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革命 Revolution of Our Times|導演周冠威|2021|152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文/陳慧穎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緬甸;《時代革命》,香港。地理位置的不相干,觀點的平行時空,簡易的歸類,好收納的記憶,如此輕易,如此真實。
初看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入圍作品,在作品間搭建的網絡中,看見形式各異、大小不一的歷史矗立,也彷彿看見《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時代革命》,以截然不同的敘事格局和影像風格,在幾成對角線的位置,各自落腳。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從深受疫情、淹水所苦的 2020 年,回頭串連出長達七年的家庭影像,在家人動態與家鄉情勢的記述與補述中,映照出影像的倒影──創作者的離散軌跡與斷裂的影像撿拾動作。若說《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用近乎旁觀的離散視角拾起家鄉影像,《時代革命》則是帶著全景式的敘事意志,試圖描繪整個時代的抗爭圖像,透過眾人視角交織而成的「在場」,盡可能賦予這場運動該有的立體性。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的拍攝動機若來自家庭私影像的匱乏 ,《時代革命》則是在歷經過多創傷性觀看經驗後,在紀錄片成為箭靶的年代,再次借助海量影像的重新編織重返現場,賦予其名與敘事。《時代革命》在坎城世界首映,來得突然,也來得有備而來。時間的積累與眾志成「城」的影像集合,拼出一個大寫的歷史格局,此刻的回望也對準了集體抗爭經驗仍待梳理、集體記憶急需安放的迫切性。
時代革命 Revolution of Our Times|導演周冠威|2021|152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觀看《時代革命》,當首當其衝的高漲情緒逐波退去,影像陳述所挾帶的急迫感卻在心中揮之不去,並在《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的觀影經驗中繼續蔓延,許多問題相繼拋出:為何兩種影像在(大小寫)歷史的陳述上,皆隱約透露著某種不單純與不透明性?時間軸的單純推進與跳躍,是否已無從逼近現實的複雜度?檔案影像的存在,究竟讓現實形貌更為清晰還是模糊?是歷史太過暴烈,還是觀看本身失效?我們所觀看的,是否已是非關正常的歷史?
問題未解,在一次觀看許雅舒《日常》的經驗中,卻意識到上述思考居然有所承接,問題又更推進一層。《日常》與反送中有關,卻幾無 2019 年的影像,以往後一年的日常關注抗爭的「事後」痕跡,以虛構人物介入非虛構地景,再以空間(而非事件序列)來驅動歷史的疊合、複誦與多義。《日常》也和疫情、天象有關,卻沒有停留在背景的陳述,而是透過檔案文件、歷史影像的並置運用,使其挪移到多重關鍵事件的相對位置,藉由特殊的時序定位讓周遭事件的歷史意義得以彰顯。
誠然,緬甸與香港的歷史、政治脈絡殊異,不能混為一談。本篇書寫目的,並非刻意將這幾部性質不同的作品並置比較,而是讓觀影過程中形塑的問題,在作品間的連結產生意義,並嘗試透過《日常》所提供的視角驅動推衍過程,藉此趨近問題核心。《日常》作為中介,是提問,也是另一種觀看方式的介入,透過《日常》的視角觀看《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時代革命》,期能在問題的推衍過程中,初探單一作品未能形構的另一潛在空間。
天氣預報作為一種歷史陳述
日常 Decameron|導演許雅舒|2021|107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進入正題前,必須一提,《日常》所呈現的「歷史」,如黃碧雲的《盧麒之死》,也用不同的「標點符號」標記,其中一種標記方式是以縮小畫面展現,它可以是過去的檔案影像(新聞畫面、報章文字),也可以是歷史迴聲的再述/再造,並予以「檔案化」(archiving)或「紀念化」(monumentalization)的可能性。它可以標記時序感知的瞬間錯位,也可能是刻意模糊檔案文件、真實場景、虛構元素的疆界所在。換句話說,即便運用同樣的縮小畫面,其內容的靈活變化讓「歷史」確切演變為持續折衝斡旋的湧動場域,也讓潛藏其間的繁複意義不斷增生。
《日常》的開頭,便是縮小畫面的歷史迴聲再造,一段「被處理過」的歷史,透過音畫分離與地理位置的跳接,呈現香港地景所牽動的恐懼和傷 。這段歷史的終點是一處墓園,四處是刻有「T2019」、「T2020」的小墓碑,哀悼仍在持續,一則 1997 年 6 月 30 日的新聞隨即插播,畫面再度縮小,歷史夾雜著濃烈既視感跳至眼前。那是一則 1997 年 6 月 30 日的天氣報導:「現時氣溫是 27 度,相對濕度是 88%。」1997 年 7 月 1 日,香港正式回歸中國,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談話,又一則天氣報導:「1997 年七月初香港暴雨連場。七月首四天之大雨引致超過 140 宗山泥傾瀉。香港天文台亦先後發出一次黑色暴雨及三次紅色暴雨警告。」
