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金穗獎】紀實、實驗、與政治(下):《曹大哥的休息站》、《度日》

《曹大哥的休息站》劇照,導演:林澤豫/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接續上篇

文/陳平浩

 

日常即是事件:林澤豫《曹大哥的休息站》

 

《非常阿英》Ah Ying - The Extraordinary Ordinary,2019)的動畫和風景論,《登玉山途中》On the Way Up Yushan,2020)的反風景與反再現,皆是企圖在紀實框架裡以影音實驗來為紀錄片打開一個另類出口、同時為紀錄片裡的政治議題拓寬論域。但也有企圖一致但路徑相反的記錄片:刻意收縮、內斂(或壓抑形式實驗的衝動),嚴守在紀實範疇內部,以「重新調度紀實構件」作為方法,一邊延續、一邊更新台灣的影音紀實傳統(從《人間》到「綠色小組」,因此具有高度政治性,而且即便不是硬芯反帝左翼也是人道主義左翼)。

 

記錄台北市古亭區三兩退休阿北晚餐後乘涼、閒聊、飲酒的《曹大哥的休息站》(The Old Men‘s Party,2020),乍看之下,近似台灣小巷阿北版本的「瀨戶與內海」。果然,無論在哪,不分老少,從17歲到70歲,異男的樣子都差不多。

 

鏡頭裡,曹大哥和賴哥二人無畏攝影機(以及日後的大銀幕放映),侃侃而談,說三道四,而且多半都是一些不三不四、政治不正確的牢騷或笑料(從政黨政治到性別政治都不正確),足見導演已然取得兩位被攝者的信任──甚至還不只是一人對另一人的信任,而是「自己人」的信任。這必然是以長期蹲點的田野交陪作為最基礎的條件。


 

《曹大哥的休息站》劇照,導演:林澤豫/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然而,即使長期跟拍,最終呈現在銀幕上的,仍然全是曹大哥與賴哥百無聊賴日常生活裡的瑣碎,幾乎完全沒有「事件」可言──若非拍攝期間確實甚麼事件都沒有發生,那麼或許導演是這樣認定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事件,而這個「大寫事件」比日常生活裡發生的其它「戲劇化事件」(如果有發生的話)更值得被記錄、被看見。

 

那麼,怎樣以影音形式讓「日常生活即事件」得以出現,也就成了導演的挑戰。結果,導演居然選擇了一個十分戲劇化(但也平凡甚至平庸、同時也非常土砲)的形式:以「章節段落」敘述、並在每一章節啟幕時疊加「說明字卡」(都是曹大哥寫的)。

 

這些字卡所說明的,其實全是根本不需說明的日常活動:比如「喝酒」、「吃飯」、「睡覺」。然而,認真地、煞有介事地把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裡的命名,再次字正腔圓唸出來(字卡),讓那些早已被如此命名的事物,被重新聚焦和凝視,結果,這反而能讓觀眾再次思索這些理所當然事物的意義──這幾乎像是令熟稔於心的日常生活「陌生化」,而陌生化的效果就是「再認識」。

 

而且,導演也不只透過「說明字卡」來「陌生化」曹大哥的日常生活而已,字卡之間的次序與關係、每一段落開頭的字卡與接下來的影音,都有耐人尋味之處。比如,「喝酒」先於「吃飯」,這預示了稍後曹大哥嗜酒如命、「不戒酒是因為不想把珍藏的還沒喝的好酒讓給老友喝」(這可真是堅實的酒鬼邏輯啊)。「睡覺」那段卻是賴哥「睡不著覺」──賴哥的臥室裡裝設了轉啊轉啊七彩霓虹燈,說是能夠催眠,但這紅包場式儷影閃爍反而讓人更睡不著才對吧?(還是說,這裡所說的睡覺是另一種睡覺嗎?)

 

《曹大哥的休息站》劇照,導演:林澤豫/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接下來一連串「運動」、「勞動」、「激動」、「悸動」段落,描繪曹大哥日常生活裡身心的俯仰與起伏──但這似乎欲蓋彌彰,愈是強調「還會動」,實情恐怕愈是「快要動不了」。比如「激動」一節指的是「政治激情」,但曹大哥及其同溫層支持的候選人在總統大選敗北,「年輕人都被民進黨洗腦了」(洗腦是不分年紀的)、「台灣要沉淪了」(立場不同但都憂國憂民)、「別亂說話了小心被查水表」(噤聲效應如今已不需要通過家庭水電裝置),恰好,此時「曹大哥休息站」旁側停了一輛計程車,車身上貼了電視劇《國際橋牌社》的宣傳海報──街坊老人口耳交談,影音媒體串流螢幕,話語權正在此消彼長。

 

