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玉山途中》劇照,導演:田倧源/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
文/陳慧穎
本次入圍第 43 屆金穗獎的台灣紀錄片多聚焦於個人/群像描摹,大量著重於人物肖像(portrait)的呈現,其中《登玉山途中》(On the Way Up Yushan,2020)的人物主體性卻相對隱晦閃動,「肖像」之側寫與記錄被置換成「風景」(landscape)的動態構成與再現,同時揭示「風景之外」的權力展現與弔詭語境。即便《登玉山途中》以兩則歷史真實事件作為前提,相關人物亦在場,然追本溯源即會發現其中存在的空缺:在風景的景框內外不斷往返,並且在時隔近百年後誘發一連串的討論、再製、復返、重演的關鍵人物在片中始終隱而未見,也從未被提及,只剩下片名作為線索,真正的肖像則在他方顯影。
凝視點的他方,才是源頭所在
既然《登玉山途中》是所有入圍片中,唯一一部由美術館監製的作品,從美術館所鋪陳的脈絡來按圖索驥,或許可視為談論本片的「必繞途徑」。延續你哥影視社於 2019 年高雄市立美術館開幕的「南方做為相遇之所」展覽中呈現的《タッタカ的回憶》(蘇育賢執導),你哥影視社再次與美術館機構合作,相繼完成《登玉山途中》(田倧源執導)、《獵風景的人》(廖修慧執導),並先後於嘉義美術館 2020 年的「辶反風景」、2021 年的「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展出,這三部由你哥影視社成員輪流執導的作品,形同「山岳三部曲」,以不同時期的山林史作為切入點,各自歧異又相互串聯(註1)。然本篇文章並非試圖探討這三部作品之間的連貫性,而是從這樣的漸進創作脈絡中,撈出你哥影視社在製作過程中所意識到的問題,將之挪作觀看《登玉山途中》的思考節點。
〈以素人之手,拍攝風景之外的不可見──專訪影像創作團隊「你哥影視社」〉一文中提到,你哥影視社在進行前製作業時,意識到玉山在不同時期被投射諸多想像及慾望,人們對征服玉山頂峰的渴望亦體現在各個時期的頂峰形貌變化上。同時,他們也被方慶綿的攝影作品《登玉山途中》所吸引(註2),不同於一般著重於風景捕捉的山岳攝影,通常隱形於攝影機背後的攝影師與另一人出現在畫框內,一連串問題也隨之展開:另一位看似打扮正式的合影人是誰?按下快門的又是誰?日治時期哪些特定族群/階級能登山?為何這張照片特以「途中」為命名?攝影和山岳之間的關係又為何?為何在方慶綿的照片中始終不見原住民身影?這些連帶問題給予團隊無限想像空間,便決定以《登玉山途中》為主題發展。
方慶綿,登玉山途中/圖片來源 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 |
也就是說,《登玉山途中》作為你哥創作社的錄像裝置/短片作品,同時也是方慶綿於 1930-1940 年間完成的攝影作品(這句話本身的矛盾性也是這件攝影作品的弔詭之處)。從作品名稱「登玉山途中」開展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媒介及時代脈絡,一靜一動,一方直視風景(連攝影師也站在可見之處),另一方則帶領觀者看見風景之外的「不可見」。十分有意思的是,這兩件同名之作並未一同對照展出,你哥影視社的作品先於嘉義市立美術館開館展覽「辶反風景」展出(註3),方慶綿的攝影作品則在隔年的「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展出。
在嘉義美術館開館展覽「辶反風景」中,《登玉山途中》又是一個奇特的存在。未與其他當代錄像裝置一同出現在「媒介中的觀景」或「激進的風景」展區,反而在一樓展區「被體現的自然:山林的再現」中呈現,與方慶綿其他山景攝影作品、多位日治時期至戰後時期藝術家的風景畫作對望。兩座龐然手作模型陳列在錄像之前,就創作年代、創作媒材而論,皆讓這件作品成為一樓展區中獨樹一格,甚至是異質性強烈的突兀存在。然而,正是這樣的突兀感,讓人特別意識到同名攝影作《登玉山途中》的缺席,也讓人留意到錄像裝置中,影像空間與溢出影像的手作模型之間所形成的巧妙對應關係,進而讓人思考展場中其他媒介(攝影、畫作),在景框之外,或是畫面的形成背後,是否亦湧動著風景之不可見?是否也存在能從中岔路思考的想像空間?錄像裝置《登玉山途中》的在場,同時也像是對周圍作品所提出的質問,透過彰顯山林再現的形塑過程,反思畫面形成背後隱而未見的權力關係。
