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訪問_謝以萱
受訪者_Sayun Simung 莎韻西孟
訪問時間_2023.07.25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成立於 2022 年 8 月,由 Sayun Simung(莎韻西孟)所創辦 ,並在第一屆以「電影製作」為主題為新一代的原住民影像工作者量身定做課程。第二屆則以「紀錄片創作」為題,同樣邀請在台灣電影產業中資歷豐富的講師導演們,但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教學重心不在技術導向,而是設置了讓創作者能夠留白與沈澱的時間,以及更多的討論與互動。在第二屆剛剛落幕之際,《紀工報》有幸訪談了創辦人 Sayun Simung,邀請她分享在舉辦兩屆的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之後,她的觀察、對未來的學院規劃,以及原住民族電影創作環境的思考。
__第二屆的「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剛剛落幕。首先,想先請莎韻跟我們聊聊當初創立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起心動念。妳是如何看待創辦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意義與在電影產業和社會中的角色?
Sayun Simung__
我思考了六、七年,才決定要創立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我在外面很少遇到原住民族創作者,無論去提案大會或工作坊,總是只有我一組在講原住民議題,當然也會有其他非原民的創作者也關注原住民議題,但原住民透過影像說自己故事的,真的很少。現在持續創作的原住民導演,無論是紀錄片或劇情片,其實就是大家講得出來的那幾個。
我跟部落的連結很深,我不是都市原住民,我從小在部落長大,我感覺原住民電影學院的成立,應該要和部落凝聚在一起,那個團結與向心力,做影像的工作其實就是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建立,無論是我的工作團隊還是被拍攝者,我覺得都應該要回到原住民的核心精神去做。
我在陳潔瑤導演《哈勇家》的劇組是在演員管理組,那是蠻大的劇組,如果不計入演員的話,工作人員大概有 60 幾位,所以片場的人很多,幾乎都超過七、八十位,有時候更多。除了我跟導演有原住民族身份以外,還有三位劇組人員是原住民,所以整個劇組只有五位有原住民身份。所以你就知道說,平均下來台灣的劇組可能十個人裡面不到一個人是原住民。我就在思考這件事情,可能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我覺得與其用說的,倒不如直接做,可能我的行動力比別人高,我覺得自己也很幸運。當然不是說我成立原住民電學院只是要建立一個同溫層、互相安慰取暖,我們不是只講好聽的話,但可以不用面對外面那種刻薄的方式,那樣的態度反而讓人打消想繼續創作的念頭。總之,我覺得時候到了,於是就寫計畫申請文化部的「青年村落行動」。
我認為原住民電影學院是很有機的,我們可以每一屆都不一樣,每一屆都去打破各種在業界、在學校的規範,我覺得這才是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應該要做的事情。我可能也是背負這樣社會的期待跟責任吧。但當然還是有原則性的事情,我可以分享一下。
「原住民族電學院一定要回到部落。」
雖然,我們不是制式的學校,或是業界裡其他專業的工作坊、影視培訓課程,但我在設計課程、以及思考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架構時,我只有一個堅持,那就是: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一定要回到部落辦,一定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辦。當然前提是,部落的聯外交通要安全,因為我們有這麼多學員(2022 年有 18 位學員),他們都來自全台灣不同的部落,所以安全性是很重要的。每一次學員們要上山參加課程,我心裡其實是很緊張的,因為待在山上的時間也很長,大家要集體生活一整個星期——去年還長達兩週,今年是一週。尤其是我們泰雅族的部落大多在山區,如果下雨造成道路崩塌都會很擔心安全。
