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深度訪談剪接師 李念修 (上)

訪談時間:2014年3月17日
受訪者:李念修
訪談者:吳文睿、李家驊

妳怎麼會走上影像工作/創作這條路?
我高職唸的是廣告設計,廣告設計是平面設計,後來不想再唸平面相關,所以就唸動態影像。



為什麼呢?
因為我覺得做一件事做到差不多,不會愧對自己,就想要換別的領域,想要挑戰新的東西,一直到現在都是,會一直想要挑戰、嘗試不一樣的東西。

大學填的第一志願是古蹟維護系,第二志願填的是服裝設計,第三志願才是填動態影像。我媽媽看到志願表時就把我罵了一頓,她說古蹟維護妳以後要吃什麼?但我就是想像可以蹲在地上,都是沙子,在那邊考古、挖東西,拿著刷子把考古出來的東西刷乾淨。

我很想要做這件事,但我媽媽不讓我做。我媽媽要我換順序,所以後來就把影視類的志願往上填,就唸了崑山科技大學的視訊傳播設計系。我是第三屆的學生,上一屆的學生有廖明毅、張榮吉,在學校跟他們雖然沒有很熟,但都知道對方很努力地在做影像創作。


怎麼決定以「剪接」當主業?
其實大部分的學生都要做導演,我比較喜歡反向思考,如果大家都要做的事,我覺得我可以去做另一個方向的事。就好像我第一志願填古蹟維護,因為沒有人要做,如果你從那個系畢業之後,會變成非常搶手的人物,世界上、台灣的古蹟那麼多需要維護,但是人才很少,畢業之後一定會有工作可以做,而且是你有得選擇的,所以我就是反向思考。

大學的時候大家都要當導演,我認為我的個性不適合當導演。導演需要任性,就很任性,在現場就是我要怎樣怎樣,大家都要配合我。因為你在現場不能妥協,你出來的東西才會好。但因為我的個性不是這樣,當出現很多困難的時候,我就會想要去協助、去解決,或者換一個方式,我覺得那不太是導演要做的事,應該是導演要什麼,大家要配合他去達到。

我在大一下學期,就決定要做剪接,決定得非常早,因為我感覺自己可以做這件事。那時候有一個作業是要我們把兩個影片剪在一起,那時候還是線性剪接,帶子對拷。一支影片是西區考克的《鳥》,另一支是《驚魂記》,一支是彩色,一支是黑白。很多同學沒有想到如何將它們剪成一支片,他們只是把影像剪在一起。因為我上課蠻認真的,那時上課有一本書叫做《電影語言》,裡頭有介紹導演要做什麼事、攝影的手法有哪些,其中剪接寫了六大類,有一個手法叫圖像相似法。因為我很喜歡去研究、去追查說它寫的是什麼意思。圖像相似法的意思其實就是,把兩個相似的圖像,例如說圓形的眼珠跟圓形的排水孔,兩個都是圓形的圖形,把它們接在一起,就可以從這個眼珠過到排水孔,讓它是一樣的形狀。



我想說它可能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就把《驚魂記》那個女主角在浴室被殺的那一幕,血流到排水孔,然後《鳥》裡面,女主角看到鳥飛過來衝撞電話亭,導演拍了一顆眼睛的特寫,非常驚恐。所以我用了排水孔的血流下去溶接到女主角的眼睛,再拉出來,看到外面都是鳥。所以我就把一支黑白的影像,接到一支彩色的影片,是順接過去的,可以把它解釋為一部片。

所以我就發現到這件事蠻好玩的,因為你會看其他同學的作品,就有得比較,我就發現自己也許可以做剪接這件事。所以在大一下學期我決定要做剪接,也訂了十年後的目標,在剪接這條路十年後我要做到什麼事。


在成為專業剪接師的路上,有過哪些學習跟鍛鍊嗎?
從大二到大四,基本上我都睡在學校的剪接室,因為我沒有電腦,所以都要用學校剪接室的電腦做作業;再加上家裡的經濟不好,所以我白天上課到晚上五、六點,下課就去錄影帶出租店打工。會選擇錄影帶出租店打工是因為有很多電影我想看,但我沒有錢去租片,在那邊就可以一邊顧店,一邊拷貝。上班的時候我就想我要看哪些片。那家店有很多藝術片,歐洲的、美國的一些大導演以前的舊片,我就一邊拷貝,一邊做自己的事,下班之後就有很多電影可以拿回去。大概十二點半下班,我就騎車回學校剪接,那時學校的作業很多,但我剪的不只是學校作業,大二開始我又接了案子在做,一直到畢業。一方面那是收入,另一方面我認為那是一個訓練。所以大學畢業後,當別人才剛起步,其實我已經做過蠻多案子了,雖然那些案子對真正業界的人來說,會覺得那是什麼鬼東西,不足為奇的小東西,但我都盡我所能地去做。那時候我又會AE,就自己做片頭,即使對方交代只需要很簡單的小東西,我都把它做得很複雜,因為想要訓練自己的速度和成熟度。


