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金穗獎】 「本來面貌」的曲折幽徑:談《未泯》及《海與岸》

未泯 A Rolling Stone(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文/林忠模

 

入圍今年金穗獎的紀錄片,多以拍攝特定人物為重心,其中游喬婷的《永順永和》、葉家辰的《未泯》與趙若彤的《海與岸》,皆是筆者認為較為優秀、能刻畫出人物樣貌的作品。不過在此,我想特別談談後面兩部採用的不同方式。


《未泯》:圍繞於展演中的真實


《未泯》一片記錄以筆名「未泯」寫作的羅義皇,他是得過獎的同志詩人,是因毒品兩次進出監獄的前科犯,但同時也是內心有著破洞,渴求愛與溫暖的平凡人,糾纏在父親自殺的回憶、與母親疏離的漩渦裡。葉家辰以未泯的詩作開場,敘事則在貼身觀察的影像與他的文字創作間來回穿插,逐步鋪陳出這個人物的面貌。

 

當紀錄片的拍攝對象是創作者,引用其創作內容作為素材,能否讓觀眾更靠近他本人?抑或我們靠近的只是他的創作,是他萃取現實經驗加工後進行的展示?由於創作本身即有一定程度的展演性格,我們如何能在影片裡辨識出創作內容中有哪些情感上的修飾、美化,並發現字裡行間之外的渣滓?另外,葉家辰在訪談中也曾經提及,羅義皇在攝影機前特別有意識地展現出濫好人、被欺負的那一面,這麼說來,那些貼身觀察的影像,某些程度上也算是當事人自己過濾後的展演。


 

這使我想起紀錄片導演梅索斯兄弟(Albert and David Maysles)1966 年拍攝當時因《冷血》(In Cold Blood)一書走紅的作家楚門・卡波提(Truman Capote)的紀錄短片《With Love From Truman》。在那部片中,梅索斯兄弟觀察式的拍攝手法,對上了對自身形象高度敏感的卡波堤。面對被拍攝的狀態,口才便給的卡波提老神在在,不僅在家中展現出迷人、親切、幽默的主人形象,面對記者要問的問題顯然也備好穩妥的一套說法,就連臨時朗誦書內段落這個小舉動,也似盡在卡波提掌控的節奏中。這是試圖捕捉微小細節以穿透表象的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跟拍攝對象自身高度察覺攝影機存在、並餵養特定形象的一次如同貓捉老鼠般的有趣對決。

 

未泯 A Rolling Stone(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拉回來看,《未泯》則並非這樣的對決。相反的,「未泯」書寫的文字、羅義皇在攝影機前的展演,在片中成為一種既分離又互相補充的關係。兩者都是這個人的某種理想姿態,儘管有篩選與修飾,卻依然可說有著真實的渴望。同時,「鏡頭前的羅義皇」與「未泯」這兩個形象交錯的過程裡,也揭露出,這個在攝影機前的人,現實生活中遭遇的情感空缺,跟自我認知的不完整,換言之,當我們細想他所迴避的樣貌與情緒,則會更清楚意識到面前這個創作者的自我,是時時處在浮動且不穩固的狀態,因此他詩作中的情感是如此直接,並且他需要在攝影機前表現友善的姿態,因為他渴望被愛。


從拍攝對象這個保護內在殘缺的動作中,可以延伸出來思考的是,當我們討論起紀錄片的真實性,其實是有多種層次的,「眼見為憑」也只是其中一種。拍攝過程中,拍攝者與對象間來回拉扯的關係,決定了最後紀錄片成形的面貌,那些未能出現的部分,背後總有許多緣由,例如無法在現場拍攝到的、考量可能對被攝者造成傷害、或干擾影片整體的結構等等。不過,這些在製作過程中必然產生的空缺,也意味著紀錄片所傳遞的「真實」,事實上是一種訊息的表露,以看似客觀寫實的影像為底,實際上卻有著主觀性的決定,並且這些決定往往混雜了拍攝者與對象各自的意圖。不過,有趣的部分在於,拍攝紀錄片同時也是一個發掘的過程,不論雙方最初各自的動機為何,過程裡的互動及產出,又時常令拍攝者及被拍攝者發現未曾察覺的面向,重新思考、更動原先的想法,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持續進行動態修正的狀態,直到影片最終版本成形。

 