但我還是覺得,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一定要回到部落土地辦,而且部落的道路一定要是安全的。另外則是,大家都叫我院長、院長,但我其實不太喜歡院長這稱呼,我認為學員和我們都是平等的,都是創作者,都是電影工作者。只是說我可能比較有資歷一點,是可以分享經驗的前輩,是可以互相幫助的角色。
雖然我是創辦人,但我也認為每一屆的主辦人是可以換的。我當初的想像就是,找有經驗的人來輪流辦。因為電影學院光靠一個人做不起來,需要一起合作。那我只是那個先做看看的人。所以,其實我從去年第一屆時就一直「說服」蘇弘恩,希望下一屆可以換他接。那當然我也問過陳潔瑤導演,但她其實是很純粹的創作者,她擅長的不是教書,而是創作,然後再將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大家。但弘恩就是有教書的特質。所以我就問他要不要來接第三屆,邀請他今年先上山來參加,其實也是藉機跟他好好溝通。弘恩說他有意願接手,我也跟他說,如果隨時需要我幫忙我就會去。他現在也陸續在尋找工作夥伴。
我覺得我們從第一屆到現在辦完第二屆,已經在人力資源上形成可信任的網絡,我們一點都沒有浪費,真的是我在第一屆想像的:我們可以成為彼此的工作夥伴。確實第一屆結束後,學員們互相成為彼此的工作夥伴,共同合作短片跟實驗片,互相成為彼此的攝影師,或是一起辦展覽等等。這也帶到我在思考學院師資的部分,我可能有點反叛,我完全不找體制內的電影學院或傳播學院的老師們,不是我對學院老師有偏見,而是我覺得學院的訓練都太制式化了。
原住民的東西,應該是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來說故事,這才是我們的文化特殊性。如果又把學院或業界那一套帶進來的話,我覺得創作會被框限住。我認為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應該更自由、平等,回到原住民的文化核心講故事。所以我找的講師都是本身就有拍片的導演和創作者,當然也有學者,比如談原住民影視發展的歷史脈絡,知識的學習也非常重要。
這類的問題我一直在思考,我投入我的心力在想這件事情然後把它做出來。我的工作團隊很支持,他們很認同電影學院的理念,如果只是把電影學院當工作的話,真的沒有辦法做下去,因為這沒賺什麼錢。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學院的堅持,部落的支持
所以我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主辦人一定要有原住民身份。但每一屆可以不同人,可以跨區域、跨不同領域合作,不一定是導演,策展人、藝術家也可以,畢竟電影就是集各種藝術於大成。我希望這些課程可以實質對學員有幫助,無論是拍片或是創作以外各方面的靈感與刺激,要能打開視野,幫助他們往前跨一步。所以實作課程會比較多。當然知識的學習很重要,但我覺得念書可以自己來。所以課程安排約有七成都是實作。雖然學員們經歷這次工作坊後,不一定會完成作品,但至少可以幫助他們更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是不是真心想要做這件事情,是不是一定要用影像來說故事,還是其實也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例如文字、音樂、舞蹈。
兩屆的學員都多才多藝,有的人是歌手、有的人做音樂創作,有的人是廚師,有些人寫詩,是作家,甚至還有原住民文學獎的得主。學員們都相當多元,大家都帶著不同的東西加入,所以來到這邊就不能被框架住。實務經驗的安排,還有如何建立彼此的連結,很關鍵。比如說學員們要住在一起,有點像回到以前學校一樣分男宿女宿,幾天密集相處下來,學員們從不認識到熟悉。有點是迫不得已必須要留在這環境,認識彼此,到後來彼此感情都很好。那種感覺好像在大家的心中種下了小米種子一樣,慢慢發芽發酵。可能也多虧經費不足,所以不得不共享房間,睡通舖。一開始大家都很害羞,到最後一天就敢開彼此玩笑了。
大家來到這個環山部落這高海拔、深山的地方,不少學員其實都習慣住在平地都市,每個部落的環境也都不同,因此一開始來到陌生的環境都會很緊張,甚至有的人有社交障礙或恐懼的,所以我在其中也擔任拉近大家距離的角色,當孩子王一樣。學員們一起生活,可以讓他們隨時聊天,認識彼此,從對方的作品跟提案也許也能看見自己,進而有些共鳴,更了解自己一點。