既視感的源頭,擺在全片結尾:另一個悼念場景,標記著反送中運動屆滿一週年,緊接一則天氣報導:「2020 年 6 月 6 日,受到一道低壓槽影響,本港落大雨,天文台凌晨 2 時 55 分,發出三年來首個黑色暴雨警告訊號。」我們理應也記得 2021 年 6 月 28 日林鄭月娥赴北京慶祝中共建黨百年、聲稱反對「黑暴」的李家超代理特首當天,香港也發佈了黑色暴雨警告。
紀實報導中,口吻最為「中立客觀」的天氣報導,在連環「巧合」下成為標記社會巨變的檔案影像。《日常》的歷史陳述便以最「日常」的天氣報導作為主要骨幹、關鍵的時代斷點,以前後呼應的方式,逐步牽引出層層歷史事件(複數的人民抗爭,複數的疫情),藉此突顯歷史重演的荒謬、今昔互作補述所引發的情感共振。
日常 Decameron|導演許雅舒|2021|107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如片中所述:「民主與民生、政府與政策,要放在不同的時空下檢視,方顯歷史意義。」1894 年,殖民政府對抗鼠疫的政策「洗太平地」,正與 2020 年的防疫措施相為呼應,然空間的清潔與消毒,又同時連動著反送中後政府企圖粉飾太平的記憶,政府的防疫措施無形中也成為阻礙人民抗爭的手段之一。片中角色在街頭用黃色膠帶框出政府的抹滅痕跡,將政府粉飾太平的痕跡再加以粉飾,妝點為「藝術」。此舉與市民發放「五大抗疫訴求」傳單的「事後」行動一樣,暗示疫情中抗爭運動的被迫轉化、轉義、噤聲與延續。
框起來的地景,再現著暴烈的空白,空白的暴烈卻讓曾經在場的多音/義性允以釋放,透過空間再述複數的歷史。
疫情在時間的軸線上,是否也能再現為空白?抗爭降溫的沉澱中,「後遺症」相繼浮現,不正常的日常,亦提供了重新回望及審視社會「疫症」的切入點。
2020 年,緬甸下雨成災,疫情的肆虐,疊加在更為具象的淹水意象,盡顯日常生活的窘迫。如同《日常》,《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絕不是單純的疫情電影,李永超從 2012 年開始不定時回鄉拍攝,一路拍下來,只知紀錄必有其意,直到遭逢2020年一場疫情與大雨,才覺得一切「水到渠成」 ,終以 2020 年為基點,重拾過往七年的家庭素材,完成此片。由此來看,在《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中,天氣與疫情的合體成了家庭斷代史的切點,透過混濁的泥水與停滯的日常,驅動過往片段的逐一收攏,也提供了重新回望家鄉影像的視點。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RAIN IN 2020|李永超導演|2021|79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電影開始沒多久,只見平日為家計奔走攢錢的弟弟待坐家中,被年幼的兒子說「爸爸的工作就是看手機」,一語道盡家裡所遭逢的生活巨變。在這個段落中,弟弟躺在床上邊滑手機,邊回李永超的提問,說著礦場這一年的變化,挖玉石討生活的艱難。彼時,礦場坍方的災難畫面,如話語的補述,忽然置入其中。弟弟回話的段落結束,時序又跳至 2014 年弟弟在帕敢玉石礦場工作的畫面。實際上,《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的敘事就在時序的跳躍往返中推進,過往影像的出現有時如補述,有時則明顯承接視覺上的對應聯想,更多時候,時序的跳躍顯得不明所以,也或許在家庭私影像史的編排上,情感的牽引總是大過時間的邏輯性。
與其說 2020 年的淹水讓家鄉的窘迫顯影,不如說淹水開啟了一個陳述場域,讓時序的編排跳躍,勾勒出家的形貌,也動態描摹出拍攝者與家之間的距離,更是在七年的時間跨度中,在視覺上提供了定錨點,不至於讓人在時序的跳躍中備感迷失。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日常》還有一層奇妙的連結性,《日常》透過「退後」,以拉開距離的方式「回望」,讓歷史的多音/義性在異質素材拼貼的縫隙間無限迴蕩,《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的「回望」卻彰顯出拍攝者位置的「退後」,其中所產生的距離感又與素材拼貼的縫隙互為作用、辯證。舉例而言,有時異常客觀的文字補充會與影像拉開距離,把拍攝者的位置又推向更外圍,也讓最外層的(台灣)觀眾視角瞬間彰顯。又如日常的描繪大多在家人的生活、緬甸的民生景況之間擺盪,卻不時透過鏡頭的捕捉(如翁山蘇姬競選看板),使拍攝者從未明說且不盡然透明的政治關注加以體現,緬甸的政治陰影遂如幽靈盤據,也暗示著民生與民主之間的相互依存。
檔案影像的召喚,虛與實的必然交錯,與(非)虛構死亡
《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中,有一種影像來得特快,讓人措不及防,那是礦場的坍方瞬間、密密麻麻的狂奔人群、成排的屍體近照、大型墳場中排列的棺材,這些真實災難影像沒有文字註記,只因話語的偶然提及,倏然被召喚。這些來自現場的第一手畫面,被認定是厄運象徵,很快就會被刪去(參註1)。因此,當這些不見得會被報導、官方也不見得承認的真實景況──無法確切估算的死亡與創傷記憶,以瞬忽即逝的背景補述呈現,一方面精準道出影像的藏匿本質,無法被脈絡化理解,也缺乏完整記述的「另一種真實」,另一方面也乍見人民記憶被賦予「檔案化」(archiving)的可能,抵抗被刪去,抵抗遺忘。
這也不禁讓人猜想,這些畫面是否也是緬甸時空下的「死因無可疑」?