什麼類型的東西都做?
那時候比較多接的是簡介類,簡介類我都會特別做片頭。例如說學校的簡介,我做過校簡介、系簡介、院簡介等;從剪接到特效、片頭、拍攝甚至到配音,都是我一個人做。也去拍了婚喪喜慶,校長的爸爸過世、董事長的爸爸過世等,或者是老師在外面接的案子,像博物館要展覽的短片,或是高雄的糖廠需要駐村的紀錄長片,什麼都去拍,蠻雜的,一方面想要賺錢,一方面就是當作經驗,可以累積自己的能量和機會。


很多人稱讚妳的剪接俐落又有力道,是怎麼鍛鍊的?
大學的訓練都是劇情片,紀錄片也有但是很少,我記得好像只有一個學期,我們拍攝一個紀錄短片到剪接完成。其他的三年半都是做劇情片。

2004年大學畢業後,我在民視待過一段時間,大概半年,剪民視的八點檔。雖然有些人覺得怎麼能待在民視剪那些東西,但我那時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我告訴自己如果沒有選擇的話,這中間一定有我可以學的東西。我那時候只是剪接助理,有一位剪接師帶我,他常剪大陸的電視劇,很多咻咻咻那種手法,我就學他剪。

他們有他們的觀眾群,你其實可以看到一間大公司,他如何去操作八點檔連續劇。我覺得公司的老闆非常認真耶,他早上七、八點到公司,可能是第一個到的喔,他要等到八點檔連續劇播完,十點了,跟所有的監製開會,十一、十二點才回家欸,每天喔,很可怕,所以所有人從早上到晚上都是嚴陣以待,今天播完就馬上看收視率,看哪個橋段收視率好,哪個橋段收視率不好,哪個台詞要重寫。不論那個東西的好壞,人家都是很專心的在做一件事,有他操作的方向,很清楚客群在哪裡,我們可能不喜歡,但他的客群是喜歡的。

很有趣的是,你注意看,劇中人跟對方講話都會叫對方的名字,一定要叫,因為他的收視觀眾很多是擺攤的老闆,他們沒有時間看畫面,就把它當廣播劇來聽,所以要叫對方名字,他們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所以八點檔有很多考量是我們不知道的。我進去之後就是抱著學習的態度,他們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也剪過很瞎的東西。剛進去沒東西剪,因為連續劇劇本還在寫,一直改一直改,都沒有辦法拍。然後就被交代說:「二十年前拍過《八仙傳奇》,妳可以把它拿出來重新剪,因為那時候拍完沒播過,妳剪好我們來播好了。」《八仙傳奇》欸,你知道就是會有土地公還是什麼神,咻一下就到下一個場景。我印象很深刻,裡面有一隻白蛇,變成人,就是蛇妖,有點類似《白娘子》的故事,最後白蛇被打回原形。牠是一隻二十年前的蛇,是用保麗龍做的,男主角非常地難過,抱著保麗龍做的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就要把它剪得很好,因為他們想要在六日很晚的時段播出,我很認真。它裡面有很多變法術,跳一下到另一個地方,要有光在閃。剪接師叫我跟特效部門溝通變法術特效要怎麼做,因為在剪的時候沒有那些東西,就要留timing給他們,留空間給他們。說實在特效部門的人比較像公務員,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不會真正去想說這些東西要怎麼做,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已經疲乏了,一直重複做一樣的東西。既然我的師傅(我的老師)叫我去跟特效溝通,為什麼要這樣剪,需要怎樣特效,我很認真地找了很多電影給他們看,片段這樣,駭客任務一大堆啦。老實說AE認真去做是可以的,可能沒有那麼精緻,但可能會有那個意思,我就希望他們可以做出那樣的東西。但是我後來被罵了一頓,我的師傅問我為什麼去特效部那麼久,我說因為我在跟他們說這顆鏡頭要做什麼,但我師傅說:「妳這樣會完蛋,如果就跟他們說死了,就做這樣,到時監製看了不要,他們要重做,妳就完蛋了,因為妳跟他們說可以。」所以從那邊我不只學習到剪接,還有人事上的學習。

