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黑衣人》Man In Black/圖片來源 金馬影展 |
文/黃令華
好的電影會讓人才察覺無法置身事外,而往往這層領悟到達時,你已經被電影吸引住,故事也已經走近尾聲。
王兵的《青春(春)》最近在台灣的電影院上映了,每每,他電影的時長讓人望而生懼,作為觀眾或許會想,平時的日常已經難堪難捱,我們還能夠走進電影院去凝視另一種現實,苦其所苦又樂其所樂嗎?
社群媒體的河道上,心得紛飛,因為身處電影愛好者的交友圈裡,時常看到人們寫,紡織機與唧唧復唧唧,少男少女在廠房內的濕氣與騷動,傲嬌誘人,青春被以此等時間的形式暈成感受,原來春的氣息可以用這麼乾燥的影像從電影院穿透到觀眾的感官裡,五感都隱隱發作。我曾記得在一次紀錄片提案大會的會後,一位評審走到我的身邊捏著我的前臂,告訴我拍紀錄片講求地是穿刺肌膚、深入骨髓,這令人不適的經驗並不是重點,而是王兵的影像此刻在我的骨髓裡流竄,有些電影看完的第一刻你無法輕盈地說你喜歡或不喜歡,因為那些還蔓延在骨髓裡的情緒和刺激,還未消散、無以名狀。
作為一個普通的觀眾,想談《黑衣人》,卻不想從電影如何在坎城首映開始談起,也不想從王兵已為人熟知的成就爬梳整理,更明白就算納入了王西麟的個人生命經歷,那總會有所遺漏的、說不明的 —— 對音樂負笈一生的這樣一個創作家,我永遠說不清晰圍繞著《黑衣人》的那些事實,甚至,王兵談自己拍攝《黑衣人》的訪談內容,已經精彩,是第一手。這部作品對我而言已經超越了我所能評論的位置,我僅能在大銀幕前感受碩大佝僂的廢墟身體向我撲倒展開,而我只能接受他對我的壓制,垂老的皮膚啊、污濁的眼眸啊、宏亮又顫抖地訴說之聲都龐大得超過了我,我全盤接受,只能先全盤地接受。
看電影我常常覺得是很個人的,個人的程度是,觀影過程幾個難受情緒襲來,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說了也無人能懂,不如不說。在金馬影展看完趙德胤《診所》的那個晚上,我和 Aung 在信義威秀一樓喧鬧的商店街廣場碰面,來自廣東的小葉也在,他跟我來自同個電影學校,學編劇,已經畢業了,他告訴我們,目前看下來《黑衣人》值得一看,Aung 問他什麼心得,他說沒什麼特別需要說的,就是在大銀幕前看著一個沒有著衣的老人走來走去,已經足夠好看、非常吸引人。我和 Aung 後來買了票,沒有先馳得點只能接受即將蜷縮在第一排的位置看電影的事實,我滿心期待,更滿心害怕失望。
那或許把觀影的心得寫成漫談的散文,會是對《黑衣人》最好的一種回憶形式,用碎片般的文字去捕捉觀影當下,乃至於一個多月後回想的此刻,還能掌握的吉光片羽,我只記得刺在骨髓上的疼痛和震懾,記不清楚每一段口述、身影與姿態,也無權用自己有限的理論知識和語句去封閉地詮釋。正如王兵面向王西麟的人生時,他也大膽地以形式主導了敘事,這一迫近美的形式不是為了「美」本身,而是對「完整的企圖」一次嘗試 —— 就像在說,我渴望在我所理解認知範圍內閱讀到的王西麟身上,找到我所能及最完整的一種訴說可能,而這個去「及」完成、去靠近完整的試探,本身就充滿了開放性與裂縫,影像與聲響交織,觀眾探入裂縫,站在那裡如仰望偉人雕像經年累月風吹雨打龜裂出的痕跡,看完電影「我們就去談談那些龜裂的地方吧。」
王兵《黑衣人》Man In Black/圖片來源 金馬影展 |
王西麟在《黑衣人》中,赤身裸體,在巴黎 Bouffes du Nord 劇場踱步,王兵說「因為我相信我們的身體承載著我們所經歷的一切」,86歲高齡的男性赤體,背景是一段段滂薄的交響樂曲,王西麟窮其一生創作,片中插曲的《黑衣人歌》題自魯迅,王西麟踩在當時文化政策的對立面,他直言不諱,在文革經歷了審訊和拷打,他在言論裡都清楚地表明這些,他對立於官方意識形態的態度,他持續忠於自己地創作背後支撐他的是什麼樣的精神,他又怎麼一路走來、扛住這些觀眾眼睛所能見證的肉體傷痕。
