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金穗獎】專訪《522次斜陽》導演李卓媚

522次斜陽 Five Hundred Letters from Home(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訪談、整理/陳慧穎

 

__您之前的作品是以家人為題材的家庭系列,為何會想拍《522次斜陽》?

《522次斜陽》也是「家庭系列」之一,題材仍然圍繞在家庭,只是換成從社會議題的角度切入。通常談論到吸毒、入獄,在責任上會歸結到個人問題,我想要再延伸到家庭層面。一個人的成長、性格、變化和原生家庭都脫離不了關係,我想再更深入談論個人與家庭的關係。另外,我覺得自己還沒有勇氣去拍別人的家庭,所以我想先從自身家庭出發,我希望我先有能力及足夠的能量去理解,再去嘗試關心別人的家庭。但為何會拍陽光,也是因為她的家庭結構和我有點類似,我父親也有兩個家庭,當中有很多我能同理的部分,如跟爸爸之間的關係、生命的轉變。不一樣的是,我的轉變是選擇了創作,而她選擇了吸毒。陽光知道,我其實也是在拍我跟我父親之間的關係。

 

__最後字卡寫上「獻給我三十歲前的父親」,為何是 30 歲?

因為想要告別,30 歲後我想過自己的人生。在這之前,我想先把原生家庭的問題處理好,希望家人間能站在比較平等的關係,再好好發展自己的人生,所以這是告別的儀式。我爸也有來看《斜陽》,我瞥到他在擦眼淚,以前他對於我的作品都沒什麼感覺,但他看完這部片後特別傳訊息給我説「他有看懂」。我們的關係也慢慢變好,比較可以溝通。


__您從《爺爺的老房子》開始使用 DV 拍攝,一路延伸到《棉花》、《日安》,以及《522次斜陽》,為何選擇 DV?

《爺爺的老房子》一開始用「客觀」方式構圖、拍攝,拍攝時就發現問題,剪輯時問題更大,意識到我無法用客觀的方式去觀看家人,我無法脫離我自己,發現連講故事都無法好好講,因此臨時買了 DV 回來再拍。我會用手機紀錄家人,但我也想試試不同的媒介。DV 很親密,有種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但起碼對爺爺來說是熟悉的,知道它不是太難相處。拍《棉花》的時候,我拍阿姨,阿姨也用 DV 反拍我,彼此產生互換關係,我也開始認真反思拍攝與被攝,導演與受訪者之間的關係。對比起手機,DV 更能達到關係互換,手機太容易了,用 DV 拍也像是一個儀式,好進入一個狀態。

 

另外,大學時期我主修攝影,四年所學都是劇情片拍攝,從沒真正接觸紀錄片。對於構圖和畫面設計有固定的想法和追求,直到我接觸了 DV,自學拍第一部紀錄片時,我好像獲得了「自由」。比起過往所學,無論是形式、觀看的方式,都讓我練習如何「更當下」。我喜歡盯著一個點上看好久(可能也回應到 zoom in 的影像運用)。我正在看什麼,就會直直傳遞給觀眾,比方說《斜陽》有一段我拍陽光和她的小學同學,她們說到某個點時,我把攝影機轉換視角,拍地上的蒼蠅。DV 讓我更專注在與人之間的交流,也更貼近我對電影和創作的理解。因為太興奮,所以一口氣用 DV 拍了四部紀錄片,但過去所學的劇情片基礎,在剪接和結構上給予很大的幫助,讓我更能在素材探索中重新建構「故事」。

 

__你曾提到你希望影像不傷人,你也同時關注影像治療,能否談談這部分?

拍了《棉花》,我才了解到拍攝能給予勇氣、可以療癒。那部片是拍我患有抑鬱症的阿姨,《棉花》在澳門放映時她有來看,我覺得她在現場有感受到大家的關心,也可能是那段期間的頻繁相處,她反而不像以前那樣封閉。大家常說電影可以影響很多人,但是我從沒發現受訪者其實就是最直接的受眾,影像對於受訪者來說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我希望我的影像是能夠支持受訪者的。

 