《未泯》最終呈現的樣貌,可貴之處在於它不嘗試為拍攝對象找出一個統一的輪廓,而是讓我們看到羅義皇這個人,其在鏡頭前的展演,與化為「未泯」的寫作間,在兩個形象的分離疊合中,折射出的遺憾、戀慕、幻想、受挫等心理上的複雜性,與背後那個渴求被愛填滿、完整,卻始終沒有止盡的黑洞。不論他創作中所投射的情感,在鏡頭前展現的和善,真要歸根究柢這麼做的原因,或許我們也找不到一個明確解答,就算穿透了,可能遭遇的也是一片無名汪洋,因為這問題,連羅義皇本人自己也沒有答案。他無法明確界定自身價值,只得不斷嘗試從他人的反應裡反射出自己,這份破碎、這份宛如溺水之人伸長雙手試圖抓住些什麼的掙扎,或許,也是此片看到後來讓人沉重無語的原因。



海與岸 The Hostess(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海與岸》:酒店公關作為一種情緒勞動


從事特種行業的人,經常易被外界用異樣眼光看待。趙若彤的《海與岸》與所記錄的三位酒店公關與經紀人(泳淇、張川、筠筠)建立起深入的關係,影片既呈現她們自然不做作的本色,也擺脫了這類主題常容易流於的悲情或獵奇。特別的是,三位主人翁除了本身職業,也是粉專及倡議團體「酒與妹仔的日常」的成員,並於 2020 年底成立「臺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著手爭取酒店公關的權益。由於她們這另一層發聲者的身分,使得我們透過本片去理解酒店公關的工作處境及產業生態時,也多了幾分冷靜清醒的觀察。


例如,片中筠筠曾提到酒店公關這項職業是一種「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情緒勞動」一詞的概念,原為社會學家亞莉・霍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提出,意指勞工在職場中因工作上的需求,控管自身感受和情緒,通常由肢體動作、面部表情或內心認知等幾種方式進行調控。將酒店公關放入這樣的定義框架,使我們得以用較為不帶偏見的心態,去看待酒店公關其實也是一門服務業的事實,而其高度仰賴情緒勞動的特徵,正是這個行業職場心理壓力的主要來源。

 

海與岸 The Hostess(2021)/圖片 金穗獎 提供

 

《海與岸》的三個主人翁性格鮮明、富有魅力,除了她們自身的經驗外,由她們口中所說出的他人故事,同樣令人動容。這些個人經驗帶出了酒店公關這個標籤下真實具體的生命,許多人其實經歷過常人無法想像的困境,但同時,她們又很堅強,努力在高強度的心理壓力、飲酒對身體的傷害、可能遭遇性騷擾或性侵的這個高風險職場環境裡,奮力撐過每一天。


此外,本片也呈現酒店公關們認為自己在這個行業裡得到的成長(例如跟人應對的交際手腕),以及公關與酒客間,除了金錢交易外所產生的情感慰藉(像是張川在片中提到:「在裡面上班會發現,有時候不見得都是我們在販賣,客人身上可能也有一些我們想要的東西。」),雖然很可惜的,這些已經帶出的線索,由於影片後半敘事轉向去處理成立工會、爭取勞動權益一事,未能獲得更進一步的探索,但至少已可貴的顯示出,從事酒店公關這項工作,並不完全只有被剝削的單一角色,而是某些程度上,這些人也有一定的能動性,嘗試在索求/被索求的環境中找出平衡之道。這不僅翻轉刻板的受害者印象,也透露出高度仰賴情緒勞動的這門行業,從業人員在其中的真實狀態,與之所以選擇下海(和尚未離開)的原因,除了金錢因素外,背後還摻有複雜的心理,使她們雖因外界目光而難以不感到自我被貶抑,卻又從別處得到的成就感(如撐起原生家庭的經濟困境,或是陪伴酒客、撫慰低落情緒之時感受到自己可成為他人的心靈支柱或避風港),獲得了補償。

 

《未泯》與《海與岸》嘗試達成的,是跨越成見,爬梳對象複雜的本來面貌。前者不迴避展演成分的存在,從中則拼湊出更為真實的破碎形象,後者藉由跟拍攝對象建立深入關係,呈現其自然面貌、使觀眾建立同感之時,也消解了原先輕視或窺探的心態。兩者採用路徑不同,也分別在形式或主題上,都打開了觀眾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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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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