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敘事的成敗:談《給阿媽的一封信》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給阿媽的一封信 A Letter to A'ma|導演陳慧齡|2021|105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文/林忠模

主流紀錄片領域中,從紛亂無序的各方素材梳理一條人物鮮明、結構清晰的敘事主線,常是紀錄片工作者必須面臨的挑戰,這條準則特別顯見於英美體系紀錄片的發展過程,也是現今主要紀錄片頻道或媒體平台上常見的慣例;然而,從法國、蘇聯、東歐、加拿大法語區等地的紀錄片實踐中,亦能發現許多挑戰這條成規的破格之作,不論是走向詩意或以思辨見長的路徑,這些影片都重新對主流紀錄片強調的主要人物、明確時序的穩定性,進行顛覆與拆解。影像與旁白(或字卡)不見得須同時依附在同一敘事情境內,紀錄片與見證或記憶本身,也不該只有線性陳述,而是擁有紛雜且浮動的面貌。入圍 2021 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給阿媽的一封信》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很巧合地,在形式上也都帶有某種程度的零碎感。

 

集體的記憶合唱?

 

陳慧齡執導的《給阿媽的一封信》,基礎源自她進行多年的「島嶼的集體記憶」計畫,這個計畫,引導學生進行訪談與肖像畫創作,追索並練習述說自身家族故事,由這些群像逐漸累積出關於一個時代的島嶼面貌。影片除了揀選數個從這計畫發掘出的個人經驗,也包含了數位同樣在進行探索長輩記憶的人物。

 

同時處理這座島上你我之間集體記憶的共通處,與個人經驗上的殊異,無疑是本片決定剪接結構優先考量的原則,因此,影片敘事的焦點不時在不同家族故事間移動著,這當中某些人名列政治受難者名單(如高一生、張七郎、施儒珍、黃溫恭),亦有從事飛機工、去滿洲國當運將、隨國民黨撤退來台的軍官士兵等這類小人物的故事;此外,本片涵蓋的個人經驗裡,漢人、原住民、客家人身分無一不包。從這些仔細挑選的素材中,不難看見導演的宏大企圖,因此如何串起這些經驗,便成為這個作品最大的挑戰。

 

影片開頭陳慧齡對祖母說話的旁白,不時穿插於影片中途並在片尾復現,可視作本片最核心的點題。這份想去了解前人生命經驗的情感,蔓延襯托起影片所帶入的他人生命。感傷於島嶼的集體失憶,與渴望追回這些失落記憶的期盼,影片不只拍攝訴說記憶的當事人,也一併將追問的後輩納入鏡中,因而他們的行為,也是回首問起「我是誰」這樣的身分認同問題。在上溯探索前人們於情感上傾慕的、各自不同的原鄉之時,這些後輩其實也在自問,自身當下生活在島嶼的事實,如何與那些由家族延續下來的遺緒調和,換言之,作為一個台灣人的「我」,究竟是何等面貌的台灣人?

 

這當然不可能鐵板一塊,尤其,牽扯到台灣近代接連轉換統治政權造成的人口流動與傾軋,個人生命與認同在那段期間尤為飄渺與浮動,更難用共同體的概念去框架;因此,本質上的「應該」,不如代換為無法被定義的流動與開放性,與其提問是否是台灣人,更不如問,我們可以接納哪些生命經驗跟大多數有所差異的個體,也是台灣人?比方影片中那位家族成員接連被共產黨和國民黨殺害的老兵,他會怎麼看待自己?即便他不覺得生活在台灣有歸屬感,我們是否也願意承認他是組成台灣人的一部分?而所謂的台灣認同,不也是一直從這些紛雜的歧異所疊架起來,在作為外來與原生的差異之間糾纏?

 

給阿媽的一封信 A Letter to A'ma|導演陳慧齡|2021|105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然而,重視個人經驗的《給阿媽的一封信》,儘管認真地鋪陳各種記憶,當中有些確實不乏情感上動人的片刻,甚至影片還使用了特別的形式安排,如行走於環境中的身影(走過先人記憶的經歷)與砌牆(感受政治犯自我隔絕外界的感受,後來又以「牆」隱喻空白記憶的阻隔)。但奇怪的是,這些極為私人的特殊經驗,除了讓本片觀點從「島嶼失去記憶的感傷」裡復原外,在論述上就再也沒有更進一步推進的動力了,彷彿這些被說出的記憶,這些在零碎的敘事結構中被呈現為像是彼此呼應、合唱般的情感,被共同帶進一份對島嶼的大愛中。小寫之「人」的特殊性,再度讓位給一個大寫的、空泛的「台灣」一詞,安放整齊,彼此相安無事。雖然影片將終之際有個後推的長拍鏡頭,從個人肖像逐漸化為彼此並列的群像,但隨後在一團煙霧裡,又重新進入一個伴隨浪潮聲、從海岸移向海洋並跑上工作人員名單的空拍鏡頭。