若將此展覽子題中的「山林的再現」,與「風景」一詞同作思考,「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關係或許會更為清晰。「風景」一詞與最一開頭提及的「肖像」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皆僅存於觀看關係中。唯有在觀看中,山林才得以成為風景,而風景的成立與否更是牽扯諸多議題,包括現代性進入山林後才產生的觀看、命名、侵佔、管理。在這樣的前提下,你哥影視社試圖碰觸的議題,正是存在於景框之外的想像空間──風景之外的「不可見」。攝影師方慶綿所入鏡的攝影之作《登玉山途中》,與同名錄像裝置存在於不同空間,猶如此方/他方的存在關係,卻具有攝影機前後兩端彼此牽引的緊密關係,也不斷提醒觀者形塑「風景」的過程中所必然造就的顯影與隱形。
對立的歷史事件,與作伙登山之意義性
從美術館的途徑繞道而行,再尋徑走回你哥影視社的《登玉山途中》,便覺影片開頭的白雪皚皚山景格外「刺眼」。一開始的構圖刻意將畫框切邊,仿若戶外實景,突見有人在前景走動,構圖繼而切出更廣視角,揭示這大山大景再怎麼宏偉,也僅僅是掛在客廳中的其中一張攝影,與周遭的人物攝像無異。然而,就在風景至風景攝影(曖昧至明確)的轉換過程中,攝影的在場被再次強調,亦隱隱召喚出另一件隱而未見的攝影作品──方慶綿的《登玉山途中》,甚至令人感受到不斷得逼視這件不在場之作的急迫 性。另一方面,意識到山景攝影的在場,由此再對照回美術館展場中的空間配置,更容易覺察到影片中所構築出來的空間(前景手作山林模型的動態產出,對比後景靜止的山景攝影或地景描繪),與展場空間互為一個 LOOP,彼此具有疊加映照的關聯性。
事實上,與《登玉山途中》緊密相連的,還有以時間作為丈量基點的歷史面向:1966年中華民國政府在玉山主峰豎立于右任銅像,由兩位布農族揹夫將銅像及基座背上山。1995 年,林長安等人以「還我玉山原貌」為目的,破壞于右任銅像。
根據這兩件歷史事件,你哥影視社找來相關當事人來「作伙登山」:原住民嚮導伍榮富,也就是當年負責背于右任銅像上山的揹夫伍勝美之子;以及綠色和平電台主持人林長安,亦即當年負責將銅像「砍頭」的當事人之一。製作團隊讓當事人敘述事件相關始末、登山歷程與登山記憶,也和當事人一同以手作模型的方式,再現當年登玉山的路徑。單就歷史事件而言,兩人看似站在互為對立面的意識形態中,然實際訪談內容卻反而彰顯出歷史事件及意識形態表面的矛盾與弔詭。
簡子傑在〈歷史入口也是當代出口─關於嘉義市立美術館館展「辶反風景」〉一文中提到,「本意為移除自然景觀中人為政治象徵的林長安卻表現出更多的政治性,當他基於保護自然環境的意圖抨擊其他登山客破壞山林的行徑,對於身為『揹夫』的原住民而言,這些破壞卻是在高密度勞動與低端配備雙重條件下的生存舉措」。亦即,負責背負政治人物雕像上山的原民揹夫,與不經意間透露出更多政治色彩的「還原玉山原貌」運動發起者,兩者所彰顯的不盡然是意識形態上的衝突,反而藉此突顯登玉山途中的階級與族群矛盾、因過度強調意識形態而產生的弔詭,也帶出歷史事件易停留於表面陳述的局限性。
《登玉山途中》劇照,導演:田倧源/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
在片中,玉山之於伍榮富與林長安的個人記憶與生命意義,尤其兩人對父親或妻子的思念,早就凌駕於其他面向。兩人皆是愛山之人,透過他們的雙手,實作出山的蜿蜒、地形的曲折,植樹,紮營,烤火,這些動作皆彌足珍貴,並與個人記憶、情感緊緊相繫。製作團隊更依照兩天一夜的登山行程,讓室內光源搭配自然光,營造出細緻的明暗變化。兩人雖然各自在不同空間製作山的模型,描繪登山的過程,透過剪接、光源變化及環境音的營造,兩人的回憶彼此輝映、對話,也相互纏繞,仿若兩人一同爬了兩天一夜的山。影片同時穿插了林長安的廣播實況,山的記憶與情感由此更加鮮明活現。在片中,以時間作為主要縫合點,兩人共同完成了「登山」的過程;對應到展覽空間,時間延伸成空間,以山景模型的擺設方式來作為主要接點,讓兩座高峰以背靠背的形式並置,形成一座綿延山脈。
山林/展場空間再現的再想像
《登玉山途中》於金穗獎以線上/實體並行方式進行放映時,「辶反風景」、「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展覽皆已結束,只能一路採集拼湊,透過相關文宣、展場照片、展覽動線配置圖略作想像。先嘗試靠近實體展場的觀展想像,進而遁入《登玉山途中》所闡述的「景框之外」場域。不可否認,在嘗試復返展覽現場的途中,勢必會有遺漏而無法還原的細節,而這樣的過程似乎後設性地與《登玉山途中》片中所重現的登山過程有所呼應,甚至正因外在輔助元素的匱乏,更能去貼近再現之難,以及再現的動態過程中可觸及的層層意涵。或許也因撿拾展覽物件的畫面、文字的過程,較貼近採集,而非固定的空間想像,因此也從中岔路作各種聯想──國家公園管理處或遊客中心的展示空間(例如:收藏方慶綿作品的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也是有類似的山峰攝影,與山峰模型互作搭配,而國家公園管理處的存在亦是現代性進入山林後才有的概念。