到了《日安》,我拿 DV 給媽媽拍,我想知道她的日常。我跟她之間有個距離感,不知道怎麼去直接跟她對話。加上疫情關係,在相隔兩地的情況下,我把 DV 寄過去,我也問她「有沒有想拍的,或想記錄下來的?」,於是她拍了很多外公外婆。很有趣,我拍媽媽,媽媽再拍上一輩的人。

 

在私紀錄影像中,攝影機經常作為一種武器,好像站在擂台對峙時,能保護作者,但我不希望是這樣,我明確知道我想要改變關係,希望有好的結果,我不希望用影像傷人。反而攝影機是能打破一些局面,或成為抒發的管道。


__很驚訝也被打動的是陽光拍公仔麵那一幕,其實很少會聽到當事人分享露臉這件事,即便這是一個非常核心且基本的問題。

陽光是一個很認真的女生,想為大家付出。能夠認識到她,我覺得是一個禮物,我也相信我的出現對她來說是好的。拍攝過程中,她很想知道怎樣可以拍得更好,讓很多人喜歡這部片,因此她也有去看一些紀錄片,結果發現如果不露臉,好像很難同理到受訪者,但她並沒有直接跟我說。最一開始我就有跟她簽協議說,基於保護原則,我不會讓她露臉入鏡,我會再想辦法處理影像,當然也有想過動畫。有人說是這會不會是作者道德去凌駕創作,但我覺得不是,事實是我們都無法承受公開後的後果,也不想冒險。對於露臉與否的掙扎,她就默默錄在影像裡,用這樣的方式跟我溝通,也沒有特別跟我提。結果我在素材海裡就這麼剛好看到,以為只是日常吃泡麵的畫面,看到的時候我哭了。

 

或許因為信任關係建立的很快,拍攝當下她的狀態是很放鬆的。拍的時候我也是正面拍她,拍一切,她也很習慣,不會覺得被拍是一個問題。關於露臉,我很清楚知道我不要打馬賽克,所有影像都是在後期才決定要這樣處理,在後製時放大,拉來拉去,讓它變得不自然。

 

__觀影過程中,的確像是用放大鏡去看世界,世界並非因此變清楚,反而因抽象化而成就出另一種世界,能否聊聊背後的思考?以及陽光第一次以正面出現在鏡頭前時,即是拍她的眼睛,為何會選擇聚焦在眼睛?

我覺得嘗試了這個方式後,曖昧感會更出來,陽光也可以代表著所有人。也有朋友形容,我跟她好像是很親近的朋友,卻又很害羞不敢直視對方,於是用另一種很親近的方式去聽她說話。還有我想抽離太具體的東西,搖晃到模糊也沒關係。我想要打破構圖,讓拍攝像畫畫。放大讓我有一種快感,影像變得很純粹,但又能感受到情緒。我不希望用影像的美去達到電影的美,影像就是純粹的影像。

 

至於眼睛,我一直都很愛拍眼睛,DV 也能讓我這樣拍。有個安全的距離感,又可以去放大我想要的影像。擷取、放大的範圍,其實就是我被打動到,也希望能藉此和觀眾對話的部份。想要更親密一點。有時是拍攝時透過 Zoom in 放大,或是後製時進行放大。也因為放大的效果,我的素材和她的素材混在一起,幾乎沒有違和感,反而融為一體。


__這部片主要由你們兩人所拍攝的畫面所構成,能否具體分享拍攝的協調方式?

她媽媽不喜歡家裡有外人在,所以家裡的景都需要由她來完成,的確會跟她說哪些是希望她能拍到的東西。整個過程跟一般紀錄片拍攝滿類似,只是她又多了可以創作的空間,而這空間是無限大的。有時則像玩遊戲,我也問她「有沒有什麼是你自己沒有勇氣去做的?我可以陪你去做」,變得不再只是單純的紀錄和拍攝。結果她跟我說,她想要再回去監獄外圍走一圈,她覺得那是出獄後還不敢面對的東西,我就陪她去,才有監獄外圍那段畫面。