《日常》在多處地點以重演(reenactment)模擬「非虛構」死亡,以複數的「假死」呼應著官方論調「死因無可疑」,再進而用歷史文件拼貼出今昔皆然的雷同景況。為了用更精準的方式,以不正常的日常處理歷史的多音/義性,在影像策略上,更顯虛構與真實的交錯有其必要。
日常 Decameron|導演許雅舒|2021|107min 劇照提供 第 58 屆金馬獎 |
最後,讓我們回到《時代革命》的片頭文字:「採訪對象將以面具或馬賽克進行處理,採訪對象當中,有許多人已經失去了聯繫、有人已經入獄,因此將以演員重演的方式進行」。面具、馬賽克、化名、聲音後製對於有在關注香港反送中電影的觀眾來說,已不算陌生,然而讓人最為震驚的,卻是在黑暗中預備承接沉重的真實影像之際,文字先提醒了「替身」的必要存在。也就是說,即便《時代革命》並沒有要特別處理「不正常的日常」之意圖,卻因《時代革命》的敘事命題十分關注抗爭運動的完整性與多邊性,並企圖還原運動的「真實」與參與者的「曾經在場」,在現今香港「不正常的日常」之現實中介下,使得虛構因素不得不以借位的方式,置入其中。
《時代革命》完成於 2021 年,於金馬影展放映時距離理大圍城抗爭已屆兩年。因為時間的距離,才得以孕育出合乎其名的時代格局,然而也因為這個距離,在觀影途中突來意識到影像的不透明性,而感覺悚然或不知所措。在這時間差裡,人們已然得知存在於影像之後的那些後來的後來──林榮基來到台灣,何桂藍、戴耀廷入獄,有些人已不在,無法起死回生,眾人已無法純粹回到過著平常日子的心理狀態。
2021 年的反送中影像究竟是什麼樣?回應著過去因過多的觀看所連動的創傷經驗,《日常》的初步提問是,如何以不重現當時畫面的方式,再次理解過往痕跡?如何背向真實影像,以趨近真實歷史,透過「不見」來「看見」?
《時代革命》或許也是在回應著一樣的問題,沒人會想再次重看 2019 年的直播畫面,若真要在紀錄片中重現抗爭畫面,那麼抗爭之後的觀看究竟還能產生何種意義?在條條軸線的梳理過程中,電影分為九個章節(終章的序幕、和勇不分、黑警反噬、無力感、對準政權、生死與共、黎明、序幕的終結、香港人),章節的推進事實上也濃縮了集體運動的情緒描繪、轉折、轉化與延續的過程。全景式的影像捕捉/敘事角度,多少補足了參與者在當下未必認知到的事實、未必完整的記憶,也展現參與者在當下無法看清的視角。對於不同面向的參與者、甚至是旁觀者來說,《時代革命》讓運動現場所遇過的人事物,或直播也看不到的運動幕後及背後脈絡,因為紀錄片的還原與延伸,而有了另一種觀看視角,也讓人更加明白事件「為何發生」,個人、他人與集體「為何在此」,又「為何而為」 ,觀看的意義也在這層理解中,終究有了體現的可能。
【2021 第58屆金馬獎】紀錄片入圍
捕鰻的人,被捕的人:許哲嘉的紀錄片《捕鰻的人》 /陳平浩
邊境的災難與影像,捎來一聲消息-再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 /黃令華
零碎敘事的成敗:談《給阿媽的一封信》與《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林忠模
非關正常的歷史,非關正常的記憶:從《日常》看《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與《時代革命》/陳慧穎
兩部坐滿觀眾席的紀錄片:《獨舞者的樂章》與《給阿媽的一封信》/壁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