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金穗獎】第一次看見的《522次斜陽》

522次斜陽 Five Hundred Letters from Home(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文/陳慧穎

 

我所看見的,是一對母女的早晨日常,從下床到奔向幼稚園的距離。是第一次在鏡頭中模糊看見的雙眼,再清楚看見時,卻是再也止不住的淚水。是鏡頭被泡麵的熱氣給蒸糊了,趕緊用手擦拭的動作。是擱淺在岸上的死魚,被陽光照的波光粼粼的海面。

 

今年澳門導演李卓媚以《522次斜陽》二次入圍金穗奬,在這之前已陸續完成《爺爺的老房子》、《棉花》、《日安》等紀錄作品,這些多以DV拍攝、以家人為題材的作品搭建出「家庭系列」,也成為李卓媚創作的核心命題。《斜陽》並非以自家人作為拍攝對象,然在 DV 拍攝手法的延續與即興運用下,又扎扎實實形構出另一種家庭電影。

 

起床、煎蛋、出門、狂奔,如常的日常,被突如其來的法庭審訊錄音打斷,畫面只剩雛鳥掙扎,這才讓人意識到在最日常的連貫動作堆疊背後,那些潛藏在日常情境下,常人看不見卻也習慣放大觀之的異質過往。微妙的是,這部片最「異於常態」之處,便是無限放大的觀看視角。同樣是放大,卻通往更為細小幽微的反向途徑,帶出另一種聆聽方式,以及想盡辦法在影像上和對方站在一起的嘗試。「透過鏡頭,到底能多靠近被攝者的內心?」聚焦在人物的紀錄片不必然帶出這樣的思考,但觀影過程中又確實感覺,影像本身也在提問與解答間來回辯證。


 

首先,DV 在業餘電影、小型獨立製作的運用外,MiniDV 在九〇年代、千禧年前後也大舉進入家庭。歷經二、三十年,這些多半已成為家庭私紀錄的檔案影像,成為對過去的指涉。然而在《斜陽》中,DV 是拍攝器材更是創作媒材,影像混雜了導演與主要角色陽光所拍攝的素材,帶出觀點上的轉換,各種奇特的角度與擺放位置也讓攝影機與周遭的關係被突顯出來。zoom in、擷取、裁切,即興跳動的視域,亦是影像邊界的持續重塑。又因過於靠近、放大的影像呈現,在熟悉與陌生之間,限制與探索之間,形塑出不斷參與及感知當下(perceptual now)的視覺經驗。

 

近,開展了極為私密的觀影經驗,也因為太過靠近,帶出另一種觀看方式的直接穿越,鏡頭引領著「觀看」,也將觀者拉入其中,讓人看「進」影像,直到人在影像中。在這樣的前提下,被攝者不再是受害者,也非偶像化、肖像化的過程,而是近到——僅僅是參與了「透過他者思考」(thinking through the other)的發生當下。


 

陽光是化名,片介寫著「二十歲出頭因吸毒入獄,入獄第一天發現懷孕,更於刑期內生產,孩子的誕生讓她有活下去的理由。」然而,比起陳述事實的句子,《斜陽》的影像因旁支末節而更為核心,當影像以「非正常」的視角,掃過城市的地磚、家裡的雜物,沿著臉龐、再掃過風景、空間的裡外,依著奔跑節奏,讓身體擺動導致機器的劇烈晃動,視覺上也參與著——影像抽象化後生成的獨特時間流與空間感。人的聲音,則採取更為主動的位置,推動著敘事,在過去、現在之間引領穿梭,透過陽光自述、他人視角,甚至是法庭審訊現場的原音重現,拼貼出陽光的過去、家裡的狀態,以及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同時又透過與女兒相處的日常回到「現在」,使過去/現在相互交疊又互為映照。聽覺主導的敘事結構,也讓觀者不得不把耳朵張大,去聽裡面的人說話,聽見對方聲音的情緒,聽見父親在法庭上的作證、收在 522 封家書裡的支持打氣、陽光對於家人的理解與擔心。



當攝影機與周圍不斷改變相對位置,影像與聲音的關係也不停在轉換。例如,當陽光敘述警察來到家裡拘捕的細節時,畫面上寫著「與陽光初次見面,她所拍攝的家」,照片的拼貼,帶出傢俱邊角、門框周邊、櫃子局部、桌腳,看似對應「犯案現場」的刑事照片,實際上卻是陽光的自身創作與敘事視角,這之間彼此呼應又多重斷裂的趣味效果,也間接挑戰了影像所能承載的意義/用途以及主觀/客觀之間的分野。

 

有意思的是,DV 作為簡易攝影器材,在拍攝過程中也把所有在溝通、敘述、分享時可能造成阻斷、干擾的「其他存在」一併放大、擷取。DV 較為平面化的影像效果,驅動了在寫實中抽象的可能,也記錄下平日不易注意到的細節,本片甚至將部分聲音(如吃麵聲、敲門聲)以字幕形式置於眼前,引導觀者用同等關注去注視之。但所謂干擾真的只是偶發的錯誤與雜訊?有錯誤的影像嗎?一方面,這樣的討論同步呼應到片中由社工所提出的問題「何謂主流?」,社工所指涉的是社會對於「他者」的定義框架,但無論是「主流」還是對於「正常」的討論,皆可回歸到本片對於影像的進一步思考與叩問,也用影像直接回應陽光與外在社會的關係。

 

另一方面,雜訊、干擾、扭曲、失焦、攝影機造成的模糊,因動作晃到的模糊、想說的話、實際能說出來的內容,這之間時而疆界曖昧,DV 賦予了私密性,但這樣的私密性也因 DV 的特性而產生偶然無法完整承接的情況。而這好像也關乎私密性的本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關乎家的親密性,也關乎家人之間的相對位置,在錯位與直面間不斷拿捏掙扎的距離。

 

陽光,帶出明暗,起落在樹葉間,佈滿海面,也反射在住宅的窗戶上,陽光始終沒有放棄自己。伴隨著唸佛的聲音,電影走到尾聲,鏡頭透過窗戶直直面向太陽。因機器對於光線的低限控制,分分秒秒的光線變化在玻璃的中介下,將畫面暈出不同色階,在持續的漸層中空間被壓成平面,陽光濃稠了畫面,也濃稠了時間與空間。




 《紀工報第五十七期》2022 金穗獎

「本來面貌」的曲折幽徑:談《未泯》及《海與岸》/林忠模
《還能有獵人嗎》,關於一個行動方案的感性配享/黃令華
謙遜的親密性:談《522次斜陽》/壁虎先生
第一次看見的《522次斜陽》/陳慧穎
專訪《522次斜陽》導演李卓媚/陳慧穎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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