__舉辦了兩屆之後,你對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目前的成果有什麼樣的看法?或者有什麼樣的觀察可以與我們分享?
Sayun Simung__
去年 18 位學員,今年學員有九位,是去年的一半,其中四位學員是去年參加過的,所以他們延續去年的東西,另外五位學員是新加入的。我們今年的課程安排比較彈性,留一天半的時間讓學員們做簡單的自由創作來完成短片剪輯,獻給環山部落。這是我在山形的紀錄片工作坊 Dojo 學到的,每個學員都會拍一段五分鐘左右的影片,獻給當地的土地跟居民,這影片呈現我們眼中的村落是什麼樣子。我把這個經驗帶到環山來,因為要感謝環山部落的族人支持我做這件事情。如果我的部落族人不支持的話,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也很難辦下去。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大家在分享影片時,我可以感覺到那種回到創作的初衷,帶有點玩樂的感覺。在過去交流作品的經驗當中,比如說我們帶了自己的提案,可能是帶著創傷跟傷痛的故事,但大家都在討論的是電影的風格、說故事的方式,而不是問人的感受。我覺得原住民電影學院很重要的是,問創作者感受的時刻,你現在感受如何?你覺得怎麼樣?你好嗎?真的有種療癒的感受。像這次我自己也擔任講師,在課堂上我放映我第一部長片《好久不見德拉奇》,我自己也流了很多眼淚。
今年這一屆有很多的眼淚,每一個學員講自己的故事、講自己的家庭、講自己的身分認同、講自己跟媽媽的關係的時候,就開始掉眼淚。我覺得這是好的,情緒需要發洩出來,在人前展現你的軟弱,是好的,脆弱是好的。其實有不少創作者、電影導演、紀錄片導演,拍到後來都生病了,透過作品我們真的在療癒彼此,彼此互為幫助。雖然電影學院是以電影創作為主題,但我覺得我們更重視人跟人的關係建立,彼此的信任。我想要打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大家可以自由地說你們想說的事情,可以打開心防,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想要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是個互相尊重的環境,即便我不認同你,但我尊重你發表想法。不是只講好聽的話,而是打造安全、自由的環境。
目前唯一不滿意的是經費的部分。做完第二屆後,我考慮要暫時離開,因為我有我的人生規劃,我也正在進行我的新片《SPI烤火房的一些夢》,我知道我必須要完成。這兩屆真的是我用掉半條命來做,完全是從無到有把電影學院建造起來。我覺得現階段還沒有可以一起討論課程、一起討論學院未來的人。我們的人手很少,像今年我自己也兼作講師,要處理行政又要看學員的東西,真的很累。
去年團隊發生一件不好的事,我們臉書的置頂貼文有紀錄,我的助理以學院的名義到外面借錢,我們也請律師來處理。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一個學習。所以今年就重新徵助理,助理都很年輕,雖然沒有太多經驗,但是我覺得工作團隊的組成非常重要,不盡然都得要是原住民身份,像是負責側拍攝影紀錄的,是我們合作很久的漢人紀錄片攝影師。其實關鍵在於要平等、尊重的對待。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就像一個有靈魂的工作夥伴。」
__既然你提到了團隊的組成,我好奇團隊的組成大概是如何?以及,學院的課程需要成員們密集相處一段時間,彼此合作,很仰賴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建立,可否跟我們多聊聊當初是如何挑選學員的?
Sayun Simung__
我找工作團隊其實很看緣分,因為我很重感情,所以如果能沿用的工作人員我都會繼續合作,這就是人性,會傾向跟自己信賴的人一起工作。那像我長期合作的攝影師,他自己也是紀錄片工作者,跟著我一起拍部落地圖,我知道他對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不只是熱情而已,他也很認同這理念,而且我自己觀察,我找來合作的人都有個特質,當我跟他們說要上山去部落囉,他們都會很興奮很期待,他們會很期待可以在這過程中看見什麼、學到什麼,可以在這過程中貢獻什麼。
我覺得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他是有靈魂的,我就像是跟這個無形的人一起合作,我們互相形塑彼此,他不是只數屬於我莎韻西孟一個人的,而是有獨立的靈魂。大家覺得我是院長,但不是,我覺得我背後有個無形的東西,電影學院像是我的工作夥伴,我把他當做一個人,只是我們看不到他。我覺得我是抱這樣的心情去看待的。
我相信很多原住民族電影工作者在孤單寂寞的時候、在創作的時候,應該會想說希望有一群自己人可以一起來做事,如果有這樣一群人,那個力量應該會很大吧。應該有不少人有過這樣的想法,那只是我比較衝撞,就直接做出來了,不想等待,等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倒不如自己創造一條路。我安排的課程都是我自己都很想上的,學員從中有所收穫,我就覺得很開心。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最重要的是人。」
Sayun Simung__
