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貓的奇幻之旅》劇照,導演:鄭治明/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
文 / 黃令華
在金穗獎還未延期的平行時空裡,打開當時準備寫稿的文件檔案,標題寫著「中年大叔的反撲」;那時心裡憤憤想的是,記錄下城市裡、城市邊緣裡努力過但仍過著看似失敗人生的中年大叔們似乎成為紀錄片裡的顯學了——成為某種重要的被攝者,如雨後春筍冒出。
這麼說並沒有堅實的數據支持,任性的其一原因是,總看到自己親近的創作者,彼此出自同樣的學院體系,受過相似的學術理論與業界導演指導,在紀錄片領域裡他們都把鏡頭對著中年、或接近中年、或剛遠離中年的男子。於此對我而言,不容易接受。
如果拉開距離看來自異地異文化的紀錄片記錄下的不同身影,我似乎可以將自己置於相對客觀的位置去把這些人物放到歷史脈絡裡、社會關係中,但如果是這麼親近的人所記錄、他們熱切關注,甚至揮汗如雨記錄著的對象時——我心裡還是抑制不住,好想問,為什麼要看他們?為什麼是他們?要我看他們什麼?這些對我來說,既不處於真正的社會邊緣,也不是相對弱勢、缺乏資源的一群持掌著過往我所難以企及權力的中年男子,他們擁有不溝通、擁有頹喪同時可以抱怨——卻又被社會接受與包容的權力,關我什麼事?
情緒莫名高漲,甚至想要找人出來好好討論一番的心情,回頭看,不得不說或許是因為金穗獎創作者來說,具有格外意義。還記得今年入圍名單出爐時,身邊一個正深陷創作苦海的朋友說,多怕自己就此被遺忘了,不再在影展上被人記得,不再是那個有才華的年輕導演。
文化局所寫的金穗獎目的這麼說道:「為培育電影人才及提升電影藝術創作之內涵與水準,鼓勵國人以 16mm、超 16mm、35mm 或數位影像(如 HD 或 HDV 等規格)攝影機攝製完成影像創作作品,並為鼓勵國內院校學生從事電影創作。」
一路以來培育了許多今日很重要的創作者,在我有限的經驗裡,2010 年以後的大家嗑嗑碰碰,在各大傳播學院系統內運用學校有限資源,從大學時懷抱著熹微夢想拍片、跟片、學技術、買器材,然後摸索出自己第一份分鏡、第一個腳本,有時也參加各大電視台、地方政府舉辦的影像記錄工作坊,說是想親近自己關心的敘事、想成就藝術上的渴望,很多時候也是想混進一個團體,成為圈子的一分子,有一些一起搞事的朋友。金穗獎好像這些狐朋狗友彼此的紫禁之巔,大家一決勝負,有笑有淚,但那個誰畢業製作在金穗拿獎了真的很風光,大家羨慕得要命,有了金穗獎的加持就像是得到威利旺卡巧克力工廠的門票,你會打開一些創作的契機,成為拍電影的人。
「新紀錄片」時代下的混亂與掙扎
北藝大電影所成立於 2003 年,研究所早於大學部成立,而紀錄片組更是在前所長李道明老師的號召下於 2017 年增設,當年選填紀錄片組的只有《咪咪貓的奇幻之旅》(A Cat May Look at a King,2020)導演鄭治明。為此,碩二為了不重複修由李道明老師所開設的紀錄片製作一與二(畢業門檻為修畢紀錄片製作一至四),李老師承諾他會再找其他的授課老師進來,治明休學一年,工作存創作基金。隔年,紀錄片組再招來了一位學生,資深的業界導演劉嵩受李老師邀請加入。
翌年,原本主修劇情片導演的《曹大哥的休息站》(The Old Men‘s Party,2020)導演林澤豫才轉組到紀錄片。再隔年,招收到兩位學生,中間有一年完全收不到紀錄片組的同學,後來我與另一位同學入組,再一年一位學妹入組,從此紀錄片組的分類在北藝大暫成絕響。