因為大學學的是劇情片,後來剪了民視,也是劇情片。那2006年剪第一部紀錄片《奇蹟的夏天》,說實在我真的沒有剪紀錄片的經驗,我的經驗就只有來自大三時剪了十五分鐘很難看的紀錄片,自己拍的東西。



是張榮吉導演找妳的?
他其實是要找一個助理,一個剪接助理,不是剪接師。


所以他本來打算自己剪?
對,所以他找我只是要找一個剪接助理,他找我主要是要去看帶,然後我就去看帶。那看帶到後面他覺得也許可以試著剪剪看,我們那時就把電腦搬去楊力州導演他們家,我跟張榮吉是睡在楊力州導演他們家在剪這部片。因為時間很短,要來不及了。我記得張榮吉找我去做剪接助理時是六月,這部片是九月二十一日上映,那時候還要轉拷貝,這其實真的非常趕。我記得我看完帶應該都已經七月了,所以我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剪,甚至要去買剪《奇蹟的夏天》這部片的硬碟的時候,看到光華商場的螢幕在播《奇蹟的夏天》的預告片,然後說九月二十一日要上映,想說:咦,我們才在買硬碟,它已經在賣預售票了,就想說壓力有點大。


那之前不是有一個比較短的版本?那個東西已經出來了?
那個東西已經出來,可是那個東西是阿吉(張榮吉)和其他的學長(他的同班同學)一起做的,那個東西有,可是只有二十分鐘,短的東西,一支四、五分鐘,就二十分鐘。那種東西是不能說在長片中直接放進去的,一定是要全部重剪的。我看完帶已經七月了,然後真的已經沒時間了,所以我跟阿吉是輪著剪。我們一早起來就開始剪,剪到晚上可能十一、十二點,然後隔天早上也是一樣七、八點起來剪,一睡醒就起來剪,像豬一樣,吃完飯就剪。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沒有剪紀錄片的經驗,當我看過他們剪的二十分鐘,我大概知道說他們想要做這種感覺的東西,可是說實在我真的不會。

第一天剛開始剪,阿吉好像想讓我試試看吧,他就叫我剪一場戲,我從早上剪到下午,我剪不完,阿吉就坐在後面看我剪,都沒說話。他只問我一句話:「很難嗎?」我心裡想說:「對啊!媽的蠻難的!」我是沒說話,我就跟他交換位置,換他剪,那時候只有一台電腦,我在後面看,我就告訴自己:「不行,我一定要馬上學會,一定要明天就可以剪。」我就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想說怎麼辦,紀錄片我不會,我會的是劇情片。好沒關係,劇情片怎麼剪的,我把那個手法拿來剪紀錄片可不可以?所以我想要試試看這件事情。

那以往的紀錄片可能比較沒有分鏡的感覺,因為我是學劇情的,所以我希望他有劇情的結構和分鏡感。例如說我不會遠景接遠景,因為在劇情片很少看到這樣,劇情片基本的結構是遠景→中景→特寫,一場戲進去,我不一定要先直接交代環境,我可以從一個很奇特的特寫進去,例如說一顆球在那邊,腳入鏡,踢,可能是作為這一場的開頭。就是紀錄片這場戲,如何去安排鏡頭,第一顆鏡頭是什麼,結尾鏡頭是什麼,第一顆鏡頭確定之後,那它下一顆是什麼。我用劇情片的概念去剪紀錄片,所以《奇蹟的夏天》我就想要試這件事。那天晚上我就在思考說,能不能這麼做,因為我那時看到的紀錄片,很少人這麼做。那我又覺得我會的只有這個東西,那我把它放到紀錄片裡面可不可以?所以第二天開始我就做這件事。


那時候已經剪多長了?
剛開始剪。到後來我記得好像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又搬了一台電腦來,就變成兩台電腦同時剪,阿吉就負責除了決賽,其他還沒剪的東西;我負責把決賽剪完。我覺得我會從一個剪接助理變成剪接師,是一個機會,因為來不及了(笑)。我是很熟素材的人,我那時除了看帶,還要用寫的,寫了好幾本,很多國字我都不會寫,都寫注音,後來發現自己一直寫錯字,踢球的「踢」我都不會寫,一直寫成「踏」球,一直到剪完片我才知道這件事,原來這個字唸「ㄊㄚˋ」啊,不是「ㄊ一」。反正我後來就獨立去處理決賽那場戲。