回到剛剛聊到工作團隊的組成,我覺得我很看重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感受。真誠是很關鍵的,以及對彼此要平等地尊重。因為我們人手很少,所以幾乎所有事情都要大家分著做。我也一直跟團隊強調,學院最重要的是人,要看見所有人,無論是講師還是學員,要照顧到每個人的需求,主動幫忙,主動關心。學員們來到部落,其實是緊張的,而且還要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山上的氣候環境跟山下還是很不同,甚至有的人會有社交障礙,所以能不能關心其他人,而不是只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而已。
再來,我也很看重團隊成員做事情的彈性,因為這工作需要各種應變能力,遇到問題必須解決,不能推卸責任或逃避。心態調整很重要。這過程中我也學習如何跟年輕人合作,我不能像自己以前在業界被前輩對待的方式對待我的夥伴,以前都是直接被罵三字經,很刻薄的方式,我不想用那樣的方式對待工作人員和學員。這需要智慧。其實是在拿捏一種平衡。
我自己有的時候說話會比較直,心裡有什麼話就講出來,要求也比較高,每天課程結束後工作團隊一定會開會,大家會聊彼此有什麼可以改善、做不足的地方,坦承很重要。我覺得唯有這樣一次次修正、調整,才能夠讓我們長久的合作。坦誠面對自己很重要。即便會吵架,有的時候吵架是好的,吵架也是一種溝通。
拍紀錄片就是這樣,是很真實的,比如有學員想拍自己和家人之間的關係、文化認同的課題,會有家庭內部的衝突,學員自己也說他不確定能不能拍得下去,可能拍不出來但他必須先處理這關係。我覺得這正是可貴之處。討論時會有情緒很滿的時刻,會掉眼淚,不是只聽好聽的話,但當然學員也會問我,到底要揭露自己到什麼樣程度?我覺得講多少不是重點,而是你願意講多少就講多少,不想講也沒有關係。重點在於能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和彼此。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要有創作者的意識,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就是一個部落
Sayun Simung__
其實第一屆時我們沒有篩選人,來報名的我們幾乎都入選了,因為原住民族要投入影像創作本來就不容易,若能藉由電影學院這平台見到大家,那就是這學院存在的意義。有不少原住民從事藝術創作,或是音樂、舞蹈,或者傳統藝術,但是電影創作真的不多。
去年我的預算大概只夠 12 名學員,但我實在太心軟,看到大家都想帶自己的東西來參與,我覺得沒辦法放棄任何一個人,所以就全部保留,當然最後有篩去幾位沒補齊資料、可能只是想試探但沒有決心要參與的人。這可能也是為什麼我說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有靈魂,他也會自然淘汰不適合的人。
今年我其實有設一點點門檻,所以有兩三位沒有錄取。因為今年的主題是紀錄片,相較於去年是劇情片,我感覺有幾位還沒有準備好要拍紀錄片,可能連紀錄片是什麼都還有點概念模糊,那在這種情況下若只是帶著自己生活經驗上的創傷來參與的話,恐怕也只會剩下情緒的宣洩,不太能夠幫助到什麼。學員還是需要意識到自己是一位創作者,一位作者,要有創作者的意識。但我有另外請那些沒入選的人參與我們舉辦的兩天一夜工作坊,請他們跟創作者聊聊,彼此建立網絡。因為原住民族做這行的不多,多認識彼此也很好。
透過協助學員學習的過程自己也學到很多,今年學院的講師是盧盈良和黃惠偵,我印象很深他們說到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能量很強,因為大家都很真誠地在交流,各種能量交換,而不是能量消耗,是在交換。在一些提案大會、創投工作坊,固然可以住舒服的飯店,但是大家活動結束就各自回房間,沒有緊密的討論與交流,滿可惜的。惠偵就說我們自己就好像形成了一個電影學院部落,因為大家在電影創作這個社群裡找到歸屬,彼此在做同樣的事情,就好像形成了自己的部落。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就是一個部落。惠偵就曾經跟我說她很羨慕我有部落,每次看到我回家、回環山,她都很羨慕,因為她沒有部落。我就說環山也是妳的部落呀,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就是一個部落。
部落有一位我的青梅竹馬-元梅主任,她是資深的國小老師,專長是文學,沒有製作過電影,但她看非常多的劇和電影,是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我找她的時候她都會很不好意思地說「哎你不要一直找我,我又沒有在做電影」,但我跟她說有些詮釋、說故事的角度必須要由原住民自己來,那精神與核心很重要,關於我們的歷史、我們的電影。市面上關於原住民的電影很多都不是原住民族自己拍的,影像裡的刻板印象、錯誤的訊息,需要我們去回應。像「元梅」主任她去年有帶「環山電影走讀」,講關於歷史文學與電影,我今年也是安排她講這部分。其實一兩次之後,就算她不是自己在拍電影的,也因為跟創作者相處,彼此交流後也大概知道這產業是怎麼一回事。關鍵還是在於,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必須以原住民作為主體,不能放掉,這是核心。