回看紀錄片在台灣自綠色小組以降至兩千年初的創作浪潮,台灣相關紀錄片訪談專書或評論都談及跟著政治氛圍起伏與操持機器門檻降低,台灣的紀錄片幾度迎來「新紀錄片」時代,對紀錄片創作本身乃至拆解創作主體的位置、產業化的可能、公部門對實驗性紀實影片的嘗試與再定義,落實成實際的分科分類補助。學院內,也出現南藝大音像所之外的影像嘗試,無論是滿腹創作實談的創作者如高重黎、吳俊輝在大專院校開設課程、多位紀錄片創作者如李宜珊、李家驊、林羿綺、曾文珍、李香秀、蔡崇隆、林泰州等,或積極或消極地投身大專院校基礎課程的培育裡,九〇後至千禧年世代身處在豐富資源與國際百花齊放的創作中,不僅可以見到具體在學院內與學院外試圖建立紀錄片介入社會的積極意義,也可以注意到多樣的自媒體平台部分脫胎自學院藝術理論的養成脈絡,與學院內生成的論述相輔相應,在片商文案與批評論述之中反覆滾動,時而寫出覆水難收的網路評論。我們不能忽視陳界仁、蘇育賢、洪子健、黃亞歷這些創作者鮮少在這紀錄片學院圈的波瀾裡沈浮,他們循著外於此的脈絡,作出一部部拓寬邊界的作品。
然而,混亂中浪潮快速淹沒,隨拍紀實影像大量產製,你難以在此時迴避談論紀實影像究竟是什麼,不再只是談論藝術是什麼,而是在被一種產製、淹沒、發聲、噤聲、被賦權、被排除的循環裡焦慮掙扎。
回頭談及北藝大紀錄片組僅有的梁山八人,的確,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DOCDOC 紀錄片工作坊、坊間舉辦的工作坊影響我們很深,更具體在結構面上所得到的是提案技巧,更感性地說,是群體歸屬感。除了兩部入圍金穗獎並各有收穫的紀錄片,其他同學也在台灣不同的補助活動上小有斬獲,運氣可能佔多數,但另一方面,在訪談治明與澤豫的時候,彼此雙雙認為許多提案技巧是學院的養成,而當初會這麼迫切或沒有猶疑地加入學院也是因為對於「加入某個圈子」太過渴望,後設地看,在這些學院裡所真正獲得、輻射而出的人際網絡至今也牽動著透過「關係」而完成的創作。
藉由這份學長學妹的「關係」,我想從此出發試著把金穗獎兩部學生紀錄片《咪咪貓的奇幻之旅》與《曹大哥的休息站》並置,談談生命經驗上的近似與陌路。寫文之前,我總想著我要趁著自己的優勢,利用這份關係好好質問他們一番,以前為了討論作品,彼此激辯的經驗一坨拉庫。但聊著聊著,慢慢變成創作者的互相慰藉,有時是難免,當我們都走過相似的路徑時,常知道拍攝的難處很多、妥協與放棄有時更多上許多。
《咪咪貓的奇幻之旅》劇照,導演:鄭治明/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
北藝大電影所紀錄片組的畢業門檻涵蓋作品評鑑與畢業製作,在創組之出,評鑑與畢業製作分別是兩個不同的紀錄片類型作品,透過論述書寫、校內外評審老師品評,進而達到畢業門檻。《咪咪貓的奇幻之旅》是治明完成北藝大學業的畢業作品,而《曹大哥的休息站》是澤豫第一次評鑑失利後,再提評鑑的作品。在北藝大並非命題式出課堂作業,治明從自己一直以來對議題的關切出發,才在過程中遇見了咪咪貓、選定了咪咪貓。而澤豫從原本先拍攝家裡老厝,不小心拍到隔壁的巷口老曹老賴,拍著拍著主角塵埃落定。兩人都自己帶著攝影機、帶著彼此自認為頗為強烈的創作意識走入不同中老年男子的生命裡。
在《釀電影》新北市紀錄片專題〈身份認同是一種創傷〉一文當中,提及紀澤克論述裡指出,「21 世紀不再是佛洛伊德的世紀,而是後創傷主體的世紀。」他點出紀錄片的被攝者曹大哥在這個紀錄片裡所被呈現的片段與樣貌,是在全球資本主義之下,被邊緣化、去中心的創傷主體,被排除的一群他們忿忿不平,對自身處境既逃避又坦然。記錄的鏡頭總透露著記錄者與被記錄者雙方的位置,創傷之處會彼此投射、映照嗎?偏偏我知道,從一開始澤豫就自己扛著攝影機去,除了幾顆機車跟拍鏡頭呼喚北藝大的學弟妹協助,記錄者始終是獨自隱身在攝影機正後方的。