那決賽的剪法也是劇情片的思考,因為那時決賽的拍攝有很多限制,攝影機不能進到場內,因為那是一場正式的比賽,進到場內會影響他們,所以攝影機是在兩方的球門後面和觀眾區、一台拍教練,還有一台是在樓上拍球場的大遠景,所以你可以看到最近的畫面,攝影機zoom in到最近,半身都不到,怎麼辦。

那時候給我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思考的機會,這一場決賽那麼重要,可是我們所有的鏡頭都這麼遠,怎麼辦,因為一定要有很多特寫、近的東西,才能把緊張感和張力給撐出來。我就跟阿吉他們討論,覺得有一個方式可以試試看。我們把平常練習的畫面,比較close up剪進去,那你說不連續啊,沒關係啊我們試試看可不可以,因為我要張力和戲劇性效果,那很多劇情片有這麼用過,是交錯剪接這個手法,那在紀錄片裡交錯剪接很少被用到,那我覺得交錯剪也是一個剪接手法,把它放到紀錄片裡面可不可以,所以我想要試試看這件事,而且是跳時間、跳場景的交錯剪。那我覺得觀眾在看的不是一個連續性,不管你是剪紀錄片或劇情片,觀眾在看的都不是連續性,所以在剪接的時候不要被連續性綁住,你要給觀眾的,還有觀眾在看的,是「戲劇」,可不可以讓他投入到這個「戲劇」是最重要的,不是你的連續。

所以那時就把很多在一般練習的畫面剪進最後一場比賽,最後一場比賽在剪的時候其實非常複雜,因為一場比賽,我記得好像是分四個部分,四個部分都在踢球,其實整部片都是這樣。紀錄片很寫實,每天要做的事其實差不多,常常拍下來東西都一樣,例如書法家寫書法,從第一天拍、最後一天拍,他其實都在寫書法,那你說踢足球,第一天到最後一天都在踢足球。那紀錄片你在剪接上做的首要任務是,讓同樣的事情做不一樣的情緒,你的戲劇就會有推進。



那我們把它縮小在決賽那一場,上下四場,每一場都是踢足球,但是每一場有不同的情緒表達跟戲劇的主旨和功能,例如說第一場開場,教練這個角色再被突顯一次,他出來說:「這些球員,他們真的很努力。」然後讓觀眾再一次站在球隊這個陣線,看到他們的辛苦;然後可能第二場講的是受傷,第三場講的是什麼、第四場講的是什麼。都是踢足球,但是每一場要給它不同的目標。所以我是把四場所有踢球的畫面全部打散,我把它整理出來,我方進球的放在這裡,通通集合在這裡,有一百個clip;對方進球的有一百的clip;誰受傷的可能有十個clip;另外一個守門員的,全部整理出來,然後再去配置。當然這個配置跟原本的,例如說第一場是誰受傷,這個你不能改變;第二場是誰犯規,這你不能改變。可是例如第二場的小阿雄踢球的畫面,雖然你在影像中看到你覺得是第二場,但可能實際上是第四場的素材。一樣都是踢球,我只是挑了我覺得比較好的畫面。例如說剛剛的受傷、犯規,你不能改變的就不要去改變,但其他的我會儘量去挑這個球員他最好的畫面,或是我要他連續到下一顆鏡頭,所以有可能是第四場的畫面接第一場的畫面。所以你看到一場畫面的結構,其實是蠻複雜的。


也就是說把它當作是一場戲一場戲的概念?
對,一場戲一場戲。


所以妳加入這個團隊之前和之後,影響了這部片子的發展?如果這部片妳沒有提出這樣的意見,本來的片子會剪成怎樣呢?
我覺得應該還是會很好啊,因為阿吉有他很明確的想法,他剪接也蠻不錯的。所以即使沒有我,也會是一部好的片子。


你們在《奇蹟的夏天》這部片中的角色,聽起來很像後製導演,不只是單純的剪接工作?
因為其實我剛剛有說,我們在買硬碟的時候已經在賣預售票了,所以剪接的實際操作是我和阿吉,楊力州導演已經去打另外一個戰場了,他去推銷這部片。所以他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宣傳,回來之後如果有需要討論的我們再一起討論,所以他在後期比較有參與的是討論的部分,實際操作就是我和阿吉占比較多。總要有人宣傳嘛,楊力州導演去宣傳會比我們兩個去宣傳還有效果,畢竟他已經拍過那麼多紀錄片了。


