方向,她明白對她來說,與家人們一起感到生活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核心,有這番體悟,是因為她能更誠實地面對內心的聲音。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小蘇是女性,以及她與 Jojo 身處的緬甸文化對家庭的看法及成員的角色定位,也迥異於小杜哥身處台灣的性別和社會脈絡。小杜哥在片中提及他輕視 Jojo 的原因:年紀比我小、經驗沒我豐富、又比我窮。這些在台灣常見的判斷標準——以外在的資歷名聲、物質成就去衡量人的價值,不見得適用緬甸本地的狀態;同樣的,小杜哥覺得當地人「散漫」、「沒有計畫」,及當地人覺得小杜哥的「急」,除了是不同文化相遇的撞擊外,也不免讓人思索執著於按照其規劃行事的小杜哥,當中的盲點,以及他為成就這番事業而失去的體驗(例如陪伴孩子長大)。


 

三人一路磕磕碰碰地相處下來,最終互相理解的,是關係中的距離怎麼拿捏,以及必要的坦白(像是 Jojo 和小杜哥飯局上的對話)。這些在蹲點拍攝時觸及的、屬於人際細緻的互動,也許是本片最初名為《南進好ㄒㄧㄚ(蝦)》的計畫時未曾料想的。從以台灣本位為中心的「南進」,到小杜哥最後「被山給騙了」,這場失敗反映的,在商場教訓之外,還意味著在夢想和牟利的背後,牽涉到複雜的心理動機與看重的事物。這既驅動片中所記錄的兩人之所以合夥,乃至後來分清界線,也在過程中誘發我們去思考,介入、干涉他人生活在道德上能否安心。對於小蘇的流產,儘管小杜哥未曾在片中明顯表示歉疚,但我們仍可察覺這事在他心裡造成的擾動,甚至於導演本人雖不可能事先預料,卻仍然因自己沒有及時預防傷害發生,而有了像是身為共謀者的罪惡感。

 

另一個在《鑽石水族世界》的形式中可觀察到的變化是,黃琇怡在片中的旁白。起初維持著說明細節的旁觀者姿態,然而伴隨後續危機升溫,特別是小蘇流產後,她在旁白上愈加流露出主觀的情緒,原先鏡頭單純聚焦在小杜哥及小蘇創業,也轉而會去探訪環境中較細瑣的部分,跟Jojo和其他緬甸勞工也有更多互動。至此,她從拍攝「台灣人前往緬甸創業」的角度,逐漸滑進「緬甸當地人怎麼生活」的領域,這個轉變,呼應著片中小杜哥最初「要來改變緬甸養蝦業」的雄心,到片尾他感嘆「同樣都是山,結果緬甸這邊的山還是跟台灣不一樣」,承認自己多年經驗也會踢到鐵板。《鑽石水族世界》這創業失敗故事的另一面,或許也是對於異地風土人情膚淺的理解,會為「我們」與「他們」的相處,帶來哪些衝突或傾軋吧。



編按:黃琇怡導演的紀錄片《鑽石水族世界》於 2022 年獲得女性影展台灣獎金獎,並獲得 2023 年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與最佳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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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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