 

這個結尾委實讓筆者困惑,難道這些殊異的記憶,不會有彼此對立或認知差異的部分?既然帶出個人在特定時空情境下經驗的特異性,難道便可忽略個人視角的侷限以及跟其他記憶的衝突?與這些扞格所造成的後續影響?正是有這些衝突,才可能促成真正的對話,也才能促成認同不斷地進行轉化。《給阿媽的一封信》的敘事結構,讓觀眾看見了呼應,卻可惜地未能呈現出對話的過程(即使那不見得讓人愉快),即使導演放進自身旁白,也未敢於更進一步提出問題,讓真實的衝突去衝撞看似理所當然的共同體概念;最後的空拍鏡頭,更是讓觀眾淹沒在島嶼情感的昇華之中,但卻也就到此為止。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時序的曖昧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RAIN IN 2020|李永超導演|2021|79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是李永超繼《惡人之煞》後執導的新作。長期關注緬北礦場生態的他,在這部影片中轉而聚焦起自身的家庭,片中記錄的弟弟阿典,先前曾在《帕敢青年》中出現過,而在本片裡,我們看見了更多他在這幾年來的經歷與變化。

 

但是引起筆者注意的,是零碎敘事結構在時序上造成的曖昧,雖然本片有特定的主人翁(阿典與他的兩個兒子阿遂、阿愷),但除了開始不久的某個片段以字卡明確交代當下為 2020 年,其後在片中陸續提到的年份(2014、2016、2019 等)也都僅以字卡出現一次,敘事何時在這些不同時序之間切換,並不清晰,加上影片中的素材多是細瑣的家庭互動,這使得本片營造出一種情節淡薄的日常感。

 

這時序上的曖昧,讓片中的某些影像或行為似乎成了某種持久不變的情狀。總在雨季來臨必定淹水的家屋與社區,總是為了一家餬口而不斷返回礦場的阿典,這些不變,或說無力改變,彷彿是生活在此地之人受困、掙扎卻無法擺脫的宿命,他們的生活像不斷勞碌奔波的迴圈,有些許起落,卻始終難以談得上有什麼明顯的進展。片中所見日常,於是稱不上傳遞出什麼時間的微妙流動或詩意,反倒,是某種無法帶來行動的動作,像凝結在琥珀中的昆蟲,被困在時間中。

 

另外,時序上的曖昧,除了可能顯露導演過去數年中拍攝這些素材時斷斷續續的間歇程度,或許也突顯出李永超自己面對原生家庭感受到的距離。《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嚴格來說是部不怎麼親密的家庭電影,在當中觀眾看不到家庭電影主題中常見的情感糾結,也看不到通常創作者本身會以旁白或訪談互動高度涉入的姿態。作為「三伯」的李永超,始終維持友善但保持距離的觀察性拍攝,像個親切的外人,冷靜觀察這個家中細微的變動。

 

或許這也是來台多年的他,看待緬北原生家庭時的滋味。年少記憶的家園景象迄今(令人苦澀地)沒有太大改善,但同時他自己,雖脫離這迴圈,卻也承受與原生家庭間隱約的隔閡,儘管自身由此地而出,但此後走向截然不同道路,也再難稱得上是當地人。這份面對「家」時所湧現的漂泊與流離,會否是影片最終,鏡頭移向雲層厚實、日光從樹葉間稀疏穿出的天空所暗示的嗎?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敘事上的零碎,相較於前述的《給阿媽的一封信》顯得節制,然而在這樣低限的操作範圍內,仍帶出了就拍攝素材指涉之外、可能的弦外之音。敘事的方式往往不只是為了組裝情節的必要,亦代表紀錄片工作者本身面對素材時產生的情感及由此而生的語調。嘗試藉由零碎敘事的操作所帶來的,意味著說故事這個動作本身,同時蘊含著主題之外、關於作者自身感性、或論述姿態上的潛力。

 


【2021 第58屆金馬獎】紀錄片入圍

捕鰻的人,被捕的人:許哲嘉的紀錄片《捕鰻的人》 /陳平浩
邊境的災難與影像,捎來一聲消息-再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黃令華
零碎敘事的成敗:談《給阿媽的一封信》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林忠模
非關正常的歷史,非關正常的記憶:從《日常》看《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時代革命》/陳慧穎
兩部坐滿觀眾席的紀錄片:《獨舞者的樂章》與《給阿媽的一封信》/壁虎先生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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