這部之後妳又跟楊力州導演合作了幾部片子,我們好奇說,一些敘事的風格,到底是楊力州導演的風格,還是李念修的風格?因為楊力州導演被大家熟悉的是,影片戲劇張力會比較強,所以我會想要問這個部分。
一個可能是因為我的剪接從戲劇來的,那另一個是楊力州導演想要戲劇效果強的東西,有時候,不是說全部。例如說這場戲,他預期就是要有一個很強烈的戲劇效果,有時候做得不夠,我們會再修,修到他認為夠。所以我覺得應該是,那個時期我們想要做不一樣的東西,我記得剛開始做《奇蹟的夏天》,楊力州導演他有一個企圖,一般會說紀錄片攝影、收音不是很好,那他希望這部上映的紀錄片,被人家說像劇情片一樣,攝影好、聲音好,他希望做到這樣。

當時我認為是一個新的嘗試,我覺得可以試試看,把劇情跟紀錄在手法上有些混合,這是他的一個企圖,我也覺得可以試試看。《奇蹟的夏天》上映評價還OK,所以我們就一路做了類似像這樣子的東西,我覺得也拓展了一個可能性。你看紀錄類型的廣告,紀錄類型的微電影,我們以前叫廣告短片,比如說NIKE,它是真的紀錄,而不是偽紀錄片,我覺得也拓展了一種可能性,就是現在有一些商品,不管是不是運動型的商品,它都可以用紀錄片來當作推銷商品的媒介。以前可能是找一個明星來代言,但現在可能可以用紀錄片來做的事情更多了。


妳之後又與楊導連續合作了幾部片,能否談談與楊導合作的經驗以及方式。
應該說不只是楊導,我和大部分紀錄片導演合作方式都是我會看完所有的素材,不管你的素材有多少,350個小時我也看。看完之後,我會整理一個事件表,例如說長片大概有一百多件事情,逐字稿會請他們發下去聽打,我一邊看影像素材,一邊會把聽打稿的重點標記起來,標記起來後我會email回傳給導演,跟他說我認為這些是我覺得的重點,請你看一下這些是不是也是你覺得的重點,確保我們的觀點是一樣的。但逐字稿出來可能是像一本書的厚度,所以其實他們,可能不會看啦(笑),因為沒有時間看啊,大家都很忙啊,我覺得沒有看沒關係,反正我讓導演知道我現在的進度,我會整理所有的素材、事件表列出來。事件表列出來之後,如果導演想要討論影片結構,或者他自己已經有影片結構的想法,那很好,我們就會去擬一個影片結構;那如果沒有的時候,我會擬一個影片結構給導演,我會從例如一百個事件當中,刪掉十個不是太重要的,剩下九十個。九十個當中哪一個適合作片頭,哪一個適合作片尾,剩下的八十八個你如何去安排情節的節奏和走向,就是用像戲劇的概念去排。排完之後我就會有一個影片結構表,一樣email給導演,看他有沒有問題,通常是沒有問題(笑),然後就會開始進行我的剪接工作。

也有導演會擬好非常詳細的結構表,包含裡面哪些人會說哪些話,我覺得有好有壞。我自己擬的話,好處是,我還是會希望導演跟我討論,有一些討論和交流,會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看到的是什麼,因為我看到的其實是觀眾看到的,也就是說今天導演覺得這場戲非常感人,我看起來不感人,我可能會說:觀眾看的時候沒有你覺得那麼感人,因為我是觀眾的角度;那導演在擬就會有這個問題,他看到的東西永遠是跟他的被攝者綁在一起的,所以有時候他看到的東西跟觀眾看到的不太一樣。所以當導演擬得太詳盡時,其實有時候會有點困擾,因為那些可能不太實際,或者無法讓觀眾十足的理解,因為你沒有跳脫出這部片、沒有跳脫出被攝者來看這件事。

所以我覺得紀錄片的剪接師,他很重要的一個位置是觀眾的位置,觀眾看到什麼東西,然後去告訴導演。我覺得導演願意提供那也很好,但我這邊大多數是會提供給他們。但不是說我提供給他們就不能修改了,可以改、歡迎改,我很希望可以討論。我覺得有這些步驟就可以讓剪接師跟導演比較清楚地去討論,有效率地去討論出紀錄片的結構,這就是我的流程。