她拍攝時,會不知該如何開始與結束,什麼都拍,有大量拿著攝影機在街上狂奔的畫面,也讓拍攝變成很日常。其實她後來也愛上拍攝,會開始拍女兒。女兒很怕生,初期對這個機器很在意,慢慢才習慣,甚至拿過去拍媽媽,大家都在玩這個東西。

 

__在這部片當中,影像和聲音趨近於平起平坐的狀態,你怎麼看待聲音在你作品中的角色?

是更集中地去聽,放映時也有人進場不到五分鐘就跑了,會覺得很亂沒辦法適應。陽光講話的方式就是這麼快,就是這個節奏,所以我就讓這個節奏感發生,她就是有 ADHD,想認識的人就會想認識,不想認識的人就跑了,其實就跟日常人跟人之間相處一樣。


__也跟一般觀影習慣是相反的。

的確,而且是分裂的。聲音的觀點不停轉換,很像拼貼,不斷拼接不同觀點跟素材,看似感性的拼貼法,但在結構上是理性的抓很緊。和女兒相處的日常,穿插在不斷回到過去的影像之間,成為一條穩定軸線,她跟她家人的相處其實是一個循環。我會更理性的不讓感性失衡,在剪接上瘋狂重排組合,就是希望能讓大家理解。我從她的世界只有女兒,開始講這個故事。結尾則是佛經,她唸佛經會有感覺,會唸到哭,我也希望去理解佛經的內容,想知道她為何會有感覺。像是一種期許吧,斜陽,雖然是微弱的光,但能給予人希望。


聲音有時也像分號,比方說 KTV 唱歌,那段過了就正式回到現在。另外,這部片其實也是有配樂的!我希望音樂不是支配人的情緒,我跟配樂的合作方式也是很自由,我喜歡這樣,有個大致概念,但沒太管他們在幹嘛,我也是這樣跟陽光說,你想拍什麼就去拍。

 

__影片開始沒多久,為何會在講到她被捕的片段,放入寫著「與陽光初次見面,她所拍攝的家」的字卡,並以照片拼貼的方式處理?

一開始我給她一台底片相機,純粹希望能打開她對於藝術的想法,我想讓她知道創作可以是平易近人的。結果到最後在剪輯時用上了,搭配她講話的節奏,把她拍的照片放進去,法院那一大段其實也是想在影像上再拉出不一樣的關係。


那段文字是當初覺得重要才會這樣寫,也是我初次認識到她的部分。初次見面都是很有距離的,但實際看到她拍的照片,才知道原來她會對桌腳、插頭有感覺,對她產生另一層理解。她觀看的方式非常有趣,每張照片對她來說都是有故事的,比方那可能是她很常坐在那邊,習慣觀看的地方。

 

我其實不希望大家去可憐她,至少能嘗試同理就行了。在澳門放映《斜陽》時,我其實非常緊張,拍完大半年後才慢慢消化掉,腦子還是一直在想,很怕做錯什麼決定。其實過程很難,我希望觀眾能看得懂狀況,又不希望大家去責備,覺得她家人好像有做不好的地方,而是大家也能嘗試去理解,甚至是諒解。就像我也希望可以理解爸爸一樣,在拍攝時,陽光也一直跟我說要放下跟爸爸之間的關係,剪接時,我也嘗試去理解她所講的話。其實我們都在互相影響,有時她好像也是在跟我講。

 

__也像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自己。

對,其實就算以前是在拍自己的家人,跟自己有關的東西,我也覺得好像只是用自己的身體去拍,但希望大家能多少帶入自己。

 

__談談接下來在籌備的作品?

 「家庭系列」最後一部片會回到我身上。關於社會對女人 30 歲的分歧和落差,也會碰觸到澳門 1990-2000 年這段較少被處理的歷史片段。在澳門很難去觸碰社會議題,非常敏感,所以得想得更聰明些。用家庭去包裝,也是一個方式,看得懂的人就是看得懂。《斜陽》中有一段是爸爸講到「歷史很多都是假的」,放映時澳門人都笑翻。希望先爭取放映機會,再想怎樣跟它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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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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