__妳提到今年的講師是盧盈良和黃惠偵,能不能再多聊聊妳找他們加入時,是怎麼跟他們溝通課程,以及如何讓他們了解到原住民族電影學院跟其他電影學院的差異?
Sayun Simung__
我大概一年前就在想要找這兩位來當講師了。可能有人會問說,怎麼不多找一些原住民身份的講師,但我覺得族群身份在這邊可能不是重點。以盧盈良來說,他的紀錄片關注他自己的原生家庭,我們的學員有許多也是帶著自己原生家庭的故事來參與,或者是部落的故事。我認為這兩位是台灣目前很會說自己家庭故事的人,無論是《神人之家》或《日常對話》,都是需要自我剖析,經過自我崩落後再重新結構的故事,所以我覺得他們很適合來帶今年的電影學院。而且阿良他現在也在拍「阿督」(註),所以他也在講原住民的故事。那惠偵是我的監製,所以也關注原住民題材,且她自己也拍三鶯部落的故事。他們都跟原住民族一直有連結。
關於課程的事前討論,在正式舉辦前,可能跟講師和工作人員開了超過50多次的會議。工作人員每週都有例會。那惠偵和阿良都是很有經驗、直覺很準的創作者,所以很多事情講一下他們就明白了。而且他們兩個都是真誠的人,不會只講好聽的話。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__第一屆時是以劇情片為主,第二屆是紀錄片,經過這兩屆以後,你覺得這樣的課程設定與進行有什麼樣顯著的差異嗎?包括學員的參與狀況、課程安排等。以及也好奇妳目前對第三屆有沒有什麼樣的想法?
Sayun Simung__
這其實會回到兩屆的學員組成。像第一屆大概有四、五位學員完全沒有影像經驗,其他人可能有,但也不多,所以嚴格來講其實部分的學員們在影像實務經驗的能力是不夠的。我覺得第一屆有點像是「遊樂園」,大家來到這地方認識彼此,然後未來可能彼此能成為夥伴,相互結盟。去年的課程有電影工作坊,學員們要一起拍短片,我們將 18 位學員分成兩組,各自進行。
課程結束我們會請學員交一份意見調查表,這可以幫助我們改善下一屆的規劃。比如是不是要新增一些技術性的課程,這兩屆我其實不太安排他們技術性的課程,不是說我不教,而是我覺得技術性的事,並非非得在我們這邊才能學到不可。但我不清楚未來弘恩接手後會怎麼安排。相較於重技術,我比較著重如何說故事,著重要如何呈現你的故事。像去年有個學員他在最後就說他在這裡找到了信心,讓他知道說原來他的故事、他的想法是價值的。但過去他在這條路上一直被質疑,可能因為原住民的身份,可能是其他外在的條件,但在這裡讓他有自信,可以繼續做自己。這兩屆都可以看到類似的例子。
那兩屆的差異可能是,去年比較像是「遊樂園」,分兩組後各自完成十分鐘短片。去年的兩組很奇妙,剛好一組是比較有經驗的人,另一組大多數是沒有經驗的人,有大學生,有部落婦女,有人是歌手,有人是舞蹈家,組成很多元。我覺得觀察他們就像一組有趣的社會實驗,那組經驗值較少的每天都在吵架,大家意見不合、有很奇怪的人,吵架也吵不出結論,我當時還很擔心他們會不會拍不出來;而另一組有經驗的就很沈穩,很循規蹈矩,彼此真的有討論達到共識,拍出來的東西也滿美的。而經驗較少的那組最後有三部短片、三位導演串成一部十分鐘的影片,他們不要走同一條路,沒有妥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想說。
兩組拍片現場的氣氛也很不同,有經驗那組很嚴肅,因為裡面有學員拍過片,所以就把外面那套工作方法帶進來;另外一組感覺好像都在玩!時間快到了才趕快梳化什麼的,很歡樂。但最後也在時間內完成。我覺得這兩組呈現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很有意思。可能也因為一起拍片,密切的工作,所以第一屆學員間的感情很好。他們真的是同溫層,但有時候想想同溫層也沒什麼不好。畢竟下山之後,就得各自回去面對自己的生活,難得參與電影學院的這一兩週可以暫時逃脫現實,也不錯啊。