所以聽起來,剪接對妳來說就不只是執行,比較像是後製導演,參與的創作部分還蠻高的?妳參與很多楊力州導演的片子,妳覺得如果把妳的成分抽掉,這部片還會是同一個樣子嗎?因為看樣子妳涉入的創作成分還蠻高的,妳覺得妳對這些片子的影響有多深?
我覺得意思上可能會是一樣的,但是手法會有點不一樣,其實《拔一條河》我後來也沒看。楊力州導演早期的作品我有看,我覺得他是希望張力強的導演,有的導演希望是平淡的,希望把張力強度拿掉,這種導演我也遇過。其實有些人也有疑惑,或是他們認為我剪的東西就是這樣,好像妳剪的東西就是這樣,所以希望妳做這樣東西的人就會來找妳,所以我有一段時間都是做這樣的東西,不是我只能剪這樣,而是他們希望,所以才來找我剪。力州導演喜歡衝擊強、張力大的,即使他找別人剪,呈現出來的成品應該還是張力強的,可能手法會跟我不一樣,因為每個剪接師的操作還是不一樣。但是剪接師應該是沒有風格的,攝影師可以有,剪接師其實沒有。例如說我也剪過很多很慢的作品,只是那些沒有上院線,大家可能不知道,所以說不是我只會剪快節奏。


所以不同的導演對妳會有不同的預期嗎?例如有些導演希望妳是單純的剪接師,有些是把工作丟給妳,讓妳當後製導演。不同的工作狀況妳比較喜歡哪一個?或是哪一個比較適合妳?哪一個比較符合真正剪接師應該做的工作?
剪接師其實分成很多種,你應該要問是哪一種種類的剪接師。剪接師有剪廣告、MV、紀錄片及戲劇,大體來說這四種,這些是不一樣的剪接師。廣告的剪接師,他的工作是時間短、壓力大,但是剪接這件事是單純的,因為我也剪過廣告,廣告的腳本是經過無數次的與客戶提案而通過的,所以會有很清楚的分鏡,現在的分鏡圖都越畫越精緻,像漫畫一樣。所以在拍的時候就會照著分鏡圖,人物的位置、鏡頭的size,會一模一樣的,所以在剪的時候如果跟分鏡的排列順序不一樣,業主會請你修到一模一樣,因為這個腳本是經過客戶同意的,不能改變。所以廣告的剪接師,工作時間非常短,你要在短時間內做完剪接,剪完給製片、導演看,還要修,再給客戶看,可能兩三天這個工作就結束了,廣告的剪接師要面對的是時間還有壓力,而不是剪接技巧。有一些不錯的廣告剪接,可能價位高,他很大的功能是幫助這個案子過關,所以當製片、業主或代理商來看的時候,剪接師就有辦法說服這些人,他的功能是在於與他們溝通,因為廣告長度很短,如果要去展現剪接技巧那很有限,不是說他沒這個能力,因為像是30秒的短片,鏡頭就是照著分鏡,你要他在剪接上做什麼展現那真的很難。

MV我以前也剪過,那是不一樣的邏輯,它的邏輯是沒有邏輯,因為它的邏輯是歌詞,所以需要在視覺上有不停的衝擊,比如今天拍的鏡頭是兩個人站著,沒說話,但令人有感覺的原因是有歌詞在輔助畫面,所以作為一個MV的剪接師,他要顧的不是戲劇,而是明星漂不漂亮、影片節奏能不能撐完整首歌,讓聽眾聽完這首歌,所以剪接和思考邏輯跟戲劇是不一樣的,這就是為什麼MV需要很多閃格、閃黑,因為要塑造出視覺的張力和衝擊,讓聽眾可以定在這個畫面,一直到歌曲結束,所以中間就要設計很多東西讓聽眾聽完整首歌,目的是聽完這首歌、賣他的明星。

剪戲劇和紀錄片,我覺得在剪接上的發揮比較多,也會複雜許多,尤其是剪紀錄片非常非常地複雜,因為它沒有腳本。有的剛開始合作的導演,因為他可能不知道剪接可以做什麼,不管是劇情片或是紀錄片,導演會很緊張,或者是過來跟你說得很清楚明白,當你是智障一樣什麼都不懂。但其實我會提出很多想法。我覺得不是我想要去做後期導演,或是讓人家知道說我可以做什麼,其實不是,因為我的個性就是看到一個畫面會有想法,就會想說出來討論。我並不排斥幫別人結構影片,我覺得這是一個學習,所以我不排斥,甚至是劇情片,我也幫忙重新結構過,因為原本的劇本不好。

這就好像我剛進入民視時抱持的想法,你進入一個工作領域,或你沒得選擇,今天就是要做這件事,不要覺得這很爛啊、隨便就好,我自己是想說要如何讓它變得很屌,我可以放兩個版本出來,放大家知道原本的版本,以及經過調整後的版本,這讓我覺得有挑戰性。我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假使東西不好,就想辦法讓它變好,而不是東西拍不好,我就一副不然你要我怎樣的態度。別人就是有問題才要找你,不然幹麻找剪接師呢?

