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影片】《Goodnight & Goodbye》:生命的訊息


《Goodnight & Goodbye》(2018)/圖片 TIDF 提供


文/詹正德

自 2018 年底至 2019 年初的這段時間(恰也是本文寫作的期間),台灣的臉書上興起了一股「十年前十年後」的貼文熱潮,許多臉友們找出自己十年前與十年後的照片並置,讓其他臉友們欣賞、回應,同時加以辨識、解讀,有些人甚至談出過往許多有趣的故事,形成一股以生活趣味為主的活動風潮。


這種影像上的今昔對照並不特別,乃屬人類社會的正常行為,從照片到膠卷到數位時代,形式各自殊異,本質上卻差相彷彿。


美國導演理查・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1995 年拍攝的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把一段單純而浪漫的戀愛奇遇拍得真實又自然,引發全球好評,之後每隔九年導演都把男女主角找回來拍攝續集。


為什麼要隔九年?難道不是導演和兩位男女主角自己也深深認同:這如果是個真實故事不就更加動人?所以乾脆就認真起來,在之後的續集中確實讓真實時間產生影響──九年後兩人戲裡戲外都一樣老了九歲──是為了那兩個虛擬的角色,不是為了演員自己;且兩人分開來看平平無奇,但是在一起的過程卻能成就傳奇。


也因此從 1995 至 2013 這 18 年來,理查導演為這兩個角色拍了三部片,其實可以說是「紀錄」了這兩個虛擬角色的戀愛關係史,或者更可以說是紀錄了他們這 18 年來的「真實」生命歷程。理查導演的另一部片《年少時代》(Boyhood,2014),堅持用同一批演員拍了 12 年,說是劇情片,其實初衷也是有紀錄性質的,拍攝方法也幾乎是在拍紀錄片,只不過他紀錄的仍是幾個由大小演員扮演的虛擬角色,且你不能說這些虛擬角色不是真正的人、沒有紀錄價值;我們甚至得這麼看:不論是臉友們此起彼落的「十年前十年後」,還是理查導演堅持讓真實時間在演員身上發揮作用而拍的那幾部影片,這些影像紀錄的都是「生命」,或者說是一段段「生命歷程」。


從這個角度來看吳耀東導演拍攝的兩部紀錄片:1998 年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及 2018 年的《Goodnight & Goodbye》,或許能看出更多端倪。

糾葛的人生歷程,來自生命的訊息


這兩部紀錄片的拍攝對象是吳耀東就讀南藝大時的學弟辜國瑭,但是辜的年紀大他四歲;如果不知道這兩個人的身份背景及相關經歷,只看《Goodnight & Goodbye》是看不出什麼所以然的,頂多只會看到吳耀東和攝影師何經泰從台北開車南下嘉義「夜襲」辜國瑭,兩人似乎有許多長年糾結,但是辜乍見故人並沒有太多反應,反而還喝多了酒陷入半昏沉狀態,然後第二天他居然就過世了!只留下吳耀東徒呼負負,然後給片子取名叫「Goodnight & Goodbye」。


如果看過吳耀東 26 歲時拍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許多在這兩人之間「生命的訊息」就可以連結起來,形成一段有意義的、可以供觀者參照的「生命歷程」。表面上拍攝對象是辜國瑭,實際上是吳耀東拍下他自己與辜國瑭兩人生命糾葛的歷程,之前26歲的吳對此還懵懵懂懂,所以鏡頭始終對準了辜國瑭,自己則以旁白及字幕來「自曝心聲」,但十多年後他自己應該比較清楚了,所以找了也認識辜的何經泰來掌鏡──吳認知到自己也是主角,他自己必須入鏡。


在 1998 年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中,辜國塘提到他很喜歡荷索 1968 年的首部作《生命的訊息》(Signs of Life):「它最後一個鏡頭是主角(坐在車後的)的主觀鏡頭往後看,然後,灰塵一路揚起,就是這樣子而已⋯⋯。」這個畫面讓辜國塘想起他大四、大五沒唸完就休學回嘉義,當時的感受讓他百感交集、頓時失言。


不知道是否如此,吳耀東才選擇以駕駛開車的主觀鏡頭來連結(或回應)辜,所以畫面上不論日夜不分晴雨,鏡頭就是對準高速公路的幾個車道,車子不斷向前,景物不斷向後消逝;你可以說這些畫面有前途茫茫亦有前路艱辛之意,但到底高速公路還是有方向、有盡頭(目標),吳的人生也有,而辜卻沒有(或自認沒有),他只能頻頻向後看,舔舐自己一路走來的傷。


辜國瑭在 1998 年時就已經呈現出些微「邊緣人物」的舉止或性格,當時 30 歲的他受了什麼傷呢?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片末他自己說了:他自小身體不好,愛哭又多病,「15 歲開始覺得自己喜歡男生,國小三年級,暗戀一個男孩子,17 歲被強暴,好像什麼都悲傷這樣子⋯⋯然後常常喝醉,也被警察打,搞運動,拍片又拍不好,別人也不了解⋯⋯本來想出國,又去不成,又常車禍,就是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悲傷(開始掉淚)⋯⋯然後得了愛滋病,又被送去精神病院,工作也丟了,好幾次休學,當兵⋯⋯然後站衛兵,被操,身體很爛還被關禁閉,不斷地自殺,又被救活(此時已泣不成聲)⋯⋯」,