至於「激動」一節裡,曹大哥與賴哥以略嫌隱晦的暗語,在鏡頭前切切討論的藥物及藥效,其實指的是春藥或壯陽藥。從政治影響力到男人性能力,都已經到了想方設法才能「還會動」的年紀,難怪只能鎮日枯坐休息站,只剩一支嘴,說笑、抱怨、彼此挖苦、互相打氣,來,再喝一杯。

 

林澤豫不動聲色地以影音形式重新組織日常,讓觀眾得以看見(對被攝者而言全是日常的)異常,最後重新認識到這也是(另一種)日常──如此說來,《曹大哥的休息站》就是一部人類學影音民族誌。


 

鬥爭與鬥陣:林佑恩《度日》

《度日》劇照,導演:林佑恩/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與《曹大哥的休息站》一樣,《度日》In Their Teens,2020)也立基於:長期蹲點、扎實田調、攝影機前後的親近與信任關係、沒有尖銳的形式實驗只有紀實性的深化——這些特質或可見諸《度日》的史前史:

 

線上新聞刊物《報導者》在 2017 年刊出了〈廢墟裡的少年〉系列深度報導,隨之出版了專書《廢墟少年》。彼時,林佑恩擔任攝影師之一,在報導之後以四年的長時間繼續跟拍廢墟少年之一「土豆」,記錄他與好友「明益」在雲林土庫鎮的勞動與生活,完成了紀錄片《度日》。

 

同樣的,《度日》也在呈現「日常生活」,不過,這裡的日常生活,無論是在社會學視域、或者在許多觀眾眼裡,都是底層階級的日常生活。

 

然而,底層階級作為一個社會階層所必然牽涉的諸多社會結構成因,在此片裡卻都只是背景──不是和前景有因果關係的背景、也不是決定了前景的背景,而是接近於「環境」(milieu)的背景、甚至有時只是鏡頭裡的背景。比如,城鄉差距或偏鄉問題:因為片中似乎完全沒有「離鄉到城市去發展」(的可能或渴望)或「等待經濟建設到來」(或者不是沒來過但是來了生活也沒變好),土豆等人似乎將永遠待在這裡,這裡就是世界,因此城鄉差距這件事弔詭地似乎距離他們非常遙遠(遑論片首 KTV 包廂裡土豆高歌的那首〈海闊天空〉與香港抗爭之間的關係)。與近兩三年同樣以雲林為拍攝場域的《阿紫》、《在雲裡》、《風從哪裡來》、或呂柏勳的《野潮》與《路半》對照相比,《度日》中「這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了」的封閉感更加明顯。

 

資本主義的剝削體制:十九世紀式工廠、金融擴張、中產階級的消失、房價高漲與房貸負荷,都不在這裡,這裡只有資本體制最底層或最末端的、有時彼此協助(或利用)有時弱弱相殘(不得不)的零工、交工、僱工、黑工。土豆和明益的母親都是外籍配偶,但從頭到尾都不在場,而且只在一句話裡草草帶過(「我和他的媽媽都是越南的所以我們從小就很熟…」)。甚至,雲林石化工業的大煙囪就在土豆跋涉水田施灑農藥那一個鏡頭的背景處、景深處、消失點──似乎與眼前手邊的農藥一樣與他無關。

 

攝影機只關注土豆和明益一心一意關注的事:賺錢,脫貧。

《度日》劇照,導演:林佑恩/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兩位少年在紀錄片裡的「日常生活」,就是「為了賺錢而不斷勞動」,但這也僅僅只能讓自己得以繼續過日子、讓生活得以繼續下去(亦即「度日」),而完全無法讓他們脫貧。事實上,當代的貧窮追根究柢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資本主義生產了貧窮),因此,脫貧必須依循資本邏輯、脫貧必須借助資本主義(即使脫貧了也無法脫離資本主義)──金紙店阿姨為土豆著想的方式乃是在發放工資時錙銖必較、替土豆規劃如用錢(這距離「理財」還很遙遠);明益半羞赧半豪氣地自述他的夢想就是「賺大錢」(他說了三次),「日後當頭家、讓別人來幫我賺錢」(這既是資本積累的邏輯,也是媳婦熬成婆的邏輯)。在臂膀上刺青了一尾「咬錢幣三腳蟾蜍」的土豆,全片裡笑得最開心的一幕,也許就是農藥噴灑工事結束、終於拿到工資、數鈔票的那一刻。

 

除了賺錢與脫貧,似乎別無其它,因為賺錢與脫貧就是生活本身、就是生存下去、就是度日。

 