對我來說,觀看與理解《登玉山途中》的「過程」十分有趣。無論是美術館的錄像裝置《登玉山途中》、出現在另一個展覽的攝影作品《登玉山途中》;抑或美術館空間展映、金穗實體電影院與線上影院放映,這些多重樣態與形貌,因觀看順序的調動、觀影場域及呈現形式的不同,透過時間/空間上的挪移,彷彿也在重組、拼湊、縫合作品展演軌跡中,沿途經過的途中風景。
於嘉義美術館展出的錄像裝置《登玉山途中》/圖片提供 你哥影視社 |
於嘉義美術館展出的錄像裝置《登玉山途中》。另一種觀看(拍攝)角度/圖片提供 你哥影視社 |
【2021金穗獎】紀錄片入圍影片
紀實、實驗、與政治(上):《里長奧笑連》、《舞賽》、《非常阿英》、《登玉山途中》/陳平浩
紀實、實驗、與政治(下):《曹大哥的休息站》、《度日》/陳平浩
Life and Nothing More...:《火中跳舞的蝴蝶》、《度日》和「電影性」的基本結構/壁虎先生
《登玉山途中》的途中意識/陳慧穎
謝謝你把我當成一個人物,這樣拍我:《咪咪貓的奇幻之旅》、《曹大哥的休息站》/黃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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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你哥影視,是一支完全由素人組成的電影製作團隊,成員皆來自不同領域背景:錄像藝術家、建築師、藝術史研究者、劇場評論。 深信不成熟的素人製作,是自身電影的特殊性所在:關注影像生產過程中的田野調查、具創造性的工作坊、意外事件的穿插、機動性地現場編輯敘事結構。透過「電影製作」作為方法,對現實的重新演繹,賦予其美學的意義,並成為思考的媒介。(出處)
註2:方慶綿(1905-1972)為嘉義重要攝影家,人稱「新高伯」。自1927年起在嘉義市區經營「新高攝影社」(舊名:新高寫真館)長達50年以上。除了一般寫真館經營業務之外,更發展出以販售高山風景照和團體登山紀念照的商業模式,在戰前的商業攝影發展脈絡中,獨具一格。方慶綿一生不斷地來回平地、阿里山和玉山之間,一生登玉山三千多次,以自製登山和攝影工具,為早期臺灣山岳與人文景象留下豐富的歷史紀錄。(出處)
註3:「辶反風景」旨為思索自身與所處環境、觀看關係和地理政治的跨時代意涵,以「反」風景的概念重塑「返」風景之間人與風景的當代關係,總共分成四個子題:「被體現的自然」、「內在風景」、「媒介中的觀景」和「激進的風景」(出處,與「辶反風景」展覽專刊)。
參考資料
• 方慶綿,〈登玉山途中〉,《穿越時空玉見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
• 嘉義市立美術館,《辶反風景》展覽專刊,頁 3-46。
• 簡子傑,〈是歷史入口也是當代出口─關於嘉義市立美術館館展「辶反風景」〉,《辶反風景》展覽專刊,頁 205-209。
• 王瑀,〈以素人之手,拍攝風景之外的不可見──專訪影像創作團隊「你哥影視社」〉,《畫外 ‧ OUT FRAME》嘉義市立美術館月訊 No.016
• 龔卓軍,〈五層接觸印樣,釋放荒蕪遼闊:《獵風景的人》的窒息性影像之愛〉,ARTALKS: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 蔡佩桂,〈誰獵誰獵誰:《獵風景的人》〉,ARTALKS: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 李學佳,〈《獵風景的人》:邊界輪廓・身體與影像疊合〉,關鍵評論網。
• 嘉義市立美術館/非池中藝術網編輯整理,〈嘉義市立美術館:《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非池中藝術網。
• 陳傳興,〈登新高山紀念片:由楊肇嘉新高山之旅說起〉,《銀鹽熱》。台北:行人,2009 (1997),頁 4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