所以不是說導演好像沒做到他要做的事情,而是有時大家一起討論出來的,也許比單一個人思考的東西還要來得更好,因為拍片就是一個集體創作,到後期我覺得也是,不是只有拍攝時才是集體創作,到後期也可以是這樣的概念,你跟調光師、混音師、剪接師做一個集體創作,我覺得呈現出來的片子會好過於個人。
所以為什麼很多導演的工作團體、人員是一樣的,這就表示這些和他合作的人,是能互相產生化學變化的,讓片子變得更好,所以導演才會和同樣的人一直合作。


所以妳比較喜歡導演給妳較大的空間?
也不是這麼說。如果今天導演給的東西已經很好了,我照做就會達到很好的效果;我會提出很多想法,通常是因為還有一些空間可能可以試試看,我只是提出想法,但要不要試還是要看導演,或者試完你決定要用A或B,由導演來決定。我只是提出我的考量,至於導演要不要用或者覺得好不好,都由導演來決定,因為那是導演的作品。


我記得楊力州導演曾說過,在臺灣,好的紀錄片剪接師很難找,若有人願意在這個領域好好紮根,出路會很不錯,妳對這個說法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先來談為什麼在臺灣,好的紀錄片剪接師不好找?為什麼剪接師那麼少。第一個是錢太少了,第二個是工作時間太長、工作流程不清楚。


對,這也是我想問的,「剪紀錄片」在業界的勞動條件如何?費用或是時間等。
如果你剛開始出來接案,會有一個公定價格,費用可能是非常少的,少到難以想像。例如說一個紀錄長片大概70~80分鐘,有上映,導演說他沒錢,只能給九萬元的剪接費,素材一百個多個小時,還要做場記,那要不要接?接啊。其實《奇蹟的夏天》剪完我還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專業的剪接師,到現在都覺得還有很多地方要學習,所以那時更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專業的剪接師。


九萬塊的案子工作時間多長?
那個案子拖超久耶,剪完之後播放,放完之後又修改,那時候沒有正式上映啦,後來說要談上映,但一拖又拖好久,整個案子結束大概花了一年。真正專注在剪接這件事上也要四個月,包含做場記。我曾經請過一個助理,助理的媽媽叫他不要常熬夜,還說這樣不如去7-11打工,錢還比較多!所以我剛開始的剪接接案,家人都不太贊成,因為錢太少了,我媽也跟我說過一樣的話,我媽每一年都會拿DM給我,說:「妳要不要報考軍校?」、「水利局今年有擴大招生,妳要不要去考?」就是剪接一剛開始其實看不到需要努力多久,才會達到一般上班族的薪資。我那時大學畢業兩、三年,很多同學做一般的工作,一個月可以領到將近三萬塊的薪資,但是我都領不到。我那時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認真工作喔,但是薪水平均算下來,不要說每個月啦,說年收入就好,我都不用繳稅,就知道我年收入有多低了。

但為什麼要做剪接?還是我之前說的反向思考,因為沒人做,所以我相信有一天,我一定可以以剪接來做我想做的事,因為沒人做,所以我覺得我有機會。就好像我英文很爛,我也沒有積極在學英文的原因是,英文好的人多的是啊,我今天需要翻譯路上找個人來翻,為何我要會呢?我的思考方式是這樣,所以就會覺得再撐一下。說實在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好,我除了接紀錄片的案子外,還接了很多拉哩拉雜的案子,甚至還做過網拍,因為沒錢,我就把家裡看起來還蠻新、不要用的東西拿去賣掉,口袋裡賺了一千塊就覺得:天啊!我是大富翁。就一直覺得持續做剪接,將來一定可以有什麼。但持續堅持做剪接是非常難的,我相信一百個人當中可能都不會有人願意做這件事,說實話,去7-11打工賺的錢搞不好比較多,八個小時就下班了,但我要工作十四個小時耶,而且剪接完後,說實在的大家不會看到你做了什麼,大家會覺得導演很棒、攝影很棒,這時候在哭的就是剪接師、收音、混音師,內心想說我們也有做事啊!反正我就覺得剪接師沒人做啦。