第二屆就有點不一樣了,因為第二屆各自帶了自己的企劃來,比較不是團隊合作,所以大多專注在個人的故事上,當然彼此會交流,討論各自的創作,從彼此身上找到一些共鳴,大家的交流都很真情流露。滿好的是,因為學員們來自各行各業,在這邊認識後甚至也會討論起之後的合作。我覺得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也似乎起到媒合、整合的作用,原住民族從事這類工作的本來就不多,能透過參與電影學院找到一些夥伴、同好,大家未來可以一起合作,滿好的。相較於第一屆,我感覺第二屆安靜許多,可能大家來到環山這相對可以安靜思考的環境,讓學員們能好好思考創作,梳理腦袋裡的東西。
那未來第三屆給弘恩接手後,就會是回到他想要怎麼進行。我只跟弘恩說我的幾個堅持:一是一定要回到部落舉辦;二是,要安全;三則是,不要受到框架的影響,想做什麼就去做,要做出屬於蘇弘恩風格的電影學院。我認為我們都已經是體制外的電影學院了,更需要打破那些循規蹈矩的事,還自我設限做什麼呢?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__妳剛剛提到電影學院就像個部落,我好奇電影學院和所在的環山部落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Sayun Simung__
我可以說個故事。部落的耆老看到學員在部落進進出出也會問啊,他們會問說「這些年輕人在山上做什麼」,那我們就跟耆老解釋,電影學院希望幫助原住民的電影創作者學電影、拍電影,陪伴他們學習相關知識。然後耆老淡淡地回答一句「哦那很好啊。」其實這說明長輩們認同這件事。
當然學員們來到環山部落前,我都會跟他們講要遵守部落公約,比如他們來的時間剛好遇上農忙期,是水蜜桃、水梨的收穫季節,大家都早出晚歸,所以要尊重的時間,晚上休息時都要很安靜,不要打擾到部落的工作和休息。其實學員來也學習怎麼跟部落生活。甚至是他們離開後,心都還在環山,不想下山。因為部落的環境可以讓人很安靜、專注的思考,專心跟人相處,累了就抬頭看滿天的星辰,不是城市裡的那種車水馬龍,在部落聽到的都是鳥啊、老鷹的聲音,或農用車、清潔隊的聲音。
所以其實電影學院跟部落的關係,就是部落跟部落的關係,我在這邊是感覺被支持的。當然很大程度是因為我是在地人,所以學員吃的、住的地方,都是跟部落合作,住部落人經營的民宿,訂部落人準備的餐點,我覺得這也為部落帶來一點短期的經濟收入。
我感受到我們在部落受到許多恩惠,比如不時會收到部落送的水果,或者可能學員在部落與人聊天,有一些阿姨、長輩就會送他們一袋水果。有學員就跟我說,「妳們環山人好好」,我自己聽了也是滿開心。但當然部落內部一定會有各種好的壞的,但整體而言我覺得自己回到部落生根,感受到支持與友善。可能也因為我在部落有做點事情,確實有些累積,大家有看見,所以都很願意支持。所以我也才希望學員能夠在最後拍一部短片回饋給部落。
另外還有值得一提的是工讀生。我都會將工讀生的名額保留給環山部落的年輕人,他們透過幫忙生活的瑣事,比如分類廚餘、處理行政單據等,也藉此讓部落年輕人稍稍感受一下電影的製作過程,電影學院不是只有培育原住民族電影創作者,我也希望能夠培育到自己部落的年輕人,這也是電影學院和環山部落之間的關係建立,我們彼此共創,共同創造一些什麼給彼此,將一些機會保留給部落年輕人,其實也是一種影像培力。
關鍵其實是給予部落年輕人信心。我認為原住民的年輕人其實最缺乏的是自信心,在電影學院這場域裡,彼此真誠地交流、互相認識,在彼此身上找到某些共通點,找到彼此共通的經驗,其實他們也會慢慢對地方、對部落產生認同感,也會找到自己對文化的認同,以及做電影工作、創作的初衷與信心。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信心的話,也很難做下去。電影學院是有靈魂的,我有時候會覺得我們在服務他。