「就像我那個得獎感言說的嘛,我真的沒有辦法判斷我拍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到底有不有趣。那我覺得北藝大給我,不管是老師或同學,他們給我的幫助當然是更有方向,但至少他們覺得素材是有趣的。或應該說,他們對素材是有想像的,至於是不是給我信心,這絕對是有。因為有些東西有人看了就覺得,我為什麼要看這個⋯⋯ 可是我拍曹大哥的初衷就是真的很情緒性,就是我覺得⋯⋯ 好情緒性哦,就是這樣的風景我們常見到,但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們實際上在過什麼,蹲著看他們,然後我好想要知道他們的政治立場、到底在想什麼,我理解他們之後才更知道。選舉前我的同溫層常常讓我覺得很去脈絡在批評他們,那時候我很強烈的初衷就是我要得獎,我那時候真的好屁哦,就是我覺得我要得獎,我就是要讓這群看紀錄片的人——他們就是根本不會去看曹大哥的那群人,我要入圍有公映的機會,想要看這些在那邊把這樣政治立場的人當智障在罵的時候,看到他們真正的生活,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林澤豫)
《曹大哥的休息站》劇照,導演:林澤豫 |
那麼循著紀澤克被引用的脈絡而言,此處被攝者不再只是陷入政治立場光譜的兩端、衰老頹敗、離群抑或孤島般生存的人,更令我在意的是,創作者懷抱自己對於向社會某部分群體溝通的積極目的,試圖建立著他心中認為確實被社會主流意見邊緣化的「受害者」,但這處的受害圖像,卻是透過記錄者與被攝者的互動,激起漣漪、描繪出主體的輪廓,若你在影像裡讀到創作者、意識到他,你或許因理解了拍攝者的眼睛而說服自己去積極同理,也或許看清了創傷者破碎的自嘲,從中看見社會光譜另一端,某種形象新生的可能性。
導演赤誠地攤開把素材梳理成他心中按圖索驥的日常註腳,又有些沒自信、頹軟地替他們打抱不平,不甘寂寞把老曹手寫的字放在片頭,因為這裡有一份沈甸甸的情感依歸,就像綽號老豫的澤豫,其他把鏡頭對向喜劇集散地卡米地、詩人、失戀的自己。回憶起從念大學一路到 27 歲的自己,本來一心只想成為劇情片導演,卻在路上感受到劇情片劇組拍攝方法的困難、自己的游移不定帶給劇組的壓力,一直到讀了沈可尚導演在紀工報的長篇訪談,對二十幾歲失戀迷惘的自己有強烈的投射感。
「如果真的要說有什麼目的,我就是希望他們被當成人吧,『人物』,一個不單單是人、是議題裡的人,而是一個在我的故事裡具體的人物,因為我有時候會想我老的時候會不會是那樣,像我爸一樣,年輕時想著幹大事,但老了才發現不盡如人意。我現在還是想幹大事,想要是一個『人物』。我真的就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為什麼這麼自我中心,可能跟老曹他們一樣。」
說到建立「人物」,於我而言,此次金穗獎學生紀錄片當中,《咪咪貓的奇幻之旅》咪咪貓一句「謝謝你把我當成一個人物,這樣拍我」,迴盪在我耳邊。咪咪貓在治明拍攝一段時間後驟逝,他的確耗費了不少時間,「超多一年的剪接時間吧,但大部分時候都放著、都在耍廢,我也覺得我不是一個會堅持自己創作意識的人,我也是很容易妥協的人好不好。」
鏡頭所及之處是現實與微小的日常
於是從關注淡海新市鎮的鬼城議題和地景樣貌,到逐漸聚焦在咪咪貓這樣的人物身上,描黑他的模樣,同時適可而止仍保有自己當初想談議題的初衷,放入一定程度比例的建築森林影像。這一年多剪接的掙扎,最多的是在調配咪咪貓人物故事跟淡海新市鎮議題的敘事比例。