這一段長達約四分多鐘的自白,是吳耀東半強迫式地要他在鏡頭前「用演的」,當初拍這片時原本只是為了吳的南藝大學校作業,而吳還不知道要拍什麼,辜自告奮勇地說拍我吧!但是開拍之後,吳才發現辜經常講不出個所以然,還常在拍攝時擺爛讓片子拍不下去。要說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這種互相拉扯較勁、彼此折磨的過程其實蠻正常的,攝影機沒打開可能滔滔不絕講到欲罷不能,攝影機一打開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勉強講出來卻都變得很不自然;但是交作業是有期限壓力的,所以吳明白要他「用演的」演出來。許多論者可能會在此非議,但我認為這只是一種「誘導」手法,讓被拍攝者卸除一部分心防,站在「超我」的立場講述「自我」(挪借佛洛伊德用語),或許就比較能夠表達出來。


果然,當辜在這四分鐘內講到後來泣不成聲,任誰都明白這絕不是演出來的,更不是照著台詞背出來的,那是他回顧三十年來自覺不堪的一生啊!


然而悲慘的人生並不是重點,比辜更悲慘的人生大有人在,重點是吳與辜在拍攝過程中的關係與情感的糾纏,反而成為最值得紀錄的真實。

「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吳在片中曾有一段字幕及旁白說道:「其實我根本很難理解,他所說的種種病痛和悲傷,我只感覺到,每次的見面和對話,我只是他再一次移情或慰藉的某個對象。」這最後一句相當耐人尋味(對比辜曾言會幻想和強暴他的室友發生戀愛關係),不僅是兩人的情感產生什麼曖昧這種層面,而是吳畢竟也感受到了其實辜正藉由被拍攝時的凝視鏡頭來反轉攝影機對準他時的權力關係。


凝視者與被凝視者的權力關係絕不只是單向的,在此已不僅是吳耀東透過攝影機在看辜國塘,那同時也是辜國塘藉著被拍攝時回望凝視著掌鏡的吳耀東,因而產生移情或慰藉的情感投射。


套一句尼采被引述多次的名言:「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是在這種情況下,吳耀東拍《Goodnight & Goodbye》時才刻意找何經泰來掌鏡,希望自己跳開那樣的關係嗎?而辜國瑭的反應更妙了:他二話不說,隨手拿起身邊的蛙鏡就戴上了,幾段對話就算不是裝瘋也幾近於賣傻(吳:「你不要再像十年前一樣耍我!」),這是一個拒絕被凝視、拒絕被看穿的動作;這表示吳耀東想要「攤牌」的企圖已先被看穿,「夜襲」註定失敗。更令人驚愕且遺憾地,當晚辜就過世了,生命自此逝去,「再也不跟你們玩兒了」!


「Sorry! Sorry! Sorry!」這是吳耀東在辜國塘生前最後對他說的話。


為什麼要說三次?因為辜在 1998 年時對吳耀東這麼說:「Good night. Good night. Good night. 這是茱莉葉跟羅密歐說的。」


一切都取決於觀看角度


吳耀東的感受的確是真實而難受的(這種難受我在吳乙峰的《生命》紀錄片中也曾看見過),故此他才說:「攝影機是不祥的,它將帶來詛咒,帶走你的靈魂。」不幸一語成讖。最後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鏡頭直視前方,道路景物飛快向後逝去,夜色茫茫,吳在沈懷一的音樂聲中大聲罵幹結束。


當初拍的一些片段未被採用,但吳耀東將它們放進《Goodnight & Goodbye》來,兩次拍攝的「今昔對比」用意更是明顯:當初辜有些話鎖在心坎上過不去,無論吳如何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就是沒辦法,這些互動過程幾可用戀人關係來隱喻了,而十多年後難道要再來一次?這也是何經泰在片中對吳所言:「(你們的那些糾結)看起來是你沒有開,他有沒有開我不知道,看起來他是開了⋯⋯你反而是一直在那個糾結裡面」。


第二天吳與何再訪辜家,前夜三人相聚時的物事依舊,但辜已遠逝,結尾再出現高速公路狂飆的畫面,而吳已無言。


至於辜國瑭生前那些身份背景,網路上也偶可見聞,諸如:嘉中第一名才子、台大大陸社社長、野百合學運領袖等等,片中只有些微觸及,實際上皆身外虛名,除了引人唏噓,對於理解這兩部片沒有太大幫助;頂多就是對於所謂「野百合世代」,有了一份特別的「例外關注」:對比大部份當時的學運領袖現今多已成為政壇或社會中堅,辜國瑭的生命到底是在吳耀東攝影機的介入下擦出了一些刺眼的火光,這是在下個學運世代的紀錄片中可以持續觀察及比對的,比如:傅榆拍攝「太陽花世代」陳為廷、蔡博藝的一系列影片,甚或林謙勇拍攝綠黨王鍾銘的《建設未完成》。


有些觀眾對吳耀東拍攝此片並不諒解,但我倒是覺得,如果你看完後想罵導演,某個層面上反而證明了這部紀錄片的價值,這一切都取決於你的觀看角度。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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