如果九萬是最低值,那現在紀錄長片的平均值大概是多少呢?
你們覺得多少算合理?我們講上映的紀錄長片好了。


我們在座的片子都沒有上映過。
你們想像中啊,我覺得這樣才準確。

我一直很希望說,所有的紀錄片剪接師,或是個人接案剪戲劇、微電影、電影長片的剪接師,大家要一起開會討論一個平均價格。因為現在大家可能有機會接大陸的案子,如果還用現在的報價報給對方,以後你就是被人壓著打,會把這個產業壓垮,就是說你覺得這樣子的錢很辛苦,你報了比這個再多一點點的報價,有什麼用?跟大陸比起來差了天南地北,所以我覺得要有一個比較OK,大家可以接受的價格,去反制製片、出品人,告訴你們這些人,我做這些事情,報價單清楚地讓你們知道,聽打花了多少錢、我今天抓結構依合理的費用是多少錢、我看完這些影像做的整理、有多少場次我應該收多少費用、我工作時間多長就應該有多少的費用,這樣才可以把紀錄片後期提起來。

當然你如果剛開始出來接案或是學生,而這個案子錢很少,你願意把它做到好,我覺得那很好,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經過一次、兩次,別人願意給你這樣的機會,你覺得你是一個還OK的剪接師,你會知道你有個目標在前面,那個目標是多少的費用,你不能不知道自己要收多少費用,我覺得不能這樣啦。報價這件事,你不要說年輕人,老師也都不知道怎麼報價,這件事真的太可怕了。


我想要替導演們開脫,因為我們自己拿到的費用很低,所以有時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我知道,所以我才說,這是一個反制,當導演也提出說預算低,我們也要讓出錢的人知道,你們要這樣的東西,剪接會需要多少預算。這個在廣告界、劇情片是很正常的事,今天一個戲劇的本出來,大家就知道是多少錢拍的。可是紀錄片沒有耶,你今天一個業主,或是出錢的人、出資方,他才不管你今天拍紀錄片要花多少錢,他就是給你這個錢,就變成層層剝削了嘛。我不是要說導演或製片為什麼要這樣對剪接,而是應該要有一個健全的制度,讓他們知道怎樣的東西要有合理的費用。這應該是很正常的事,但在台灣的紀錄片界就沒有這樣的制度。


工會努力很久了,但台灣流行削價競爭,你不接,別人就會接。
對,但是一個片子為什麼找我剪,而不去找大學生剪?大學生收五萬塊,我可能要三十萬,那你怎麼不找五萬塊的做?我覺得不用去理削價競爭。而且更重要的是,你要讓這群剛畢業,或是剛踏入社會、這塊領域的年輕人知道,要教育他們,如果今天用很低的價錢去接案,是因為把它看作是練習,就是我剛剛說的,如果有一個目標在前面,就會知道自己以後可以做到那樣,才有可能在這個產業撐下去,因為有目標、明確地知道了;如果今天都沒有,例如我剛說的九萬塊,工作半年,他可能今天剪完這一支就不做第二支了,他可能寧願去電視台作剪接,每個月薪水還更高。如果沒有讓他們知道未來目標,那也不會有新人撐在這個行業了,很難。

也要教育他們報價,不是讓他們一剛開始就獅子大開口,而是以每個人的能力去接案。有一個合理的範疇,也可以讓待在這個行業的人,例如像我們都關在剪接室,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如果沒有花一些心思去調查別人接案的行情,那永遠我們的報價就是那樣。

剪紀錄片收費的評估,第一個是素材的量,第二個是題材,比如說運動片就比較複雜,跟書法家相比就會有落差,這些都會評估,但主要是素材的量、工作時間、我要做的事情有多少。


那妳贊成力州導演說的,紀錄片的剪接是一個好的出路嗎?
我贊成,但是要有一個合理的條件,我覺得台灣人才很多,不管是做動畫的或什麼,很多人都很厲害。當然你會想說為什麼做電影動畫的很多都做不好,主要就是費用的問題,很多廣告和MV的特效都很厲害啊,那拍電影的時候為什麼不找這些人來做特效呢?這樣就有好萊塢的水準啦,主要就是費用的問題。例如說要做飛機的動畫,合成整個背景,真正專業的後期公司,可能開價會是幾千萬元,這在好萊塢可能是稀鬆平常的價錢,很合理;但是你今天拍一部劇情片,成本可能才五千萬,那有可能花兩千萬做合成背景嗎?不可能。那有多少錢,一百萬好不好?好,一百萬可以找誰來做動畫?可以做到什麼樣?所以就會變得很有限,這就是為何成品長出來是這樣。台灣不是沒人才,而是因為費用的關係,沒辦法讓這些人才集合去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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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a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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