「見證」(Witness) —— 我們能夠將電影視作一種將證據固定下來的藝術形式嗎?我見,故我在,見證來自於一種證據不在場的預設態度,因此必須透過實時看見的過程,將證據納入個人經驗,進入知識系統或反身地消化,最後成為一種證據般的存在。牛津字典定義,看見(某事件,特別是犯罪或意外)發生(take place),話語和音樂都佔據了實際的空間,赤身老人在劇院裡的移動身影也佔據了他所能及的實在空間;電影的時間長度、剪輯並組織的每一段宣言都在觀眾的心裡沉積下了一塊空間,我們同王兵一起見證了王西麟的存在,也正因形式上的光影、樂音突進的方式、歷史洪流的勢不可退,觀眾跟王兵一樣採取一個凝視莊嚴穆容的視角,找不到機會抽身。你以為你看見了衰老的身體,就能以年輕的身體去居高臨下地看時間如何摧殘他,卻又因為被迫採取了一個見證時間在人身上、精神上劃出來的一道道刀痕,而發現自己無可避免地僅能仰望,為他四肢關節如何拖行萎縮肌肉在劇場中心來回踱步走的行為動機(以及來回踱步可以堆疊出來的回憶與回憶的目的),感到心裡油然而生的恐懼 —— 感到那份恐懼時我們還站在時間的對立面,只能在見證的同時奮力地想像,那份恐懼同樣也在自己保持一個遠觀著「美」的安全空間裡,緩緩地消解並讓我們得以繼續坐在電影院裡的座位上,繼續安靜地觀看一切。
王兵做出《黑衣人》,我們不必要為了它在坎城放映、在金馬滿座而生畏,有些作品不因為它贏過了其他作品而更顯價值,我告訴自己,也不必要為了王兵過往在其他作品裡所灌注的時間是那麼讓人震盪的巨大,而感到自卑。王兵完成《黑衣人》,古典地詩意態度讓觀眾過分清楚地留下了對王西麟有別於所有訪談、回憶錄、音樂和檔案文件形式的一個印象;我想起,友人在看完《黑衣人》後,丟來一個訊息「《黑衣人》好強」,我們是否都渴慕如王兵、如王西麟面對自身創作不妥協也不感到抱歉的決絕態度,我見,故我在,《黑衣人》創造出了兩層投射的空間,我們藉由王兵對王西麟的凝視找到了自己凝視王兵所凝視的王西麟的角度,而在這個角度,恰巧,我們遇見了某種因為電影,而得以超越自身生命與感官經驗所及的邊界。關於電影的事情,關於紀錄片所見證的現實,有時候遙遠不可觸及,有時候離得太近。
王兵《黑衣人》Man In Black/圖片來源 金馬影展 |
隔週,丟訊息說「《黑衣人》好強」的友人,把一篇王兵的訪談貼給我,他沒多說什麼。Aung 也轉傳了他與小葉微信的訊息內容,他們聊到,小葉的朋友是王兵這次拍《黑衣人》的副導,副導朋友說,這是王兵第一次這麼謹慎的使用軌道,細緻地規劃,跟過去拍紀錄片很不同,方法上很不同,他是這麼拍這樣的一部作品。Aung 在看完《黑衣人》的那天晚上,點起一根菸。
「好感動」他說「光是看著他這樣在劇院裡來回走動,我就快要掉下淚來。」許久沒有看到會讓人想要多去想想,需要沈默不語的時間來消解電影與自己產生的關係,電影與自己有了關係,嵌入想像與記憶的圖庫,時不時地,就突然會被召喚出來。
電影本身很純粹,這麼書寫一篇對電影的回憶也是一種面向純粹的嘗試,我感到快樂。在一些時刻,我會在聽見無關緊要的雞鳴狗叫時,腦海中浮現王西麟臃腫的眼袋和堅毅的眼神,大大的面容和身寬四肢細瘦的影子向我壓過來,如同臃腫和堅毅,這些都是我所附加上的形容詞,我對自己悄聲低訴的詮釋,那一個小時在電影院的時間黑洞,聚成記憶裡的一個角落,我發現好的電影讓我無法置身事外,當我想起這部電影時,關於電影的事、電影的旅程,電影裡的現實被建構的方式,都已是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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