__先前妳有提到經費問題是經營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一大挑戰,可否跟我們聊一下目前的經費來源,以及未來能有什麼樣的可能性呢?
Sayun Simung__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價值固然無法用金錢去衡量,但經費確實會影響到學院的規模,主要是人力的配置,目前的人力是相當不足的。我們主要的經費來源是文化部的「青年村落計畫」,去年有參山國家風景區的三萬塊跟原民會的五萬塊;今年也有原民會的五萬,以及文化部的兩年計畫,加起來是 130 多萬,等於一年 66 萬要辦一個學院。我兩屆經驗下來,覺得至少一年要 100 多萬才夠,因為如果我想要留住工作人員,留住好人才,那必須要讓他有穩定的薪資收入,若沒有的話就很容易做一屆後就離開。所以,對原住民族電影學院來說,經費重要是在人才的部分。
另外一個挑戰是,我觀察了連續兩屆的報名情況,報名人數其實是遞減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比較多人想參與劇情片,而非紀錄片,也可能比較多人其實是想學影像技術,而不是說故事。我覺得技術層面的事情可以在外面很多地方學到,比如藝術大學、傳播學院、社區大學等,我會希望人們來到原住民族電影學院是可以學到外面沒有的東西。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所以我也跟弘恩討論,也許未來可以是兩年辦一屆,或者三年辦一屆,中間來做巡迴放映,比如到部落放映學員的作品,舉辦對談、討論等,讓部落看到自己的年輕人在拍片。其實現在不少年輕人是所謂的「返鄉青年」,透過拍片讓部落的人看到年輕人在做的事情,也會更認同他們,同時年輕人也會從中得到部落的力量。
另外則是,其實一直都有人在問非原住民能不能參加?我也在思考這件事。也許未來可以將原住民族電影學院的課程分成初階班和進階班,初階班不限族群身分,只要有心想來就可以報名;進階班則限定原住民族身份,畢竟這學院的創立初衷就是以原住民族主體性為核心,以建立創作社群,原住民族從事影視工作本就是少數,所以進階班會希望將資源多投注在原住民族上。可能未來會考慮這些比較策略性的資源分配。
還有,比較是我自己個人的計畫,我想要訪問原住民族的電影工作者、資深的從業人員,比如龍男、馬耀比吼、陳潔瑤等,我希望原住民書寫自己的東西。另外,我希望能架設一個專屬網站,將我們的資料整理在上面,變成一個關於原住民族電影工作者的資料庫,是一種經驗的傳承。可能會傾向參考舒米恩的阿米斯音樂節那樣,做出自己的品牌,用品牌的概念經營他。希望可以永續地的經營。
圖片提供 原住民族電影學院 |
《紀工報第六十二期》
《何處》:夢中的重逢/壁虎先生
何處是日子——美術館和電影院/陳慧穎
王兵《黑衣人》—— 電影有時候遙遠不可觸及,有時候離得太近/黃令華
有靈魂的電影部落,說自己的故事:專訪原住民族電影學院創辦人莎韻西孟
【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2】——專訪 2023 國家文藝獎得主劉嵩(上)
【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2】——專訪 2023 國家文藝獎得主劉嵩(下)
_________
註:阿督(adju)是排灣族女性友伴之間的相互稱呼,類似中文的「姐妹」之意。部落中性別氣質不符合主流期待的生理男性、男同志或跨性別者,也會挪用這個詞彙,以阿督相互稱呼。參考自:https://insight.ipcf.org.tw/article/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