於是,紀錄片一開始不久的勞動場景也就因此顯得反諷、無奈、甚至荒謬:土豆和明益打著赤膊,從卡車到倉庫,揮汗搬扛一綑一綑的祭祀紙錢──在堆積如山的紙錢裡,為了賺取微薄的鈔票而勞動。對照稍候夜裡田中央一座偌大金爐熊熊燃燒著給往生者的紙錢一幕,似乎曲折暗示了一個殘忍的事實:擺脫不了貧窮的底層人,夢想是金山銀山,但似乎只有死後才能夢想成真。


《度日》劇照,導演:林佑恩/圖片提供 第 43 屆金穗獎

雖是一部紀錄片,但或許因為攝影師的經驗,導演敏於在現實裡框取影像,而且往往是個體被幾何構圖所框限、夾擠、或推擠至框邊地帶──比如土豆被城垛般的紙錢小山所包圍,被家徒四壁所框圍。同時,導演也敏於捕捉尖銳如刺點的、曖昧或意味深長的日常細節:土豆家裡,灶腳幾乎餐餐都是滷汁澆白飯,囫圇果腹;手機外殼上的《小丑》(Joker,2019)海報貼紙;斑駁牆面上一幅不在場的母親的獨照(或遺照)。導演也對光線異常敏銳:金爐在夜裡焚燒紙錢的火光;堆滿金紙銀紙而蔭暗的倉庫,門口卻是一方白熾明亮的日光,若是偶有一束光線射入,光柱裡就浮游、漂漾、翻滾著發亮的塵埃;晚餐之後明益一家三口在庭埕納涼時,從正廳內徐緩流洩出來的,家的暖光。

 

據聞,在《報導者》的〈廢墟裡的少年〉系列報導之後,有善心人士捐款救濟這些赤貧少年。然而,這終究只是杯水車薪、近火遠水──畢竟,癥結是在整個社會的政經結構、勞動力的價值與價格、剩餘價值歸於資本還是勞工、整體社會資源如何分配…等等。如前所述,如果雲林土庫就是土豆等人的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可能只有兩種階層:上位者是明益,結婚生子成家之後確實沉穩下來,為了照顧妻小,不得不認命般地穩定勞動;下位者則是土豆,血氣方剛、浮動躁進,尚存鴻鵠之志:賺大錢,而且是一夕致富。於是,土豆有時不惜鋌而走險──沒能離開這裡到遠方(比如據說遍地黃金只要你肯折腰的大都市)去發大財,於是只好遊走在法律的邊緣(甚至生與死的邊緣)。

 

近結尾處,土豆夜間突然匆忙準備外出,卻不讓導演跟去拍攝(顯而易見那是一個不法的或是危險的場合),兩人甚至推推拉拉了兩三句──無論是土豆嫌導演累贅、或者是土豆擔心導演安危,這都是友誼。那麼,導演應該如何拍攝此一「無法拍攝」?土豆一夥人尖銳引擎聲呼嘯而去,不安的狗在狂吠,十字路口的紅光交通號誌在閃爍。

 

雖然,從攝影機與被攝者的距離、從被攝者面對攝影機的態度,觀眾已能察覺鏡頭內外導演與土豆之間充滿信任的友誼,然而,開頭與結尾導演以畫外音的形式現身,仍具特殊的意義。開頭,導演問「你還要給我拍嗎?」土豆既靦腆又嫌煩地回應:「沒什麼好拍的了,你問我的問題我都不知道怎麼答。」──於是導演拍攝土豆的身體,勞動,勞動過程裡的幹話,以及彷彿沒在理睬導演是否在場的私人休憩,比如以手機追劇、打電玩、看 YouTube──這是為了生產力的再生產。結尾,導演在放下攝影機之前說:「下次來,沒有機器(攝影機)就能(幫忙)洗車了。」

 

導演曾在一篇報導裡自述,對於土豆,他所能給予的僅是「陪伴」;然而,「陪伴」一詞似乎過於溫和或溫馨了,於是因此奇怪地同時太沉重也太輕盈了。我總覺得應該是「鬥陣」──在這個極度欠缺勞工組織、長年無能有力「鬥爭」的階級社會(尤其社運熱潮再度冷卻的今日),面對為了脫貧而不斷勞動的朋友,一個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加減「鬥陣」。

 

 

 

【2021金穗獎】紀錄片入圍影片

紀實、實驗、與政治(上):《里長奧笑連》、《舞賽》、《非常阿英》、《登玉山途中》/陳平浩
紀實、實驗、與政治(下):《曹大哥的休息站》、《度日》/陳平浩
Life and Nothing More...:《火中跳舞的蝴蝶》、《度日》和「電影性」的基本結構/壁虎先生
《登玉山途中》的途中意識/陳慧穎
謝謝你把我當成一個人物,這樣拍我:《咪咪貓的奇幻之旅》、《曹大哥的休息站》/黃令華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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