對治明來說,最早因為就讀社會系跟著同儕衝到社運現場,自己不是口條最好的那個又不會帶頭衝撞,想著想在這樣的社會運動中找到自己有用的時候,開始參加客家電視台的工作坊培訓,研究所拍《當大學變成公園》。
「人物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議題裡的一種象徵吧,從這個人物身上你可以接著看到背後更大的東西。所以當別人建議我拿掉議題好好講述人物就好吧,或者只看到議題沒有看到我的創作想法時,我會在意,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只是慢慢地會體會到其實作者是很脆弱、很偶然的一件事情,會慢慢把自己擺在後面。以前可能很在意紀錄片要文以載道或是在形式上有某種創新、突破,但慢慢會覺得它只是陪主角走過一段時光,把看到的事情、感受盡可能誠實地表達出來。」
《咪咪貓的奇幻之旅》劇照,導演:鄭治明/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
無論此處的類比或將兩部片創作者對我的呢喃並置,是不是企圖呈現出,你看創作者如此這般在創作中實踐自己的主體性建構,你看被攝者與創作者如此這般在直接碰撞到過去所繼承下來的現實因此,所以有了此時此刻的作品產生——我在想,當台灣紀錄片繼承民主運動當時「讓消音的人民發聲」,到兩千年後陸續被談及去政治化現象,並許突破個人即政治,當你今天遇見這兩部金穗獎學生紀錄片(亦或其他部紀錄片作品,如最佳紀錄片《寍》)時,你不會驚異於兩部紀錄片於手法或題材上如何別出心裁或離經叛道,但你會發現創作者開始信步後退,這份後退有一個靜音的宣示就是——我鏡頭所及之處就是現實。
那麼這一切真如鏡頭所捕捉的那樣實在並存在嗎?當對紀錄片是不是要文以載道、創新突破都難以納入考量、無力執行徹底、懷疑徹底執行的意義何在時(是因為我們還是學生,技術上尚不純熟所以階段性還做不到嗎,我認為不見得如此)⋯⋯ 為何創作者深刻感受到、或得以透過反覆巡演後的心得感想說出,某某方法與某某意圖都失效或不重要了,我想最重要的是陪伴或單純地呈現那些微小的日常。承認自己妥協、承認自己自我中心、承認自己耍廢地創作,面對著聳立的文青高牆,我看見這些在金穗獎禮展露頭角的創作者,並非像黃信堯導演在《大佛普拉斯》裡懷舊男人的落魄、重建自尊的破洞,或許看見的是創作者消極但努力誠實地承認,在這些不停被覆蓋一張新的牌而出現的「新日常」裡,混亂、抓住最後「純粹現實可以被鏡頭捕捉」的這根橄欖枝,可愛但生命隨風而逝的咪咪貓在鬼城樓海裡漂流,貪戀生命尾聲小確幸以消解寂寞的老曹老賴,在城市邊緣自成聚落、落腳彼此。
什麼樣的人才該被看見、被記錄?沒有答案了,高漲的情緒也沒有好好分析清楚,全球資本主義底下、高速翻轉的這個世代,我們都越來越模糊、活進濾鏡的保護,所以在進擊的記錄行動裡,那些消極的、單純陪伴的、凝視日常的作品,在全球資本主義下的社會角落,愛恨情仇,成為一個人物。
【2021金穗獎】紀錄片入圍影片
紀實、實驗、與政治(上):《里長奧笑連》、《舞賽》、《非常阿英》、《登玉山途中》/陳平浩
紀實、實驗、與政治(下):《曹大哥的休息站》、《度日》/陳平浩
Life and Nothing More...:《火中跳舞的蝴蝶》、《度日》和「電影性」的基本結構/壁虎先生
《登玉山途中》的途中意識/陳慧穎
謝謝你把我當成一個人物,這樣拍我:《咪咪貓的奇幻之旅》、《曹大哥的休息站》/黃令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